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掷风对兮兮父亲的感官很复杂。
少年之时,因为一场救命之恩,他和那人是几乎可以称兄道弟的好友,虽然他不理解那人以天下人为己任的胸怀从何而来,对方似乎对他在乱世之中寻求避世的做法不置可否,但是君子和而不同,可能这世上也没有谁比他们更欣赏对方了。
直到那人拐走了自己的妹妹,直到自己的妹妹死在了乱世里。
他开始怨,怨对方以所谓的平定天下的理想带走了自己妹妹,怨自己当初为什么真就这么狠心,这么多年连看都没看一眼妹妹。
他甚至开始想许许多多无妄的“如果”。
如果那人当初没有带走自己妹妹。
如果自己当初没有这么执拗的脾气。
如果妹妹生产之时,他们中有任何一个人能在她身边。
想的几近疯狂,于深夜里呕出血来。
于是这种怨又变成了恨。
而随着那人一步步将魔族赶出人族的版图,随着修真界对他的交口称赞,他似乎连恨都没有了资格。
他忍不住想,你那么厉害,保下了那么多人命,为何留不下我妹妹。
他也想,自己一身本事,但连亲生妹妹都留不住,他又练来何用?
这种几乎自寻死路的念头在妹妹下葬后折磨了他几年。
最后,他也不知为何,突然就想去看看那人过得如何。
妹妹死后,他捷报频传,似乎一点儿也没被妹妹的死影响,他忍不住就想,妹妹,你喜欢的人,是否真的值得你喜欢。
他一路追着那人的军队走,见遍了战火纷飞,饿殍满地。
自乱世以来,这都是他以往见惯的,所以也不能让他动容。
而让他动容的,则是这些绝望麻木的人,似乎都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有了一线希望。
任魔族掠夺没有丝毫反手之力的村落开始主动修建起了简陋的防御,拿着菜刀斧头,以以命搏命般的决然赤红着眼睛围攻低级魔修。
而那平日里他连看一眼都不会,却对普通人族有着致命威胁的魔修们,居然在这些弱小如蝼蚁一般的人的围攻中节节败退。
那一次,他出手杀了那魔修。
拿着凡人像是见到神佛一般,诚惶诚恐又大喜过望的朝他跪下,口称仙人。
他于是了这些人的跪拜,只问其中一个像模像样的拿了一把剑的少年,他的剑是哪儿来的。
那剑本是凡器,但像是在那人身边待过一般,有一丝让他熟悉的灵力。
他少年就自信道,这是战神大人给他的,战神大人让他们以后要学会拿起武器自己保护自己,所以留下了神器,而如今看看,果然有用,有了这神器,他们能打退魔修了!
秦掷风嗤笑,心想,这只是把凡剑而已,你若真拿了灵剑,怕是在魔修之前,就得被人杀人夺宝了。
毕竟是凡人,手拿凡剑,还能当灵剑。
想到这里,他突然又是一愣。
对啊,刀剑也罢,斧头也罢,他们拿的只是凡器。
可以凡人之力,他们却逼退了魔修。
不管是凡剑还是灵剑,他们真的如那人所说的,可以自己保护自己了。
这一瞬,他脑海里突然闪过那人当初说的话。
人无论如何也应该学会反抗的,而不是温顺如羔羊。
而他这一路所见的,全都是学会反抗的人。
秦掷风沉默良久,匆匆离开,潜入了那人的军营。
他收敛气息,看着那人从日出忙到深夜。
他的书房里没有一丁点儿和妹妹有关的东西,似乎已经把妹妹忘记了。
深夜时分,终于处理完所有事情,他本该休息的,却不知道在想什么,看着窗外的月亮出神。
想什么呢?是明天的战局,还是天下大势?
秦掷风这么想着的时候,却见他突然提起比,于一张白纸上画了一副妹妹的小像。
寥寥几笔,神韵皆在。
似乎他已经这么画过了千百次。
停下笔,他看了半晌,突然又一把火烧了它。
仿佛也这么做过了千百次。
然后盯着灰烬发呆。
下一刻,隔壁突然响起孩童的哭喊声,那人像是突然被什么惊醒了一般,没去管那些灰烬,脚步匆匆的去了隔壁。
秦掷风知道这应当是自己的小外甥女。
但她这次却没有跟上去,而是悄无声息的选择了离开。
自此之后,许多年,他未曾再出过山。
他对那人,恨意与敬意交杂,唯独不能释然。
也可能只是对自己不能释然。
而直到今天,折磨他自己的心魔终于被破,他释然了他自己的自我折磨,也依旧没能释然那个人。
直到现在。
看着自家外甥女的背影,他忍不住想,这丫头到底还是像父亲。
如果她父亲还在世,一定也是万人敬仰。
就像今天一样。
于是,那久久的不能释然,终于在今天释然了。
所谓生死,所谓传承。
逝者已逝,而留下的,就是火种。
几百年前,那人看到了妹妹的死,死亡之后看到的是火种,只有自己,困顿于死亡之中不得解脱。
而如今,那火种长大了。
这一刻,秦掷风周身突然气息涌动,自突破心魔之后一直没有寸进的修为,再次得以突破。
……
舅舅突然突破,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事情。
而且他这次突破非常快。
几乎是在年朝夕反应过来他正在突破的同时,舅舅就已经睁开了眼。
而与此同时。他周身的气息也再次变化了。
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感觉,但总觉得他更加平和了。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年朝夕他们没有在这里久留,而是飞快的进城准备回府。
路上,年朝夕小声问舅舅怎么突然就突破了。
舅舅只是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没有说话。
这就是不想多谈的意思。
于是年朝夕也没有再追问,总之,这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他们回城之后,并不是住原本的城主府,而是准备住在魇儿这些年自己开辟的府邸里。
魇儿的住处位于月见城的正中心,想过去,正好路过城主府。
城主府已经荒废多年了。
然而这次路过的时候,几个人的脚步却都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紧闭多年的大门不知何时大开着,看痕迹仿佛是硬生生被人撞开的一般,门外围着几个杜衡书院的弟子,正面面相觑。
魇儿见状就皱了皱眉头,问那几个弟子:“怎么回事儿?”
在月见城,魇姑姑的名声让每一个杜衡书院的弟子都发怵。
几个弟子猝不及防的看到魇姑姑,具都打了个寒战,随即不敢怠慢,连忙道:“弟子等也不知,只是路过此地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女人闯了进去,我等来不及阻止,又想起魇姑姑说过不许任何人进入这间宅子,故而……”
踌躇着不敢进也不敢退,正商量着派谁找师长报信谁在这里看着呢,正好就碰见魇姑姑他们路过。
几个弟子怕因为阻止不利受到责怪,头都不敢抬。
而且嘴里发苦。
如果是平时的话,这条街上最是热闹,城里修士也多,那疯女人光天化日的想闯进去,巡逻的守兵都能拦住她。
可是今天满城出迎小城主,守兵们和杜衡书院的大部分弟子怕出乱子,都出去维持秩序了,只留他们几个守在城中,这才叫人钻了空子。
这么想着,他们又忍不住抬头看。
都说魇姑姑带回了小战神,如果魇姑姑在的话,那小战神是不是也……
偷偷抬起的目光就对上了一双清冽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长着一张芙蓉面。
霎时间,那弟子杀了。
那人便在此时开口。
她说话也是动听的。
她道:“如此,你们便下去吧。”
这个弟子没反应过来,另一个弟子稳重一点,结结巴巴道:“是我等的错误,怎、怎敢……”一时间居然没意识到她并不是魇姑姑,他们为什么要听她的命令,还向她道歉。
而魇儿并不觉得自己的弟子听自己家姑娘的话有什么不对。
她只是觉得这两个弟子表现的略微丢人,心里有点儿嫌弃。
于是她冷声道:“行了!下去!”
两个弟子激灵灵回过神来,一看魇姑姑脸色,连忙跑下去。
魇儿也才转过头,皱眉看向敞开了大门。
年朝夕想了想,说:“进去看看吧。”
于是几个人回了月见城,却先踏入了城主府的大门。
城主府里已经破败了个干干净净,年朝夕他们没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那几个弟子口中的“疯女人”。
那是在年朝夕曾经住过的院子里。
她的院门大敞开,一个披头散发脏乱到看不出形容的女子坐在院中一颗树下,手中扯着一截布料在自己身上比比划划。
年朝夕很眼熟这块布料,那应当是从她的床幔上扯下来的。
她并不眼熟眼前这个人,却依旧认出了她。
邬妍。
如果不是那截断臂,年朝夕险些认不出她。
一时间,所有人都哑然了片刻。
随即魇儿脸色铁青,冷声道:“她还敢到这里来!”
而像是听到了声音一般,那人突然抬起了头。
一张脏乱到看不清五官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个笑来。
她大声道:“你们也来了啊?你们都是来参加我和允之哥的婚礼的吗?你们看看,我身上这身衣服好不好看啊?”
说着,拿着那截床幔在身上比比划划。
魇儿懵了片刻,随即皱眉道:“她发的什么疯?”
年朝夕沉默片刻,突然走了过去。
魇儿想拉住她,年朝夕摇了摇头。
她走到邬妍面前,半蹲下来,问道:“你要成亲了吗?”
邬妍用力点头,脸上是纯然的笑意:“和允之哥!”
年朝夕点了点头,又问道:“你的成亲仪仗和嫁妆呢?”
邬妍脸上流露出片刻的迷茫。
但她很快道:“我是战神之女呢,很快就会有仪仗和嫁妆的!”
年朝夕也点了点头,随即站起了身。
她平静道:“她疯了。”
是真的疯了。
正如牧允之在幻境之后分不清幻境与现实,以至于心魔丛生一般,邬妍主动拒绝了她的现实,将自己沉入幻境之中。
在哪个幻境里,她是年朝夕死后的战神之女,嫁给了天之骄子的牧允之,一生美满幸福。
虚假的幸福,总比痛苦的现实更容易让人接受。
于是她疯了。
魇儿看了她片刻,眼眸中流露出一丝厌恶:“那我把她……”
“把他送到牧允之哪儿。”年朝夕突然打断她。
她平静道:“他种下的因,如今既然结出了果,那也应该由他承担。”
书里,这对男女主纠缠一生。
书外,这样的命运也追随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