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万两?”梁方眉毛一横,“什么五十万两?!”
苏岑微微挑眉:“梁大人不知道?”
梁方一脸“你这个狐媚子休想嫁祸我”的表情,梗着脖子道:“我该知道什么?”
钦差大臣都问罪上门了还死不承认,苏岑懒得再跟他打哑迷,直接道:“去年九月户部下拨了五十万两用作徐州堤坝的修缮,本想着是要沿用百年的,怎么会紧接着就塌了?”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梁方一拍桌子,噌的站起来,“徐州从来没见到什么修河款,但凡朝廷肯下拨一点银子,徐州就不会是今天这副模样!”
苏岑眉头一皱,看向李释,李释道:“我来时徐州堤坝确实都是旧的,没有修缮过的痕迹。”
“可黄庭明明说户部拨了银子,”苏岑凝眉,“他总不至于当着小天子和群臣的面撒谎吧?”
“你说的是那个鼻孔冲着天上的户部侍郎黄庭?”梁方哼了一声,“当初就是他来徐州视察,说徐州堤坝尚还能用,铁公鸡似的一毛不拔,徐州陪行官员都可以作证,指着他给徐州拨款,下辈子吧!”
苏岑回头看着李释,“这个黄庭是仗着自家祖上有几分荫庇,有些恃才傲物,但应该还没有那个胆子欺君吧?”
李释道:“他不敢。”
“你们那意思是我贪了那五十万两?”梁方上前两步,“王爷,你不能听这个狐、狐……妖言惑众!我要是拿了朝廷一两银子,我就,就不得好死!我全家都不得好死!!”
“仲安,稍安勿躁,”李释皱了皱眉,对祁林道:“传旨,让黄庭来徐州见我。”
又对梁方道:“五十万两不是个小数目,到时候给你们一个机会分庭抗礼,我就不信五十万两的修河款还能不翼而飞了不成?”
梁方这才稍稍被安抚,气冲冲地坐回椅子上生闷气。
苏岑隔着书案眯眼打量梁方,这人生气的样子像是真的,不知情的样子也像是真的,一时他倒也分辨不出到底是梁方道行高深还是真的被黄庭摆了一道,可能只有等黄庭过来了才能争论出个对错。
苏岑暂且将这件事搁下,又道:“那咱们再说说南清河改道,曹村被淹之事吧。”
曹村地处徐州下属的澶州县,出了事梁方本来就难辞其咎,苏岑倒想看看梁方这次还有什么话说。
不曾想梁方竟然大方认了:“是我让河流改道的。”
苏岑心里颤了颤,想到曹二叔,想到虎子和二丫,还有他们说起“曹村没了”时脸上悲怆的神情。祖祖辈辈的心血,世世代代的经营,毁于当权者的一句话,苏岑痛心,“你凭什么替他们决定生死,就因为曹村村小人微,就活该是被牺牲的那个是吗?”
“那还不是因为朝廷不肯拨款!”梁方道,“堤坝不修,就只能节流,所以我才从徐州库银里拨了十万两用于南清河旧河道清淤疏浚,南清河从曹村改道,不必入淮,直接入海,以减轻徐州堤坝负担。我怎么会想到他们中饱私囊,下河道根本就没修,一改道南清河立马就决口了!穷山恶水出刁民,这话不假,他们自己不把自己当回事,这能怪谁!”
“你是说是曹村村民私吞了十万两公款,却没有尽疏浚之责?”苏岑皱眉,“如今曹村村民就在行宫里,你敢与他们当面对质吗?”
梁方一甩头:“有何不敢!”
来的是曹村村长曹二叔,进来先向众人跪拜行礼,等抬起头来,看见正位上坐的人,不由愣了一愣。
苏岑先笑着解释了一番当时的用意,李释听见苏岑是被人从崖壁上救上去的,眉头皱了皱,无从想这人悬在崖壁上时在想什么,又有多绝望,一只手放在苏岑肩头拍了拍,像是安抚,又像是心疼。苏岑偏头冲人笑了笑,如今他回来了,都过去了,示意李释不必介怀。
苏岑回头看着曹二叔道:“这次把您叫过来是想求证一件事,南清河改道之前是否有让你们清理河道?”
曹二叔又想掏自己的烟杆,念在这么多大人物在场只能作罢,只搓了搓手指遥想了一会儿,才道:“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你们看看,我说什么来着,”梁方一拍桌子,“他们根本就是自食其果,还连累了整个徐州!”
“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曹二叔早年读过几年书,还差点中了秀才,也算是曹村里几个能识文断字的人,听得出梁方话里的不善,皱眉问:“什么叫我们自食恶果、我们连累了徐州?明明是徐州弃我们于不顾,说是修浚河道,却什么都不给,没有工钱,村民们就当服劳役算了,可连铁锹簸萁也要我们自己出,很多人长时间泡在水里,腿上被蚂蝗蛰了,小腿肿得比大腿都粗。捞不到一点油水,村民们怨声载道,谁还去干?!洪水来了,你们连看都不看一眼就让改道,还说是我们连累了徐州,曹村冤啊!”曹二叔扑通一声跪伏在地,“大人们要为曹村做主啊!”
苏岑急忙把人扶起来,皱眉看着梁方:“不是说拨了十万两吗?”
“是拨了十万两啊,”梁方也纳闷,“我亲自给的澶州县令,让他统筹南清河改道之事,他还几次向我汇报,河道修浚顺利,随时可以改道。”
“曹村从来没有拿到过一文钱,”曹二叔猛咳了两声,又要跪,被苏岑拉住了。
曹二叔紧拽着苏岑的袖子不撒手,“你是见过曹村人的,你要为曹村做主啊,曹村已经没了,不能再蒙受这种不白之冤!”
苏岑点头应下:“我会查清楚,还曹村一个公道的。”
李释问:“澶州县令现在何处?”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梁方才道:“好像是……死在洪水里了。”
苏岑皱了皱眉,李释问得不错,澶州县令是个关键,可如今人竟然死了,一县县令死在洪水里,是真的死于意外还是蓄意谋杀?
苏岑问梁方:“你还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你拨过那十万两银子?”
“你还是怀疑我?”梁方怒目瞪着苏岑,“库银要出库,自然有存档记录。”
苏岑找来掌管徐州官府库银的银曹,问及记录库银出入的账本,银曹道洪水来得太快,账本根本就没来的及带出来,如今还泡在徐州城里。再问是否记得去年梁方拨放十万两库银的事,银曹只道他是今年才赴任的,之前的银曹早就在去年年底告老还乡了。
打发走了梁方和曹二叔,梁方的第三条罪状不用追究苏岑也明白了,梁方以为曹村的人拿了钱不办事,所以对曹村的人抱有敌意,不想让曹村的人上山也在情理之中。
苏岑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顺便理了理思路,没想到看着简洁明了的案情竟然这么曲折,案子至此又陷入了僵局,黄庭说拨了五十万两用于徐州的修河款,梁方说没收到;梁方又说拨了十万两用于南清河改道,曹村村民说没有收到。如果这些人说的都是真的,也就是说足有六十万两白银不翼而飞,正是这六十万两致使曹村决口,徐州城被淹,几十万人流离失所,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李释送来一杯茶,问:“有什么想法?”
“没有其他证据的情况下,梁方的嫌疑最大。”苏岑睁眼道,“在这两桩案子里梁方都有牵涉。首先他身为徐州刺史,朝廷如果拨款他不可能不知道,我还是觉得黄庭说谎的可能小一些,他是在你来了徐州之后才说的拨款之事,如果是他私吞了那笔银子,他根本没必要那个时候自找麻烦,毕竟他不说,没人会知道朝廷曾经给徐州拨过款。而且涉及梁方说的给曹村的那十万两,人证物证都被销毁了,要暗杀一个知县,还要换掉管库银的银曹,曹村不可能办到,梁方却轻而易举,只要所有知情人都没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李释点点头,“这么看来是他的嫌疑最大,把人给你圈禁起来吗?”
苏岑摇摇头,“他要走早就走了,派人看着反倒打草惊蛇,在黄庭过来之前没有明确的证据指向他,我所说的一切也不过是怀疑,还是等黄庭来了再说吧。”
李释轻轻笑了笑,如今这人越发的成竹在胸分寸有据了,虽然苏岑没说,李释却明白,这次过来,苏岑是查案,他是赈灾,各有己任,按查案说,梁方该圈禁,但从赈灾的角度却又不能。梁方再怎么都是徐州刺史,在徐州百姓心里威望颇高,他如果真的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就把人圈禁了,只怕会引发民怨。苏岑这是为他考虑,他承他一个人情。
“还有一件事我比较担心,”苏岑抬头看着李释,“黄婉儿被抓就是在黄庭下拨修河款的期间,如果宋凡牵涉到这件事里,那就另当别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