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温氏和四喜来宫中探望安可,带着刚满百日的龙凤胎,怕吵扰了安可小憩,抱到了西侧寝殿。四喜产后略显丰腴了些,脸颊白里透红,泛着母性的光晕,似比从前更出挑了些,听闻奶水很是丰盈,亲自奶着两个孩子。
小娃娃软糯糯肉嘟嘟,含着小拳头淌口水,甚是讨人喜爱。定柔抱着小侄女,问四喜:“我哥如今待你怎样?”
四喜低下头,颊边含着欣慰的笑意:“还......住在书房,对我一如往昔冷淡,但肯说几句关切之语了,每日下了值就来看望孩儿,帮着乳母一起哄拍,他最喜欢女儿,时常抱着舍不得放下,用左手批阅公文,夜里听到儿啼声会起来,到堂屋帮我抱,他还学会了给孩子换尿布。”
定柔听得会心一笑,摇晃着怀中的小女娃:“他能这样,已经很好了。你们终归是夫妻,我了解哥哥,他是半点也不愿欠了别人的,你对他情深义重,终有一日会等来回应的。”
四喜含泪点一点颔儿。
久和慕容康相处,越是发现他的担当和至诚,犹如陈年的佳酿,细品之下越是甘醇无比,这世间怎会有这般敦厚笃实的儿郎,我能做他的妻子,为他诞下一双儿女,已是莫大的福气。
只怪君生我未生。
相遇太晚。
等两个孩子睡了,放进小摇床,定柔领着母亲和嫂嫂到庭外合欢树下茗茶,宫女搬了小香几和湘竹椅。
秋意渐深,树头不断有花叶随风飏飏,落于发间,温氏啜着茶环顾四下,摸着定柔微微隆起的小腹悄声道:“这次也算因祸得福,扳倒了淑妃,听闻这几日朝上兴起了废太子的言论,你肚里这个,将来不可限量。”
定柔今日见了两个侄儿,本来心情愉悦,乍听到此语,面色猝然一沉,秀眉一蹙,斜了母亲一眼。“妄议朝政,母亲可知是什么罪?”
温氏颈后一寒,端着茶咳了两声,满脸尴尬,四喜见状,忙不迭岔开话头。
闲聊中说起了一件事,再三嘱咐定柔听了切勿要生气,安可没出事前,一日晚间慕容贤夫妇相伴来了山月小筑,四喜恰也在定省,伏侍二老洗漱,夫妇二人期期艾艾对慕容槐说,嫡孙寿哥儿年满十一周岁,到了舞勺之年,该定亲了。
那话里话外,寿哥儿看上安可公主了,让父亲去跟陛下和十一妹提一提,何不亲上加亲了,求来这份殊荣,早早定下亲事,寿哥儿能尚主,也是为慕容家锦上添花。
定柔一口茶呛在了喉咙。
四喜急忙为她拍背:“娘娘莫气,当个笑话听,我当时就怼回去了。”
四喜伶牙俐齿,夸人的时候吐字含芳,怼人的时候也唇枪舌剑,说他们癞蛤莫娶仙女——想得美!可儿生的花容月貌,那寿哥儿又肥又矬,脸大如盆,小小年纪已有了脂肪肚,偏还长了一对眯缝眼,不知道的还以为闭着窟窿走路呢!哥嫂没听过龙配龙,凤配凤,鹁鸪对鹁鸪,乌鸦对乌鸦。等等诸如此类的讥讽之语。
温氏也在一旁添油加醋,讥笑他们梦里吃鲜桃,想的甜!
可儿和玥儿千尊万贵的金枝玉叶,汀兰学堂闻名遐迩的一对琪花瑶草,京中谁人不知晓其美貌,倾慕她们的青年才俊车载斗量,几世也轮不着资质愚钝又貌不惊人的寿哥儿啊,简直天方夜谭!
当时那对夫妻的脸色,黄绿青蓝紫,好笑极了。
王氏还诡辩,抹泪说:“我儿怎么了,叫你们作践的如此不堪,我瞧我儿挺好,长得富态,天庭饱满,有大福气的,有道是郎要膘,女要俏,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四喜和温氏做了个呕吐状。
不过慕容槐确实动了几分心思,听到温氏和四喜的鄙夷,才冷静一想,皇帝对可儿视如己出,定是要那超群拔萃、文武全才的来般配,寿哥儿虽是世家子弟,靖国公府未来的世子,但模样生的寒碜,不够格。
夫妻俩悻悻地走了,事情却没完,寿哥儿实打实的看上了安可表妹,吵着嚷着非卿不娶,还说什么若是被别人抢走就不活了,在芙蓉小筑又摔又砸,踢踏成马蜂窝了,这两日正跟老爷子唱苦肉计呢,闹绝食。
定柔听得哭笑不得。
心想,我十月怀娠,辛苦栽培出来的女儿,才将打了个花骨朵儿,这就有叼花啄蜜的来了?不行,以后两个女儿我得生出十二万分的小心,时时看护好了,别被人算计了清白。
是夜皇帝从昌明殿回来,先到西配殿看了看可儿,询问今日吃了什么,而后出来用了晚膳,回到寝殿,定柔说了白天事,咱女儿被有心的盯上了,不怕贼偷,就怕被惦记着。
皇帝听罢,疲累了一天的警惕之心陡然悬了起来,惊看着孩子娘:“他们真敢想!野心不小!”
对定柔嘱咐道:“以后可儿和玥儿一步也不要去慕容府,告诉下头的宫人和保姆,时时警醒,不得松懈一步,但凡出宫多派些大力太监护从。”
定柔点头应是,解开玉带,为他褪下龙袍。
皇帝沐浴罢换上明黄中衣,坐到榻边,定柔从净室出来,坐在妆镜前篦着湿法。皇帝道:“近来朝上事多,我分身乏术,孩儿们你要多操心,尤其可儿,你们母女之间最是贴心,万事可期,你要晓之以理开解她,玥儿有母后照应,康宁殿的人老成持重,自会周全。可儿虽玲珑剔透,但难免小女儿心肠。”
定柔捻着一绺发,颔首道:“我醒的。”
皇帝眼中布上了思虑,又道:“明日我下一道口谕,越国公府有两个适龄的女郎,性情温婉娴静,恩准她们入汀兰学堂伴读,让可儿多多与她们交好,得闲了,也别叫她总在宫里闷着,偶有诗社茶会,也尽可让她去,熟悉熟悉外头的人,宫门那里自会有我的旨意。”
定柔听出了弦外之音:“夫君的意思,让可儿常去越国公府走动,那位穆公子......”
皇帝点一点头:“我观察了许久,穆青拔丛出类,我甚是欣赏他的为人,不卑不亢,不骄不躁,懂得藏锋敛锷,从不跟皇子比并上下,在这般年纪实属难得,更难得的是他心悦可儿,是个值得托付的人,将来也许能做肱股之臣。”
定柔莞然一笑,颊边绽开俏皮的腼腆:“谢谢夫君这般为着可儿思虑,为了我和孩子们,你操碎了心。”
皇帝瞥了一个白眼,少跟我用美人计!
望着孩子娘乌发垂悬,发尖半湿,烛光下柔美的面庞增添了几分娇慵,不由心旌荡漾起来,勾勾手指:“过来。”
因在孕中,加之前头刚病了一场,不敢过分用力,男人极其小心,缠绵了一半,紧闭的内殿门传来指扣声,小柱子的声音:“陛下,沈才人病危了,让您快去看看。”
定柔鬓边微汗,正神思荡漾,听到这话脑中转了圈,才明白说的是淑妃,淑妃病危了?刚幽禁了几日就病危了?
皇帝也正到云端半空,不得不喘着粗气停下,朝着殿门,语声不悦地:“太医没去吗?她又作的什么花样?”
小柱子隔门低语:“奴才亲去看了,确实不好,郑太医把的脉,说娘娘病入膏肓,就在这两日了。”
皇帝和定柔四目相对着,俱是眼中一惊。
皇帝披衣起来,对小妻子道:“你睡吧,我去看看。”
定柔掩了掩被角,侧躺过,今夜却难以入眠了。
皇帝到了永庆殿,几位医博士都在,下晌淑妃突然呕血,被叫过来诊治,知道性命垂危,故不敢离去。
只见淑妃只穿着黛色四合如意寝衣,仰躺在架子床里气息奄奄,出气多进气少,长发垂泻枕边,已隐约有了几缕银丝,漱盂冒出浓重的血腥气。
郑太医禀道:“娘娘一年前就病发了,肝肾有结石不断增大,胃肠生了溃疡,乃是长年累月服食珍珠粉所致,每日不停,臣下早告诫过娘娘,珠粉驻容养颜,但绝不宜过量,胃肠不耐受,肝脏不堪负荷,是药成毒,娘娘却未听进一个字。”
皇帝问:“无药可治了吗?但凡有,你们务必竭尽全力。”
太医们拱手鞠身:“娘娘药石罔顾,便是华佗在世,扁鹊重生,怕也无力回天了。”
皇帝闭目喟叹一声,转身上前,淑妃双目微睁,望着床帐,意识不知神游到了何处,皇帝望着行将就木的女人,麦子色的肌底,那曾经水波顾盼的美眸变得浑浊不堪,整个人竟在一夜之间枯萎。
“你这是何苦啊你!”
淑妃好像才认出床边这个伟岸挺拔的人是皇帝,一把抓住了衣袍,撑起身子,捏着婉转的嗓音哀哀地求:“陛下,不要废了我的宗昱......宛央求求你......求求你......”
皇帝捏了捏额角。
德妃在丽正殿听说了此事,差人去太医署询问,回来说淑妃油尽灯枯,尚工局已在准备大殓的丧服,内侍省运来一口金丝楠棺材。
德妃踯躅着,一颗心渐渐往深渊坠去,攒绞着难受,从垂髫之年的玩伴到闺中姐妹,后来入了东宫一起做了良娣,而后又一起升宜后宫,同一日册封,做了秩正一品妃,本以为相扶相持,姊妹同心,却貌合神离,日渐疏远,两看两相厌,事事别苗头,现在她要走了?
这一夜,德妃未眠。
翌日天蒙蒙未亮,寝殿灯火煜煜,太子和皇次子守在榻边,表情沉痛。淑妃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神魂在光怪陆离的世界徘徊,那长长的狭道黑不见五指,路上随处可见青面獠牙的东西,她拼命奔,足下却轻飘飘的不听使唤,怎么也走不完.......
恍惚中有人握住了她的手,温热的泪水大颗大颗淋在手背上,将她拉了回来。
睁开一线缝隙,一个宫妃大袖衫的身影,俗不可耐的发式,猿背熊腰,是傅阿窈。
她动了动唇,气若游丝的地说:“你来作甚!看我是怎么断气的吗?”
德妃痛声低泣:“宛央,还记得那年我们交换手帕时说过的话吗,契结金兰,永不相负,我是姐姐,你是妹妹,为什么一进宫,你就变了呢?没有一日不拿我做桥,作筏子,你扪心自问,姐姐哪次跟你一般见识了。”
淑妃凄然一笑,这个傻瓜,因为宛央对你从来没有真心,只不过两家是世交,彼时你傅家比我沈家势头盛,爹爹要我攀附着你罢了。
和你走在一起,犹如牡丹比之鸡冠花,人人夸我生的国色天香,我便很得意,你懂吗。你知道我在人后取笑过你多少次。
那嘤嘤的低泣久久不停,窗外天色大亮,宫人们将纱灯熄灭,端来参汤喂了几口,身上好似有了几分力气。被宫女扶起来,她摸了摸枯黄的发,唤人来梳妆,沈宛央便是进了阴曹司,也得做个光彩照人的鬼。
少年时头发厚厚的两大把,每次梳发,丫鬟恨不得多生几双手,现在一握只剩了婴儿拳头大的一绺,还好,死前没有变成秃子。
司饰女史取了假髻和凝刨花水,很快绾成一个结鬟髻,淑妃捏着螺钿小镜,画了一个远山黛,对德妃嫣然一笑,亲昵地叫着:“姐姐,你可不可以把你的翟衣和凤冠借我穿一穿,我的被皇上收走了。”
德妃下颚泪珠点点:“可以的,忘了那时我们换着穿衣服了,你腰身纤细若柳,我宽了许多,总是把你的衣裳撑大了。”
淑妃笑:“谢谢姐姐。”
不多时,宫人从丽正殿取了来,蹙金刺雉的翟衣,珠翠流华的四凤九树华钗冠,双鹤祥云霞帔子,明珠金舄鞋,一群人伏侍淑妃穿戴。
翟服一上身,淑妃好似全身注入了新血,周身的病痛消失了一般,神清气爽,推开宫女稳稳下了地,站在大妆镜前伸臂,孤影自赏,摸着钗冠的琳琅珠翠,对一旁垂泪的太子说:
“昱儿,你瞧这花纹、这质地、这碧玺石,多么精美啊,可惜......只有十行五彩翚翟,娘一生盼望坐到那后位上,奈何,终究命薄。”
太子走过来扶着母亲的肘,淑妃对镜贪婪地摩挲着那钗冠:“儿啊,一定要听舅舅的话,登基帝位,让为娘在天上名正言顺了,到那时即便我已消为白骨,也给我换上凤袍,记住。”
太子点头。
淑妃忽而旋身一转,衣袂翩飞,口中吟唱起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唱完这一句,悠悠荡荡玉山倾倒。
葬礼在三日后,太子和皇次子执幡引椁,哭的涕泪四流,漫天白幢中,德妃望着棺椁远去,扶着宫墙悲恸欲绝。
宛央,假如今日走的是我,你会为我哭一哭么?
你走了,这寂寂深宫,漫长的岁月,我该如何打发。
你回来继续跟我别苗头啊。
但愿来世,我们做一对赤诚丹心的姐妹。
但愿来世,我们不要到这里来了。
乘舆回到丽正殿,已觉身形疲累到极致,被围拥着褪下衰衣,卸了钗环,对宫女说:“本宫乏了,要躺一躺,晚膳再唤我。”
“喏。”
躺入床榻,枕着妆花芙蓉软枕,盖上红地宝相团花锦被,一合眼就进入了梦乡,周身仿佛陷入一片轻容柔软的云团......
傍晚时,一名内监奔至昌明殿外,跪在阶下:“陛下,不好了,德妃娘娘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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