第69章 第 69 章(1 / 1)

[千千小说]

洛伦佐的身体在不断衰退。

他在两年前发觉这个迹象的时候,一度以为是与痛风有关的并发症状,又因为海蒂并不在身边,也无法再确认更多。

直到她出事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许多事情。

克希马是一个孤儿,在十几岁时被他在街头相中,一路提携教导到了现在的地步。

他当初说话带着一些西班牙口音,但强壮而又勇敢,日子久了说话也与佛罗伦萨人没有什么区别。

洛伦佐原本以为自己培养出了一个忠心耿耿的部下,没想到自己是亲手把一个狼崽子引入了宫中。

海蒂在热那亚的人他全都再三叮嘱过,要求从上到下都要足够清白干净,不要留给人任何内乱的机会。

哪怕是半途出现的马基雅维利,他也让德乔秘密的核查过身世和私下往来。

是老贵族一派的人,利益立场一致,没有威胁。

可克希马他发现的太晚了。

肠胃的绞痛,四肢的无力,又或者是肌肉的痉挛,洛伦佐根本无法确定在过去两年里,他对自己的饮食用水动过什么手脚。

领主最近似乎身体越来越容易疲倦了。

他可以沉睡一上午,在批阅公文的时候也会皱紧眉头一言不发。

医生开始频繁的进出核查,但始终没有得出具体的结果。

洛伦佐拒绝了灌肠和放血之类的建议,但睡眠时状态越来越昏沉,也不再能回应仆人的呼唤。

终于在一个深夜,他又一次经历了整场剧痛,然后沉沉地倒在了床上。

克希马小心地帮他盖好了被褥,用轻如蚊呐般的声音问道“您还在痛吗大人”

对方毫无声息,犹如已经坠入梦境,又或者已经昏迷。

“洛伦佐大人,”克希马提高了声音道“海蒂小姐回来了,她现在请求见您。”

整个卧室都陷入死寂之中,没有任何回应。

下一秒,侍从的袖中滑出了一把雪亮的匕首。

先生,只需要一下,您就可以永远摆脱这些折磨了。

只需要一下。

他高高扬起了手,抓紧了领主的肩头。

昏暗中脖颈的位置并不算清晰,但划歪了也不要紧这个重病的男人已经没有任何反抗的力气了。

克希马犹豫了一刻,最终还是深呼吸着再次确认位置。

可是他突然听见了三道破空的箭声。

心口和腹部的位置突然变得冰凉又麻木,紧接着翻江倒海的疼痛就开始如同猛兽咆哮般让他跪了下来

这,这都是怎么回事

“克希马。”男人起身坐了起来,声音冰冷“这就是你所说的效忠”

侍从捂住被刺穿的腹部,任鲜血流淌了满手,一路蜿蜒着染污了整片地毯。

“你”他嘶声道“你”

躲在暗处的弓弩手从三个角落的隐蔽处走了出来,为了防止他暴起动手,直接把刀刃架在了这反叛者的咽喉上。

克希马已经无法完整的说出一个句子,他握住自己腹部冒出的箭头,喉咙全是含混的鲜血,眼睛也布满了血丝。

“我把你当做弟弟一样。”洛伦佐坐在床边,低头看着这个跪伏在他面前的人“可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我的宫里还有一个波吉亚。”

克希马冷笑起来,他哆哆嗦嗦地想要保持身体的平衡,却因为剧痛直接歪倒在地毯上,无法控制地发出呻吟声。

“你你已经”他断断续续道“你也会死”

“总比你晚一点。”洛伦佐站起身来,抬脚踩在了他的咽喉上。

“你的尸体会被野狗吞噬干净,骨头将掩埋在煤矿之下,永世被魔鬼之火吞噬。”他的声音淡漠如在讨论天气,可踩压的动作让那侍卫发出窒息的急喘。

克希马手中的匕首直接被人抽走,连腹腔中的长箭也被强横地拔了出来。

越来越多的污血开始往外流淌,他的眼神开始渐渐失焦。

“死了也好。”领主轻声道。

海蒂看到两个孩子的时候,心里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等到了下午,我们就抵达佛罗伦萨了,”她安抚道“马车已经很快了,也许你们的父亲还在碧提宫门口等着你们。”

洛伦佐的大女儿卢克雷齐娅已经嫁给了一位贵族,他的二子和养子都已经有十一岁左右,相处的颇为融洽。

这两个孩子都是自童年起就在罗马教廷接受学习和礼训,面对海蒂时也同样温和又亲切。

他们的哥哥皮耶罗先前吃东西被呛着,因为这事差点去见了耶稣,也多亏她出手相救才活了回来。

小孩们对战争都不太了解,更多的注意力都放在荒野的山雀还有狐狸上。

他们表现的放松而又快乐,与这混乱的世界仿佛毫无关系。

马车一路驶向碧提宫,领主夫人已经等候了多时。

“洛伦佐还在办公室里,”她有些抱歉的解释道“最近的战报太多了一些。”

海蒂下意识地看她身后其他人的踪影,压低声音问道“克希马先生呢”

“克希马”领主夫人露出惋惜的神情“他吃了有毒的浆果,前段时间已经不治身亡了。”

海蒂侧身与列奥纳多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战争的发生直接让整个亚平宁半岛都陷入纷争之中。

神圣罗马原本是善战的狮群,但因为种种原因不断分散流离,最终只剩下孤立无援的罗马。

如今罗马号召着诸多公国为它而战,而几个势力较大的城邦都想着分一杯羹。

十几个大小公国混战在一起,连战局都难以判断。

没有无线电,没有收音机,没有任何可以传递消息的东西。

在等待着会见洛伦佐的那一刻,海蒂都在思考着无线电的事情

如果她能够与达芬奇坦白这些事情,拜托他利用自己已知的所有信息创造出无线电,这个世界的发展速度恐怕也会再一次被改变。

科学,经济,统一,新教,人性解放

要关注的事务实在太多了。

在等待的过程里,海蒂低头观察着地面。

她注意到宫里的地毯全都被更换过,更加搭配这金碧辉煌的宫殿。

门扉的角落处有没有擦干净的血点。

女人瞧见那淡褐色的痕迹时,只垂眸笑了起来,不作任何疑问。

新的侍从是从美第奇的本家提拔上来的年轻人尼诺,他在看见她时下意识地脸红了起来,只退到一侧行礼“大人已经起来了。”

起来了

海蒂对这个说法有些不好的预感。

在她呆在旧宫的那些年里,洛伦佐从不午眠,也不曾拖延会客的时间。

男人坐在办公桌前,如八年前一般在低头翻阅着文件。

他的脸色苍白了许多,眼角也有了淡淡的细纹。

那双手上有并不明显的伤口和齿痕,而且还在微微的发抖。

“洛伦佐”海蒂意识到他的不对劲,直接快步走了过去“你怎么了”

领主深呼吸了一刻,还在努力保持着身体的稳定。

克希马已经死去了十三天,而他的身体也在不断地加速衰老。

他甚至杀了四五个厨子,把所有管理者都换了一遍

但正如克希马死前诅咒的那样,他可能死在任何一场睡眠里。

沉积的毒物在腐蚀着他的内脏,整个身体都在脱离控制。

海蒂回来的太慢了。

他在等待的时候,心里还是会有责怪的想法。

如果她没有执意去米兰,早一点发现这些事物,他还可以为美第奇多留一些后手。

她回来的实在太晚了。

等待的每一天,或者说,每一个小时,都与绞痛和钝痛难以分割,每一次的心跳都渐渐在变成煎熬。

为什么达芬奇还没有把她带回来

那两个孩子他们找到了吗

“洛伦佐”海蒂发觉他身体冰凉又发着薄汗,连声音都惊愕了许多“你在生病吗还是痛风又发作了”

“安静。”男人压抑着蜷缩起身体的欲望,打开了桌子的暗盒。

“比萨反叛了。”

“什么不,洛伦佐,现在你的身体要紧,我扶你去旁边的长椅,我们先不要谈论这些。”

他握紧了她的手腕,阻拦着这个徒劳无益的想法。

“我们的军队都被调到罗马的前线去了。”他的声音沉钝而又沙哑“摩德那公国和锡耶纳的军队已经打过来了,一南一北前后夹击。”

“我来处理这些,大人,”海蒂任由他抓紧了自己的手腕,声音里沾染上惊惶和无措“我去叫支援过来,至少米兰那边还有人”

“安静。”他已经撑了太久,现在说每一个字都有些疲惫。

男人缓缓松开了她的手,把暗盒里的戒指盒拿了出来。

海蒂看到那个木盒的时候如同被迎面浇了一桶凉水,几乎在下一秒就猜到了那里面装的是什么,却又不愿去验证这个想法。

“打开它。”

她不断地摇着头,想要摆脱厄运一般的否认着一些事情“洛伦佐,你需要休息”

男人剧烈地咳嗽出来,海蒂下意识地掏出了手帕帮他掩住口鼻,却看见了殷红的血迹。

是血

她的脸色苍白了许多,握着手帕的指尖在微微发抖。

可洛伦佐却好像早已看到许多次这污渍一般,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打开它。”他淡淡道。

木盒终于被打开,里面静静地卧着一枚熠熠生辉的红宝石戒指。

它的戒托由白金打造,偌大的钻石旁边还点缀着花瓣状的红宝石,看起来小巧而又精致。

含苞待放如一朵来自希腊的仙客来。

这钻石有三十五个切面,是世间任何工匠都无法完成的奇迹。

“我已经和雇佣兵团说过了。”他把戒盒推到了她的面前,仰靠在椅背上,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见戒如见人。”

两万余人的佛罗伦萨雇佣兵团,将全部听从戒指主人的调遣。

“我的孩子们都很小,克拉丽切也太年轻。”洛伦佐闭上眼睛道。

“你继承了这个姓氏,这辈子都将无法离开它。”

海蒂握着那枚阔别九年的戒指,眼泪开始失控地往下坠落。

“北方交给达芬奇,他知道该怎么做。”

“桌子左侧有关于银行业的产业情况。”

“尼诺是可靠的年轻人,他可以成为你的副官。”

“佛罗伦萨在统一之后需要变革。”

“还有学院”他深呼吸着想要托付更多,可连呼吸都开始引发连环的烧灼感。

肠胃,心肺,还有他身体的每一处,都在不断脱离控制。

海蒂已经痛哭到跪伏在他的手侧颤抖,几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你不可以死”她压抑到呼吸都急促起来,声音里的泪意都无法隐藏“洛伦佐,佛罗伦萨需要你,美第奇家族需要你”

“我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来了,洛伦佐”

“我知道。”洛伦佐闭着眼睛笑了起来“你没有迟到。”

“海蒂,”他松开了她的手,喃喃着她的名字“海德维希爱娃玛丽娅基斯勒美第奇。”

至少他的姓氏,永远都铭刻在了她的名字里。

“海德维希,转过身去,再给我弹一首曲子吧。”

她狼狈地擦干了脸颊的两行泪痕,连他的袖口都已经被洇湿了。

“不洛伦佐,也许”

“这是最后的命令。”男人始终没有睁开眼睛,疲惫的叹了一口气“我不想再说一次。”

“大人”她脚步有些不稳的站了起来,紧接着意识到他还在隐忍着痛苦和痉挛。

连扶着椅靠的手指都已经被攥到指节发白。

“转身,去吧。”

那眼泪始终无法止住,湿热的泪珠溅在了他的手背上。

她深呼吸着向他行了一个礼,转身去了对角的钢琴旁。

他睁开了眼睛,注视着她已经开始模糊的背影。

琴声如蓝色多瑙河一般流淌而出,而他缓缓抬手,吻上那未干的泪痕。

原来你也会为我流泪。

那琴声便犹如长河一般,在整个房间里飘摇流淌着。

一如那年他生日献礼时的悠扬旋律,一如盛大的华尔兹舞会上人们摇摆旋转的节奏,也如他在醉酒时想要靠近她的心情。

房间与碧提宫都寂静无声,连窗外都没有渡鸦的叫声。

曲子终究有弹完的那一刻。

海蒂弹完的时候,已经不敢回头了。

她颤抖着转身,感觉自己在坠入冰窟之中。

那个雇佣她为炼金术师,给予她永久的身份,庇护与扶持着她改变整个佛罗伦萨,甚至为她引荐学院大师与主教的男人,已经永远的离开了这里。

哪怕她冲动到领着军队一路北伐,他在信件里也回复说,美第奇家族是你永远的后盾。

可他把这一切都留给了她,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就这么离开了。

“洛伦佐”

男人已经安详的睡去,只是再也没了呼吸。

葬礼举行之时,整个城市都在为之致哀。

克拉丽切赶到书房的时候,哭泣的快要背过气去,在走出去的时候却又努力恢复出坚毅的神情,以女主人的身份去料理葬礼的事情。

列奥纳多是第二个赶来的,他第一时间去确认洛伦佐的呼吸,然后把蜷缩在角落里的海蒂抱了回去。

他注意到她右手上那个熟悉的扳指,却没有多问一句,只照料着她睡下,用热毛巾帮她擦干了泪痕,一个人守了一夜。

“上主,为信仰你的人,生命只是改变,并非毁灭;我们结束了尘世的旅程,便获登永远的天乡。”

死亡对于天主教徒而言,是进入永恒生命的开始。

洛伦佐的棺椁在佛罗伦萨的时候,所有城民都涌聚在了道路两旁,虔诚唱诵着哈利路亚的赞歌。

继任为佛罗伦萨主教的乔凡尼德美第奇为父亲举行了弥撒,神情悲悯而又释然。

“为我打开大门,当我进入时,我要歌颂上主。”

众人同时唱和回应,古老的经文在整个墓地中回响。

这场战争终于还是无可避免的爆发了。

佛罗伦萨的北方和南方都受到了不同的袭击,而且罗马的战事让军队无法回撤。

人们都以为佛罗伦萨要完了

洛伦佐撒手人寰,直接意味着他那年幼的孩子们和无力的妻子要面对这复杂的一切,整个国家都会崩塌毁灭。

可又一位姓美第奇的领主出现了。

她控制着银行业的正常运行,而且手中还攥着不知从哪来的两万人雇佣兵团如同早就准备多时了一般。

达芬奇将军和其他几位将领迅速地带着军队控制了局势,而且完成了足够有力的反杀

1486年12月5日,摩德那公国亡

1486年12月14日,锡耶纳公国降

1486年12月31日,罗马战败

整个亚平宁半岛的中部完成统一,散碎的领地全部被收到了同一个家族的手中

而这个家族的名字,叫美第奇。

亚历山大六世被捆着推到审判台的中间。

那场爆炸和烈火没有杀死他,但他也畏惧着不敢公开露面,带着所有心腹和下属躲在某个城堡的地窖继续发号施令。

波吉亚兄妹不知所踪,而那些情妇和娈童也纷纷脱逃离开,卷走了不少金银细软。

大军踏破罗马城的时候,他躲在酒桶里瑟瑟发抖,连红衣教袍都不知扔到了哪里。

“跪下。”年轻的乔凡尼拿着主教的权杖,令他抬头看上帝的圣像。

穿着一袭紫袍的领主立在男人的身侧,平静地开了口。

“你买卖教职,玩弄权位,让整个神圣罗马帝国都坠入罪恶之中。”

“有罪。”乔凡尼冷冷道。

“你欺压妇女儿童,无视圣经对的规劝,私生子无数,还在罗马数夜狂欢。”

“有罪。”

一桩桩的罪名宣判下来,那曾经的教皇便如同被塞住口的野猪般不断低吼着,还试图挣扎开手脚胳膊上的锁链。

可教堂里所有人都无动于衷,安静到这里只回荡着铁链击打的声音。

等所有与教皇这个身份的罪名宣判完毕之后,海蒂转身扬起了手,接过了露里斯递来的长剑。

“你密谋安排内奸潜入杜卡莱王宫,令他多年潜伏下毒,以杀害我们的领主,以谋得更多的权势与混乱。”

乔凡尼握紧了权杖,寒声道“有罪。”

海蒂用剑刃挑起了他的下巴,看着这豪猪般的男人淡淡道“你承认吗”

肥胖的教皇眼神露出短短的错愕,又很快开始疯狂摇头。

由于他的动作幅度太过激烈,那层层叠叠的下巴直接被利刃划伤,开始流下汩汩的血液。

“有罪。”她轻声道。

“血债血偿。”乔凡尼站了起来,垂眸看着那个杀死他父亲的始作俑者“判决吧。”

下一秒,那位领主抬起了长剑,对准他心脏的位置用尽全力直接刺了下去。

锋利的剑刃直接穿过重重的脂肪与肌肉,将那颗还在跳动的心脏直接贯穿彻底

教堂中响起了野兽般的长嗥。

亚历山大六世露出错愕又绝望的眼神,身体重重的扬起了几分。他的眼睛睁大到几乎要脱出眼眶,哀嚎的声音惨烈而又凄厉。

可伴随着力气和生命的流失,他连嚎叫都无法支撑,开始绝望的呜咽。

血液开始从口鼻流淌而出,一滴滴地溅到地面上。

冰冷的剑刃和剧烈的疼痛搅在一起,已经让他难以分辨,痛苦的感觉让他想要挣扎翻动,可手脚连释放苦痛的权力都没有。

海蒂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却直接把剑刃在他的身体里横搅过来。

那一刻他挣扎到如同要暴动跃起,却在头颅高高昂起的那一刻没了气息,肥硕臃肿的身体直接重重砸到了地上,如同残破的口袋一般开始喷涌鲜血。

一直到死,都没有闭上眼睛。

污浊的血液蔓上教堂的大理石地面,穹顶之上的天父依旧神情悲悯而慈爱。

众人寂静无声,低着头一言不发。

她抽出了长剑,伸手抚过剑刃上的热血。

一切都该结束了。

旧教,自今日亡。

意大利,自今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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