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崔永昌说得信誓旦旦,曲妙妙到底还是在知府衙门住下。
她是府上里的姑奶奶,曲映悬尚未娶妻,父母老家儿又远在京城,满府就数她这位姑奶奶的身份最大。
得曲映悬点拨,前头府堂往来人员过后面说话,瞧见了这位姑奶奶,也只喊一声夫人。
至于是哪家夫人,却没人敢提。
今日各司处无事,前头府堂里有典吏看着,曲映悬得了闲暇,早早的叫人去南市口买了炸糕酥饼,在家陪他阿姐一道吃饭。
“阿姐尝尝这炸糕,酥脆不腻,竟跟咱们家后街那户是一个味道。”
曲知府穿着一身雾色长衫,脚下踩浅口布鞋,没有官服装扮,仍是一副年轻书生模样。
他使公筷给曲妙妙夹了一片炸糕,歪头又道:“上回我同小秦姑姑去照磨所查卷宗,吃过他们家的小云吞,味道鲜极了,只是那小云吞得才出锅的最是鲜美,等赶上个雾蒙蒙的雨天,街上人少,咱俩一道去小摊儿上吃。”
“好啊。”曲妙妙脆声应下。
小口咬了一牙黄灿灿的炸糕,留下一弯初月,细腻的红豆沙缓缓涌出,没满了白色的糯米。
吃到了偏好的口味,曲妙妙不由地点了点头。
曲映悬也跟着高兴,只顾着看她吃饭,手中筷子也停了下来。
才考入高阳书院那会儿,还不紧着科举。
他每日回家,都要带些好玩的好吃的往曲妙妙院子里送。
日子久了,曲妙妙爱什么不喜欢什么,不必开口多问,他一眼就能瞧出来。
曲妙妙眉眼舒展,“你今儿若是没事儿,等会儿换了药,且先别出去。”
她吃好了搁下筷子,净手进里屋,让宝梅拿了几匹厚重的布料。
绸子连带入秋使的细棉布,各色各样堆在桌上,竟有半臂来高。
曲妙妙点了一样竹月绣丁香色纹样,宝妆两个帮着抽出。
薄薄的料子却是不透,经纬细密,做夏装最是清凉。
“待会给你量了尺寸,我跟她们俩一道,紧紧地赶工,天热就能穿上新衣裳了。”
“使外头绣娘就成了,阿姐何必要自己来做呢。”曲映悬道。
他心里有盼,又怕累到了曲妙妙,嘴上只捡婉拒的话来说。
“那怎么一样?”曲妙妙揾湿了帕子递给他擦手,又叫底下的人把盘盏撤下,和声给他解释:“外头那些绣娘多不精致,碰上昏头昏脑的,再好的料子也做不出好衣裳来。”
宝梅嘴快,在旁侧插言:“二爷没瞧出来么?这可都是打平江府过来的布料,前些时候冯将军做寿,平江府常家各式布样都送了两匹,小姐这份儿可都搬来了。”
这天底下做布料的,数平江常家是头首,就是宫里的织匠,也比不过。
料子精细,外头那些绣娘没得打眼,针脚好不好暂先不说,坏了料子岂不可惜。
曲映悬脸上见喜,敷着药膏的面皮微微浮上红晕。
他老老实实的任曲妙妙拿软尺量着尺寸,又做羞惭模样:“我穿衣裳挺废,怕不小心碰脏了有负阿姐的心意。”
还记得早些时候,他痴迷看书崴了脚,阿姐熬了一夜的灯,才给他做了一双可脚的新鞋出来。
不累脚又碍不到脚踝的红肿,他激动地不知怎么高兴才好。
结果后院池塘清淤,他没看路,一脚绊进了糟臭烂泥堆里。
那双新鞋被树枝撕了个口子,他抱着鞋哭得伤心,又不好叫人知道了,只说是磕到了伤口。
此后,他就再也不敢叫阿姐做衣物这些了。
不为别的,脏了坏了,比从他身上割肉都要心疼。
曲妙妙教他转身,又量前身的尺寸,顺嘴道:“衣服可不就是让穿的,你只穿着舒服,不冷不热的才好。若是穿坏了,我在跟前守着呢,自是给你做新的。”
“嗯!”曲映悬连连点头,似有羞赧之意。
曲妙妙笑他:“瞧把你高兴地,又不是头一回要穿新衣裳,况且,离做好穿在身上还得几天呢。”
曲映悬屈着膝,教她不必垫脚,满心满眼的都盯在她的举动。
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感慨:“阿姐,得亏是有你过来照顾我,否则年节回京述职,身言书判这头一道就要遭人口舌。”
他是头一年任职,又在青州这块香饽饽上,里里外外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得亏没有伤到骨头,若是留疤,她定饶不了崔永昌那个夯货!
曲妙妙眼神凛冽,将软尺递给宝妆,又给他理着衣裳道:“咱们是个念书的斯文人,以后见了那些蛮横不讲理的主,只管走开,不要跟他们撕扯。”
曲映悬点头:“嗯,我且记着呢。”
那人若不再来,他肯定不会去撕扯。
倘若……
哼哼,曲映悬垂眸的刹那唇畔扬笑。
倘若那人不长眼,还要纠缠他阿姐,可就别怪他不讲亲戚情分了。
而被他们姐弟两个议论的某位蛮横不讲理的,这会儿正在南外楼雅间里,拿着千里镜儿往知府衙门里偷窥。
“爷,您瞧见什么没?”路喜在一旁站的脚疼,一屁股崴在地上,靠着墙坐下。
“这镜子是不是坏了?”崔永昌两只手抓紧了镜身,上下挪动着角度。
路喜歪着头道:“怎么可能会坏,这是太皇太后赏的,我亲眼瞧见春姑姑从库里拿出来,还交代了要仔细着些,这可不比旁的,是当年滇西军大捷,从昭南圣坛上得来的,指不定还是个神物呢。”
崔永昌嗤声:“什么狗屁神物!没用的玩意儿。”
找不到他夫人,就是太上老君的金刚镯也是废物。
说话不及,他忽然跳着脚激动:“看……看到了。”
路喜一个鲤鱼打挺起来,指着知府衙门道:“哪儿哪儿?”
崔永昌语气变得怨愤,捏紧了路喜的肩膀,不平道:“她竟然跟那臭小子有说有笑的!”
在家都不见她对自己有说有笑的!
路喜一边吊着膀子喊疼,一边替少夫人分辨:“爷爷爷……那是人家亲兄弟!”
姐弟两个关系好,又是一道长起来的,说说笑笑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胡沁!”
崔永昌气的也不看了,随手把千里镜儿丢在桌上,吓得路喜慌忙去接。
他心里还不顺畅,又摆事实出来:“她有兄弟我还有妹妹呢!表姑娘也是在咱家长大,怎么不见我们有说有笑?”
路喜缩了缩头,有些话他不敢说。
他家少爷自小就跟表姑娘不对付,一个背后里骂着病瘟鸡,一个当着面喊打喊杀的要扫毒婆娘出门。
两个穿金戴银的哥儿姐儿,竟像外头那些粗鄙的汉子一般。
见了面就跟乌眼鸡似的要拼性命。
他们两个才不是正常人家兄妹该有的模样呢!
可惜他家少爷太过固执,说再多他听不进去,也是白瞎。
崔永昌一心在拈酸吃醋,自是没瞧见路喜脸上的颜色。
须臾,他猛拍桌案,起身道:“不成,凭什么他们两个说说笑笑,爷我就得在这儿吃风赌气的不好过?”
“那您要……?”路喜小心上前,追问道。
崔永昌睨他一记:“你去跑趟冯家,喊冯承业过来吃酒。”
他们说笑笑,自在的很,没道理独自己没人作陪的受屈。
路喜觉得这招有些不灵,谨慎道:“少爷,您就是吃的烂醉,那衙门里头可没千里镜儿来瞧啊。”
崔永昌默声瞪他。
路喜又不怕死地试探:“要不……小的我给送过去?”
“滚!”
崔永昌作势要丢杯子砸他,路喜才做害怕模样,一溜烟儿跑没了踪影。
等屋里没有旁人,崔永昌踢一脚,将门掩上。
又拿了千里镜来瞧。
这回轻车熟路,顺着知府衙门的中轴,没多会儿便找见了曲妙妙的身影。
她正抱着个杞柳笸箩在院子里做女红,曲映悬那混小子也在一旁,书丢在一旁也不看,只笑着举两只手帮她扯线。
有些瞧不清楚,崔永昌踮起脚尖,往旁边挪了两步。
不知那两个在说什么,曲映悬忽然笑着去摸她的脸。
而那女人,竟也不躲,反倒还漾着笑,冲那混小子点头。
“气死老子了!”崔永昌气地破口大骂。
千里镜儿也不管了,冯承业也不顾了。
迈步下楼,急促促就往知府衙门方向而去。
他要打杀进去,提着那女人回家!
也叫她给自己做针线,也叫她冲自己笑!
胡掌柜瞧见他带着一身怒气出去,忙喊了外甥跟过去盯着,别叫惹什么事情才好。
那小伙计刚要出门,正跟回来的崔永昌撞了个满怀。
“火急猴子讨命呢!”崔永昌骂那小伙计一句,又到柜上找酒吃。
胡掌柜怕他吃醉了更要发癫,也不敢给拿度数高的桃花醉,只挑了一瓶爽口的竹叶青出来。
崔永昌揭瓶塞闻了闻酒味,翻眼皮看了一眼。
胡掌柜吓得缩脖子,却仍做出无事模样。
“老鬼。”崔永昌斥道。
也不多纠缠,只猛灌一口漱嘴,又泼了几下在身上。
四下看了一圈,点了甫才撞上的那个小伙计:“你,过来。”
小伙计害怕的跟娘舅求救。
胡掌柜勾手示意他过去。
崔永昌没打没骂,抬胳膊往那小伙计肩头一搭:“就说我醉了,送我去那边找夫人。”
“哪边啊?”小伙计是个愣头青,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一双怯生生的大眼珠子只看他娘舅。
“衙门,知府衙门!”胡掌柜指着衙门口的方向,将人送出了南外楼。
也不敢走的太近,在阶前驻足,亲眼瞧着两个人跟门口的差官说上话了,才抹脚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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