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至心灵的一刻,徐阿蛮从慕锦的三个字里听出了三十个字的意思。
她是二公子眼里的“自己人”了。
她双手交叠,搁在木桶上,近看二公子的脸。一张五官牵扯的獠牙兽状,却比太子温润的脸更加和颜善目。
目力下降以后,慕锦都是凭耳力辨位,捕捉到她轻薄的呼吸,他问:“你靠这么近做什么?”也不怕被他扭曲的五官吓到。
“二公子,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说自己心善了。”心狠和心善并存,她的二公子就是古古怪怪的。
慕锦冷哼一声:“我要跟你算的账,一笔一笔都记着。现在收拾不了你,日后有你好受的。”
她才在心底夸奖二公子呢,他又故态复萌。“二公子记了有多少笔呢?”林神医说了,不可让二公子睡过去,于是她顺着慕锦的话题问。
慕锦说:“送我的东西,至今没有见到。”
徐阿蛮连忙回答:“绣了,绣了。上午我就已经绣好了。但是……我不知道林神医今天要过来为二公子医治。我绣的是一张盲帕。二公子病好了,就用不上了……”
又是帕子,除了这姑娘家的玩意儿,她就玩不出新的花样了。转念一想,比起那些茉莉帕子,盲帕算是贴合他的病情了,证明了这是独独为他而绣,唯一的帕子。二公子心理平衡了一些。“嗯。”
药水熏得他昏昏欲睡,应了这么一声,没再说话。
徐阿蛮见到他闭起了眼睛,又问:“二公子,还有其他的帐要跟我算吗?”
“嗯。”是有的,不过慕锦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还有什么呢?”她追问道。
“忘了。”他动了动嘴皮子,两个字呢喃在双唇之间,似睡非睡的样子。
徐阿蛮情急之下,说:“二公子,我被太子抓走了,你是不是担心我背叛你?所以要跟我算账?”
“哦。”他将要进入梦境,听见“太子”二字,强迫自己清醒过来。但他没有听清一整句话,蹙眉:“什么?”
“二公子,我知道你许多的秘密,你不放心我。对不对?”
“嗯,你贪生怕死,一定会为了保命背叛我。”
“……”徐阿蛮瞪他,原来二公子一直都没有完全信任她。
“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太子心狠手辣,你也只剩背叛我这一条路可走了。怪不了你。”宽容的二公子如是说。
“你知道我会背叛你,为什么要让我当贴身丫鬟?”
慕锦说:“我的身份已经暴露了。”也就无所谓背叛不背叛一说。
徐阿蛮这会儿听明白了,问:“二公子,就算我背叛了你,你也会来救我吗?”
“嗯。”
“为什么?”
“我乐意。”他要救谁需要听取别人的意见吗?虽然慕锦当了这么多年的平民百姓,但是骨子里的妄为是天生的。
“二公子,我没有背叛你。”徐阿蛮低声说:“虽然我是贪生怕死之辈,但是……我不想让二公子陷入险境。”
“哦。”十分敷衍的一句。
“二公子,请不要质疑我的忠诚。”徐阿蛮严肃地说。
“你要是真的忠诚,就别说话了。让我睡会儿觉,我脸皮扯得够难受了。”
“神医说了,泡药浴的时候千万别睡过去。”
“他骗你的。”
“……”
“他是怕我无聊才让你进来陪我。”
“……”
“对了,你负责加柴。我现在困了,先睡一会儿。”慕锦靠在木桶上,闭着眼睛睡着了。
继续加柴,就是真把二公子当猪烤了。
二公子认定她一定会背叛,却仍然跑去救她。思及此,徐阿蛮的心情一下子就冲上了屋顶,掀开了木梁,直奔万里云霄。
她对着面前这一个青筋横突,连人样都称不上的二公子,弯起了月牙儿般的笑。
药浴减缓了慕锦的疲乏,而且睡了一觉,恢复了些体力。
他五爪一握一放,感觉指尖的力量在慢慢汇聚。
林意致说:“太子走运,那一剑没有伤及腹腔,所以才保住了性命。你呢?也是走运,经脉没有崩断。将来康复是无碍的。”
“嗯。”慕锦握拳,力量没有完全回来,他又松开了。
林意致继续说:“我这趟出宫,太子同意了。可是,为了摆脱太子的跟踪,我花了好一番的功夫。太子现在应该又在宫中生我的气。”凡是说起刺激皇族的事,林意致就笑声不断。
皇宫断送了甄月山的一切,林意致厌恶那一座座宫殿。如果不是为了将功补过,林意致不会答应医治太子。
这些阴险狡诈的男人,死了便死了么。
林意致笑了一会,又说:“我为太子医治,捡回了我这条老命,同时让皇上有了赦免慕家的理由。不过,太子对你恨之入骨,恐怕不会善罢甘休。我给他下了一片毒。他中剑性命垂危,我没有给烈性毒药。一片毒并非不可解,太子已在民间搜寻名医。他当下杀不了我,将来却未必。接下来,你如何打算?”
慕锦抬头:“我暂时在这儿休养一段日子。慕府的人安排出去了,我就放心了。”
林意致叹气:“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也逃不开与太子的恩怨。”
慕锦淡然:“皇族的命运。”
林意致问:“你的眼睛是否有好转?”
慕锦摇了摇头,“没有。”
“这里不是药谷,许多草药都找不到。我只能选相近药性的,见效就缓慢了。”
“嗯。”
“别灰心,为师若是找到合适的药材,就会为你配制丹药。”
“嗯。”慕锦应得漫不经心。
看这也不是担心的样子,林意致没再说话了。
接着,寸奔推轮椅,将慕锦送去了徐阿蛮的房间。
徐阿蛮连忙起身相迎,“二公子,本该是我服侍你。”
慕锦摆摆手,“你爱怎样就怎样了。”顿了下,他问:“对了,你不是说为我绣了一张盲帕?”
“嗯。”她问:“但是……二公子,你泡了药是不是有好转了?”
“你以为他叫神医,他就真的是神仙了。没那么快,你绣的东西总该用上的。”
徐阿蛮拿起绣帕,“二公子,你坐。”
慕锦坐下。
她轻轻地把绣帕绑在他的眼睛。绣有平安符的一角正好在他左耳的上方。她笑说:“二公子,你会平平安安的。”
“真心话?”
“嗯。公子平安,丫鬟跟着平安。”
说的是有道理。不过,两人的身份在这语境中过于疏离。慕锦笑了笑:“今天药浴无聊,我倒是想了许多。其实,我这样的贵公子方为良婿。”
“……”良婿二字,她再如何误解,也放不到二公子的身上。不过,跟着二公子,衣食无忧是真的。
世间没有两全其美。既要真情,又要富贵,太贪心就会人财两空。
“你听向阳城的戏话,讲那些书生小姐的故事。赶考时,书生多是真心诚意。若是高中状元,大多成了负心郎。共患难易,同富贵难。我就不一样了。我从小到大,都在富贵之中,名利的诱惑,对我而言微不足道。我这样的翩翩公子,难道不是最佳夫婿?”
正因为二公子满不在乎。所以嫁给他的结果是:“嗯,可能被冷落,可能被休妻。”
慕锦绷起脸,“你怎么这么讨人厌呢?”他还在病中。她就不知道,该挑一些好话讲,哄哄他这个病人。想到自己将这个女人,放到了心上,更是气死人了。
总而言之,二公子不高兴。
“是是是,二公子是天底下的最佳夫婿。”
“言不由衷。”更讨厌了。
徐阿蛮不知道如何说了,沉默起来。
慕锦又觉得烦了。他说,“我要是再心浮气躁,吐出一口黑血,你就自己提头来见我。”
徐阿蛮连忙掩了掩嘴巴,说:“二公子对不起,我忘了你是一个病人。”
“我这不还在面上蒙着帕子,你就想不起了。我身受重伤,我连站都站不稳,下半辈子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你这张讨厌的脸。”
“二公子你别气,你是一个好夫婿。真的,嫁给你是很好的。”她再强调说:“真的很好。”
“嗯。”他倾身,“说来听听,如何个好法?”
“你想呀,你的后院和睦,后院和睦,没有争斗。那在你家日子是十分舒坦的。”
“哦。”
“吃的穿的,都是最好的佳肴和丝绸。多少女子盼的就是这样的日子。二公子就是心善,才建了这么一座后院,让大家欢声笑语的。”
慕锦扯了扯眼上的平安爬。怎么听她说话,越听越来气呢?他靠在轮椅上,“你闭嘴吧,让我安静。”
徐阿蛮立即闭上嘴,主动上前为他捶肩。
好一会儿,慕锦忽然蹦出一句:“我以后不会讨不到媳妇吧?”
“怎么会呢?二公子长得俊俏,又有家室。生病是一时的,病好了,前来说媒的媒婆就要踏破门槛了。”
“说了这么久,没听过你讲起你的亲事?”
因为他还没有亲事。虽然二公子对她恩宠不断,但她不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也没有足以匹配二公子的家世。二公子口中的佳人,一定是苏家千金那样,门当户对的大小姐。
而她的将来呢,若是二公子仁慈些,等她年纪大了,他就换一个贴身丫鬟。到了那时,她才有寻觅佳婿的自由。若二公子霸道些,可能就将她遣至厨房当厨娘。她就只能孤独终老。
总而言之,她的未来仍然牵系着二公子的手里。
二公子再宠溺她,二人始终相隔主仆身份。二公子是良婿也好,负心也罢,她只是卑微蝼蚁的下人,与他毫不般配。
徐阿蛮有些失落。但想到二公子为救她,敢和太子对峙,她很快笑了起来,回道:“想不到那么远。”
“不远了。”慕锦一脸冷漠,“你年纪也到了,虽说人生的情爱不是唯一,但既是终身大事,是该考虑了。”
二公子忽然说起这些话题。良婿、亲事……徐阿蛮猜测,二公子是不是担心他落下残疾了,以后娶不到姑娘。
她善意地安慰:“二公子你别担心,现在走不动。以后慢慢的,先走十步,再走二十步,接着百步、千步,总能恢复的。眼疾的话……听林神医的意思,也不是治不好。二公子将来还是可以迎娶佳人的。”
“闭嘴,你烦死人了。”慕锦将轮椅转了个半圆,想要往外走,滚了几下轮子,又说:“推我出去走走。再在这里听你说话,我又要吐血了。”
“哦……”徐阿蛮不敢多说,依令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