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那句话的瞬间,周雨毫不犹豫地将李理抓起来。他不再理会窗外的黑风,而是近乎粗暴地摇晃着李理的身体,同时在她耳畔拼尽全力地大喊大叫。
他并不预期能立刻成功,已经预备着要采取一些不那么友善的行动,然而李理却很快就有了反应。她先是颤抖、咳嗽,紧接着猛然睁开眼睛,翻到床边干呕起来。
“够呛……天啊……”她一边说,一边徒劳地干呕着,结果却什么都没吐出来。这倒不足为奇,因为这一整天来周雨没见她吃过任何东西。
当这位苏醒者稍微缓过来以后,她抽出床头柜上的纸巾,迅速地擦拭着自己的脸颊与嘴角。
“我本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她有点气喘吁吁地说,“但这一次实在超出预计。抱歉,周雨先生,我希望刚才没有吓着你。”
听到这种独有的说话方式,周雨的心总算彻底放下了。他回头看向窗外,夜色静谧如幽林,只有玻璃上沾了一层很薄的黑灰。没有风声,没有焦臭,一切都仿佛从未发声。
“李理,你知道刚才都发生了什么吗?”
“我曾经做过两次录像,记录在我服药沉睡后发生的事情,那基本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但你的表情告诉我今夜似乎有所不同。不,我不知道刚才了什么。”
她在这时终于完全停止了咳嗽与干呕,转过头来望着周雨。那明亮沉着的目光又使她变成了周雨熟悉的那个人。当她看到窗外粘附的黑灰时,也只是稍稍扬起眉毛。
“我希望这不需要我们额外支付一笔赔偿费。”她说。
“……你也不在乎这样一笔小钱吧?”
“现金和资产是两个概念,先生。从理论上来说,我名下所有的个人资产都因我的死亡而被捐赠给了一家聋哑学校。诚然我能通过基金会运作的过程从里面抽回许多,但那将是个非常麻烦的程序。我们姑且不提这些,先生,我假定这扇窗上的黑灰与你无关,你介意说说它们的来历吗?”
周雨只得向她描述了刚才所目睹的黑风。他原本以为李理或许知道那东西的来历,然而对方听完后也只是若有所思地说:“这是个新现象。此前我还从未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并且今夜的梦境也超出我的想象……这是为何呢?因为这个地点特别?因为那位死者特别?”
“也可能只是我们今天的运气特别差而已。”
“对于运气的好坏,你得放在长期里检验才能下最终结论。在我看来,今天我们的运气很不错,先生。你我都安然无恙,而我看到了一些非常特别的东西。”
不知为何,周雨略微地感到一些恼火。他冷冷地扫了眼对方枯败的脸色,然后说:“你管这叫做安然无恙吗?”
“我看不出我们中有谁受伤了。”
“慢性自杀不需要看得见伤口。”
“严格来说,我们连呼吸都是在慢性自杀。”李理心平气静地说,“氧化反应摧残着我们的身体细胞,即便如此我们也不得不为。人终有一死,我们越是逃避,就离那个时刻越近。能使我们感到死前漫长的并非纯粹的时间,而在于我们做下了许多有意义的事情。何必那么在乎多一秒少一秒呢,先生?让我们及时行乐,哪怕是有些危险的乐趣。”
周雨并不想与她争执这个话题。他转口说道:“你梦到了什么?”
“许多,先生。我一时难以说尽。你是否听到我在梦中说起什么呢?”
“你说了不少,但大部分我都听不懂。我只记得你提到了刺,还有开水。”
李理点了点头。“我想也是那一部分,”她说,“那部分令我尤其印象深刻,在梦里时我就觉得自己会叫出来。我还记得梦里的每一个细节,坦白说,回想这件事令我觉得浑身发冷。周雨先生,劳驾你去把灯打开吧,越多越好。”
此时燃烧在墙边的十二支蜡烛已经熄灭大半,只有墙角处两三支尚余微火。整个房间显得昏昧阴暗。周雨依言跳下床,将房间内所有的灯光都打开。整个室内霎时亮如白昼。在如此明亮的视野下,李理的脸色益发显得憔悴。周雨皱眉看了她一眼,把放在茶几上的果盘与净水递到床边。
“你需要吃些东西。”
“我很感激你的好意,但现在没法进食,周雨先生。”她说,“饮下魔药的前十个小时必须空腹,这是为了不适应魔药而在睡着时发生呕吐,据说曾有人因此而呛死。而饮下魔药后的十个小时也不得进食,这是因为这药物将暂时终止消化器官的机能。现在进食除了令我胃痛难忍外绝无任何好处。”
“这种药的目的到底是做梦呢,还是想把服用者折磨致死呢?”
“我也曾如此怀疑,先生。不过后来我改变了想法——你怎能肯定这办法是为人类而准备的呢?”
“我也不觉得这样虐待别的动物很合理。”
“如果对某种生物而言这并非虐待,那么它就会变得合理了。”
李理不以为意地微笑起来。尽管拒绝了食物,她还是拿过周雨递来的水瓶,缓慢而小心地喝了两口。那似乎也不能让她舒服多少。她很快放下瓶子说:“我们来说说你刚才提起的关键词,先生。当我陷入梦中时,我经历了破碎而奇妙的一生。那并非我自身的往事——至少大部分都不是——而是在昨日死于此地的那个女孩,秦林郁的故事。我暂时无法向你证明这梦境究竟有多少真实的成分,或者详细描述我所见的每一个片段,但我还记得你所提及的场景。我当时尖叫了吗?”
“叫得很响。如果这里的隔音再差一点,被旁人听到的话多半会以为是凶杀案呢。”
“我确实梦到了一起凶杀案,先生。”
李理沉思了一会儿,又忽然改口说:“不,无法断言那是凶杀,那或许只是一桩非常奇怪的自杀。我梦到自己在一间花店前,那是我——或者说,秦林郁女士——经常光顾的一家店。那天她经过店外,发现店老板被一群追债者围着。那些人来势汹汹,并且携带了刀具。他们要求店老板立刻偿清债务,否则就要接受事先说好的惩罚。店老板显然拿不出他们要求的数额,因此他们拿过了一个滚烫的水壶。那壶嘴里还在冒着蒸气。他们掰开店老板的嘴,把一整壶开水灌了进去。”
尽管李理的讲述很平淡,周雨还是微微皱起眉,脑海中想象出被开水烫化的口腔。
“……是借了高利贷吗?”
“我无从得知。但这并非重点,奇怪的事情在后面呢。在我的梦中,目击此事的秦林郁女士惊恐万分,她在店外尖叫了起来——然而那位当事人却一声都没有发。他被一整壶滚水灌进肚子里,一下也没有挣扎,一声也没有惨叫。他像是对那致命的温度毫无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