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雨实在没想到她做得这么突兀,又这么果断。当他举剑的一瞬间便知道迟了。他只能极尽所能地向旁边倾倒。
来不及完全闪开,他在心中做出判断,但不是致命的。李理在举枪与射击前有一秒的停顿,使他得以反应,子弹只会击中他的肩头。
然而向他飞来的不是子弹,而是两枚怪模怪样的弹片。它们的尾部系着导线,与枪口相连,看起来只像快平平无奇的铁片。
铁片如被投掷的飞镖般射过来,砸在周雨的肩头。它们连周雨的衣服都没打穿,却令周雨立刻松开了握着“复仇”的手。
他歪了下身子,然后立刻倒在地上,全身不由自主地狂抖、痉挛,连一句呻吟也发不出。
李理站在原地,平静地目视他倒下,然后缓缓将枪扔到地上。它在积水中滑行半米,落到周雨眼前。此时周雨方才看清它宛若儿童玩具的外观造型,这根本不是一把用来发射子弹的枪。
“电击枪。”李理说道,“我适度减少了它的电流强度,以确保它不会造成长久的伤害。你只会难受一小会儿,周雨先生,我想大概十分钟左右。”
周雨答不出话来。他想尽量控制自己的脸和嘴唇不要抖得那么厉害,然后扯掉依旧挂在自己肩膀上的电极,但无论哪样他都做不到。高压电击毕竟不是什么魅惑人心的巫术,他没法靠毅力克服生理问题。
那实在是很荒谬,他在心里想,李理的外套简直是个异次元口袋,她从哪来搞来的这些违禁品呢?
虽然心底拒绝相信,他还是动弹不得。电击造成的肌肉痉挛让他毫无形象与自尊可言。他也不能把嘴张开,那样雨水就会灌进口中。
好在李理很快将他扶了起来。她用手托住他的背部,一点点将他拖向边缘废弃的鸽笼。周雨眼看塔外的虚空与雷雨朝自己逼近,不禁怀疑这样的天气是否真的还有鸟类能有飞行,鸽子肯定不行,就连乌鸦也不行。
李理把他放在塔边,让他的背部稳稳地靠着鸽笼。然后她坐在旁边的鸽笼上说:“我希望这不至于让你受太大的罪。”
你的希望落空了。周雨用眼神和意念回答道。
“我也遭过一次电击,”李理无视了他的抗议说,“不是枪,而是雷。我因为自己的冒失而遭了那一下,并非直接被雷电劈中,但那也够受的。我觉得自己像被一个巨人的脚给碾过。即便如此,那也好过我现在的感觉,先生。”
当她说话时周雨将视线下移,看向她所穿的靴子。黑色的高帮靴,鞋底很厚,没准是绝缘的。在周雨印象中她一直穿着这双靴子,从未替换成其他轻便的跑鞋或布鞋,这也说不定是她早已做好的准备。
隔了半分钟后他感觉好些了。
“李……你……”
当他开口时发现情况没有那么乐观,他的喉咙像焦炭烫过,说话时牙齿格格打颤。他是想问问李理想做什么,但连一句最简单的话都睡不完整。
李理轻轻地嘘了一声。
“在分别前我们应当享受片刻宁静。”她说,“我真不愿意这么做,但这是最好的办法。你可曾相信这世上存在必要之恶,先生?若是善良者一事无成,对世界没有分毫助益,那与恶行可有不同?”
她看起来一点也不打算享受宁静,依旧极有兴致地发表意见。趁着她说话的时候,周雨尝试动弹自己的手指。他一边催促自己右手的大拇指伸屈,一边用眼睛盯着落在数米外的“复仇”。当李理把他搬到塔边坐着时,“复仇”被独自落在那里,他就算用脚趾也够不着。
“……迷信。”最后他只能用勉强吐出这两个字来。
李理立刻停住了她的感言。她好奇地低下头望过来。“你这是什么意思呢,先生?”
“牺牲……死……”他断断续续地说,“那是一种迷信。”
“你不赞成生祭活人。”李理猜测道。
周雨摇了摇头。那确实是他意思的一部分,但不是全部。他究竟想说什么呢?连他自己也没法一下子完整地讲出来。但那是一个老话题,不久前李理曾谈起的东西。
“鸽子的迷信。”他趁着痉挛不那么厉害的时候说,“牺牲……恶行……不是必要的部分……一时的……长远来说……”
“长远来说我们都将死去。”李理应道,“而一切终归虚无。善、恶、道德、利益……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倘若这世界有任何标准可言,先生,那不应当来源于‘太一’,而来自我们自己的意志。若不如此,则生命也属死物。”
她又从鸽笼上站起身,伸手搭在周雨的肩膀上。
那双漆黑的眼睛被雨水濡湿,如蒙薄雾。
“我们该分别了,周雨。”她不含感情地低语道,那是周雨第一次听进她不加尊称地呼唤自己。他本该觉得比“先生”顺耳些,但自此以后他每次回想起那个声音,都只会同此刻一样伤心。
她把手从他肩头移开,没有像周雨想象的那样拖起自己,推向外头的虚空。那只冷冰冰的手只是替他理了理粘在脸上的湿发。
“我真想知道你为何出现在这里,”她说,“就像我,你是为了达成某一步而出现的。可究竟是哪一步呢?我不得而知。视野总是比智慧更有用。但愿小野葛先生能帮你一把。”
她再度将手伸进口袋。这次拿出的并非武器。那是一支小小的,款式煞为眼熟的录音笔。
“我录下了和方三的谈话。”她柔和地说,“它会让你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的。”
她把录音笔放在周雨的腿边。然后一步一步向后退去。她退过通往塔中的板门,退过积水最深的几个凹坑,然后站到周雨对面的鸽笼前。
周雨呆了几秒,还没明白过来。当他理解后马上就尝试站起来。他的手指徒劳地动弹两下,最后仍然不肯听从指挥,双脚更无力得像个初生的婴儿。
李理开始搬动鸽笼。它们原本就是一个个独立的单元,被恰到好处地拼接成圈。当李理从上方拉动时,很轻易就能把其中某个抽出。她像叠积木一样把它们堆成三级阶梯。最高处只比栏杆顶矮半米。
周雨开始竭尽所能地呼喊她的名字,喝止她的行为。他的脚比手恢复得慢,于是用手掌抓住地面,企图往李理那边爬行。若是再给他十分钟、五分钟——哪怕只有一分钟——那情况会多么不同啊。
李理登上鸽笼阶梯。她走得很从容,不是囚犯登上断头台,而是国王加冕的态度。当她立在阶梯顶端时,狂风刮起她的外套,那看起来像被卷倒的朱花。
周雨知道自己在嘶吼,但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世界变得那样寂静。李理张开双臂,在漆黑的风暴中对他微微一笑,然后朝后方倾倒。
朱花从枝头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