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面前的建筑里空无一人,这是一座有些年头的老楼。
“在我有钱以后,我就把整栋楼买下来了,这里很安静。除了每周打扫一次,不会有人来。你不用想着会有人现在忽然出现来救你。”何文林进入以后,把厚重的钢门锁上,随后带着沈君辞来到了五楼。
他让沈君辞坐在了一张椅子上。
沈君辞往面前看去,他的面前有一扇窗户,距离地面一米多高。
那窗口不大,也就五十公分长宽。
窗户的对面,可以看到一片夜空以及周围的楼宇。
“我没有刻意隐藏我的行踪,警方过一会就会找过来。楼下的钢门如果想要突破非常困难,剩下的门窗也都是锁死的。”
何文林指着那窗户道,“我觉得顾言琛会来的,这里就是我给你准备的刑台,你和我是演员,对面即将到来的那些警察会是观众。现在,演员就位,我们就等观众来了。”
沈君辞问:“你想要观众们看什么?”
“欣赏死亡。”何文林说着,把一把刀拿了出来,他在沈君辞的脖子旁试了一下刀子的锋利程度,只是贴上去轻轻一划,就在沈君辞的脖颈侧面划了一道伤口,流出了血。
沈君辞感觉到了脖颈侧传来的刺痛感。
他忍着疼痛,抿着唇看着何文林,暗红色的血从他的脖颈往下滑落,积攒在锁骨处,随后染红了衣领。
何文林看着刀子上的血说:“顾队不是枪法很好么?等下,我会用这把刀子杀了你,他会在对面看着,也许还会射击。”
沈君辞看着前方,那窗户其实挺小的,有些高,他们站起身,也就仅能把头部和胸口露出来,等下如果何文林站在他的身后,肯定难以瞄准他。
何文林遥望着对面,仿佛那里有着黑洞洞的枪口。
“我估算了三种结果,第一种结果,就是顾言琛杀死我,一枪爆头;第二种,他看着我杀了你,然后他杀死我,这是可能性最大的一种结果;第三种结果,是他的子弹射偏,误杀了你,这是我最喜欢的一种结果。第一种结果我会解脱,后两种结果他会成魔。”
沈君辞问:“你为什么执着于引人成魔?”
何文林偏了头,凝望了他一会,然后坐在了屋子里对面的沙发上:“因为我活着,却身处在地狱里,我很寂寞,想要别人来陪着我。除此之外,你还想知道什么?”
沈君辞问:“你为什么杀人?”
何文林纠正他:“我过去没有杀过人,至少没有直接杀过人。那些人都是别人杀的。”可话出口,他又觉得哪里不对,调整道,“准确地说,我下午刚杀了一个人,你可能会是第二个。”
沈君辞想了片刻,反应了过来:“你杀了韩清逸?”
何文林点头:“如果按照时间算,警方应该已经发现了他的尸体。我杀的人不多,不过目睹过很多死亡。”
沈君辞看向他想,能有多少?他见过的死亡再多也不可能有他多。
何文林却陷入了自己的情绪里,他去一旁的柜子里拿了一瓶啤酒,打开了以后喝了几口。
他坐在沙发上,看着沈君辞,他基本上没有和别人说过这些事,可是今天,他可能会走到生命的终结,就特别想和别人分享一下。
“反正现在,人还没有来,那我就和你说说我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吧。不过这个话题有点长,普通人也有点难以理解。”
房间里,何文林的声音低沉:“我有一个妹妹,她差我五岁,我还挺喜欢我妹妹的,在我十三岁的那年,她八岁。那是秋天,我们在家附近的地方玩,我在外面写作业,她和小伙伴一起在放风筝。”
“后来,风筝挂到了树上,我妹妹就跑过来,让我给她摘风筝。那棵树大概四米多高,我那时候做一道题正到关键的时刻,就很没好气,让她自己想办法。过了一会,我就听到有人惊叫,有个孩子从树上摔下来了。”
他说到这里,摊了一下手:“命运就是这么无奈,是我妹妹。”
沈君辞估算了一下,四米的高度,八岁的小女孩,如果坠落头部着地,很可能人就没了。
果然,何文林道:“那是个意外,我妹妹去世了。我十分后悔,我常想,如果那时候我帮助她,是不是就不会发生悲剧了。或者说我应该阻止她或者是叫大人来。我父母悲伤之余,对着我发了脾气。”
沈君辞安静听着。
妹妹去世,父母觉得他疏于看管,显然把妹妹的死归咎于他。
小孩子的死亡是令人遗憾的。
如果眼前的人不是丧心病狂的梦师,沈君辞可能会宽慰对方几句,可是一想到他做的那些事,害了那么多人,他又希望他多受一些痛苦折磨。
何文林继续道:“妹妹的死亡对我虽然有触动,但是并不是那么大,毕竟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却要活下去。”
“可是有一天半夜,我在睡觉,忽然有人骑到了我的身上,掐着我的脖子。我睁开眼睛,就发现是我父亲。他的双眼赤红,情绪激动。他说都怪我没有看好妹妹,怎么死的不是我。还说,一定是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才造成这一切的。他说,没有我就好了,我是个杀人犯。”
“我后来才知道,我以为的父亲,并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他只是我的养父,而我的妹妹,才是他的亲生女儿。所以尽管现场有很多人能够证明,我妹妹的死和我没有直接关系,那个男人也要以最大的恶意来猜想我。”
说到这里,何文林不自觉地摸了摸脖子,似乎回忆起了那种痛苦。
那一天晚上,他是在睡梦之中被惊醒的,往常慈爱的父亲像是换了一个人,他的面目狰狞,双手紧紧勒住他的脖颈,父亲全力掐着,让他不能呼吸。
他挣扎着摸到了一旁的床头柜,把闹钟碰了下去,这才引来了母亲。
他记得母亲扑过来,拉走了想要掐死他的父亲,女人不停重复着一句话:“我答应了,要把他养大的!”
他那晚临近死亡,无比惶恐。
他蜷缩在床上,听着隔壁父母的争吵,他才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他的父母另有其人。
最令他崩溃的是,他一直以为爸爸妈妈是爱自己的,他的童年是幸福的。父母那时候经常表扬他的学习好,说妹妹不如他。
可原来他不是父亲的儿子,父亲的慈祥,疼爱,都是装出来的。
那是吹出来的气球,漂浮在空中的泡泡,是一个忽然醒来的美梦。
童话般的假象破碎,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现实。
随后,再也没有发生过类似的情况,但是父子之间还是出现了巨大的裂痕,似乎从妹妹死的那天起,他就再也没有感受过父母的爱。
他时刻和一个想要掐死他的人生活在一起。
从那天起,他和父母形同路人。他只是在这个家里生活,吃饭,几乎不和他们说话交流。
特别是晚上睡觉,他会想起养父那晚狰狞的表情,爸爸的话语仿佛是诅咒。
他时常从噩梦之中惊醒。
他害怕他会在哪天梦中死去,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他很早就开始打工,挣钱,拼命想要逃离这个曾经给他温暖的家。
“我不敢睡觉,长久失眠,一直靠安眠药才能够入睡。”何文林喝着啤酒。
“后来,我长大,上了大学,我选择了法律系。我想要从法律上寻找答案,如果法律认为我是无罪的,那么我就是清白的,我用这个信念支撑着自己。”
“大学毕业,我交往了一个女朋友。她是个很好的女孩,长的很漂亮,温柔可爱。靠近她的时候,我的内心是平静的,躺在她的身边,我也可以睡上一会。她读的是师范专业,为了和我在槟城一起生活,她要先去附近的县里教书一年,那样可以获得槟城的户口。”
“我们两个人异地,感情一直很好。我的事业也蒸蒸日上,似乎一切都在变好,那一年的圣诞夜,我们在回程的路上……”
何文林的声音哽了一下,他又喝了一口酒。
沈君辞想了想,他算了一下时间:“那天晚上高速上出车祸了?”他对那个日期太过敏感。
何文林点头:“对,在高速上的连环车祸,一共造成七人死亡,十几人受伤。我们那辆车的司机死亡,当时我先醒来了,我没有受很重的伤,从车上挣扎下来。她被卡在车里,浑身是血。她还是清醒的,伸出手说自己很害怕,想要让我救她,让我陪陪她。”
他的声音出现了颤抖。
“可是那时候,我选择了出去求救。等我找了人回来,那辆车起火了,我女朋友被烧死在车里。我女朋友的父母后来在指责我,他们说,如果自己的女儿不和我谈恋爱,就不会死,他们指责我没有能够救她,说我是个杀人凶手。”
描述着这一切,何文林仿佛又看到了那场车祸,眼前是熊熊烈火,耳边都是人们的惨叫声。
他浑身是血地来回走着,感觉自己像是走在地狱之中。
他是个不祥的人,会给身边的人带来灾难和死亡。
女友父母的哭声骂声和当初父亲的咒骂合并在了一起,像是他人生的诅咒。
说到这里他低垂了头:“我想要找到这一切发生的原因,我家打扫老宅子,我看了我妈写的日记,我发现,我是个不应该存于在这个世界上的人。”
“随后我发现,人类是孤独的,身边的爱,身边的人会消失,父母,姐妹,朋友,同事,所有围绕着你的人都是虚情假意的,没有人对你的痛苦能够感同身受。我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孤零零的。”
沈君辞看着他。
他逐渐明白了何文林心理的形成,女朋友的死亡给了他二次打击。
他怀疑何文林说了假话,或者是隐藏了一部分真相。
他可能真的说了什么导致了妹妹坠落,他可能做了什么,对女友见死不救。他不无辜,所以他被自己的自责感压垮了,再加上那些人对他的指责。表面上看,他并无异常,在潜意识里,他认为自己罪孽深重,无可救药。
原来在那个夜晚,不仅诞生了沈君辞,还诞生了隶属于黑暗的梦师。
梦师的梦,从来代表的就是噩梦。
他整个人坠入了地狱,就想要其他的人来陪着他。
这种心理就像是自己倒霉,希望别人也倒霉一样。
何文林低垂下头:“从那天起,我的失眠变本加厉,几乎难以入睡。我需要服用大量的药物,躺在床上时,我的脑中就不停想着事情。每当睡着,我就梦到我的妹妹从高处坠落下来,我的女朋友喊着我的名字,求我救她。然后再从噩梦之中惊醒。”
“我不会受到法律的制裁,可是我似乎每时每刻都生活在这种梦魇之中。我想不通,为什么是我经历和遭受这些事,为什么我每天活在痛苦里。”
“我在寻找让我恢复如初的方式。”
“既然我生活在痛苦的地狱里,那我希望,拉着更多的人和我在一起。”
“我过去会做法律援助,给穷人和无辜的人辩护,可是那样不会让我变得轻松,快乐。”
“我开始接触那些罪大恶极的犯人,他们的罪越重,我越开心。只有我原谅他们的时候,只有我为他们辩护,赢下官司的时候,我才会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有更加卑鄙的人或者是事。连他们都能够得到宽容,洗刷罪行,不会得到制裁,睡得心安理得,我所做过的一切又算什么呢?”
“我不相信正义,也不在意邪恶了,因为人人都是一样的,从该隐杀兄开始,我们就拥有了原罪。”
“可是这个世界罪大恶极的人还不够多,我就萌生了一种想法,我是否能够靠自己的力量,制造一些呢?”
“我本来擅长于发现那些人们掩藏的阴暗面,看透他们的贪婪,好色,嫉妒,暴力,放荡。那么多的人都是不完美的,都是坏人。我开始试着引导那些人,摘下他们的面具,让他们看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他脸上的表情化为了狞笑:“在我的引导下,他们逐渐暴露出了真实的自己,赵梦安的嫉妒扭曲,韩清逸的妄想贪婪,还有那些人们对待老人的恶意。”
他脸上的笑容歇斯底里:“看着他们,我产生了巨大的愉悦和满足感。他们都比我恶心,有罪的人这么多,没有人能够指责我。”
他拥有一片梦魇,其中有鲜血,死亡,烈火,妹妹的坠落,爱人的尸骨,人们的诅咒。
在他做了那些事以后,他的噩梦仿佛有了实体和生命力。
枯骨化为美女,烈焰化为金币,一切披上画皮,把丑陋和罪恶掩藏起来。
很多人最初踏入,以为这里是一场美梦,直到一切幻化,才发现自己早就已经身处地狱。
噩梦在不断扩张,野蛮生长,把很多的人裹挟进来。
而他,就是这个世界的主宰——梦师。
他像是一个疯狂的练魔者,把那些人诱入地狱,当做他的藏品。
“只有制造出魔鬼,只有看着他们失去人性和理智,他们疯狂,做出杀人的事情时,我才是舒服的。在那一刻时,我会想到,原来人类都是丑陋的,很多人都会犯错误,这样想着,炙烤着我的火焰才会逐渐褪去。”
说到这里,他把啤酒一饮而尽:“今晚,我要制作最后的一个魔鬼,他可能会比我强大。”
沈君辞开口问:“为什么是顾言琛?”
他感受到了,何文林似乎对顾言琛有一种执念。
何文林停顿了一会,没有说出具体原因。
他反问:“你不觉得,他的人生经历和我很像吗?”
沈君辞皱眉细想,好像的确是这样,他们有一些共同点,顾言琛的父亲不是亲生父亲,他也有一个妹妹,从这些来看他的人生轨迹是和何文林是有点相似的。
但是顾言琛和何文林又是完全不同的,性格,人生,为人处事。
何文林笑着说:“我是在警局里遇到顾言琛的,和活在黑暗之中的我比起来,他过得太幸福了。”
“我有时候会觉得,我曾经有机会像是他一样,他是不是也有可能变成另一个我。所以我想知道,如果他遇到和我经历过的一样的事,是不是会走上一样的路……”
“我本来想要先杀掉他妹妹,可是女孩最近住校。我前几天来医院踩点,就发现你会去探视他……”
说到这里,何文林似乎听到了什么,他站起身来看向外面:“警车来了,看来他们比我预想得快一点。”
沈君辞低头,闭合了双眼,睫毛垂落下来,嘴唇抿得更加用力。
由于脖颈上有个伤口,他的唇色有些浅淡,额角也有冷汗,鲜血染红了的衣衫。
何文林以为他在缅怀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
在他看不见的角度,沈君辞的右手手指夹着刀,努力在划着束缚着他的绳子。
这刀片是解剖刀的前段,极其锋利。
他常穿衣服的口袋里,都为了以防万一缝进去了一个,只要用力一捏,刀子就可以从衣服的口袋里冒出来。
刚才他引诱着梦师一直和他说话,就是在分散他的注意力。
如今,绳子已经割断了一半,他的手指也被锋利的刀刃划破,手腕发麻,沈君辞却像是不知疼痛一般。
他必须冷静,如果刀片掉在地上,或者出现意外,他就无法把绳子割断了。
他从不愿接受命运的安排。
梦师给他安排了的三种结局,他哪一种也不想选。
他认为一定是存在着第四种结果,在等待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