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影渐移,晌午愈发热,好在有几缕过堂风吹进来,将那王鸳娘的裙摆拂得似碧水托荷一般。
上头长辈说着话,下头云禾与她面对面坐着,只顾摇扇,没话问她。
她倒有话问,“嫂嫂怎么不到我们家去走走呢?听闻嫂嫂自幼没有亲人,亲戚间还该多走动才是呀。”
云禾扭头回来,钗环啷当,“谁说的?我这两边隔壁住的都是我的亲姐姐亲妹妹一般,时常都是走动的。”
“也该到我家中去走动啊,我家中就只得我一个女儿,下剩的都是兄弟。一直想见嫂嫂同嫂嫂说话,今日既见了,嫂嫂往后也请到我家去坐坐。”
“好、好。”云禾翻翻眼皮子,又旋首与骊珠说话,“我同你一道去将那个丸子炸出来,下晌好吃的。”
说着躲到厨房里去,够着个脑袋往堂屋里窥一眼,“真是烦,明知她安的什么心,还得招呼着,说得人累得很。”
骊珠灶前生火,火光跃在脸上,熏出一脑门的汗,“我说呢,好端端的你说炸什么丸子,是想着躲她们?我看呐,这个鸳娘长得倒蛮好,只是怎么十七了还没定过人家?”
“你还不知道呢,”云禾搬了个杌凳离灶台远远地坐着,绢丝扇打个不住,“那年说了户人家的,那家人与被抓的顾泉有些远亲关系。她父亲只恐被牵连,就将婚事退了。你姑爷不是中了状元麽,就将主意正好打到你姑爷身上。”
“那您可得留心,我瞧咱们家老太太呐,平日就瞧不惯您,这现成的媳妇摆在这里,她还不紧着应下?”
“她应下管什么用?”云禾俏生生翻个白眼,又似不放心地,挨在窗户底下听。
只听见堂屋内说说笑笑的,那王姑妈穿着枣红的对襟长褂,上头绣着小朵木槿。扇面轻晃,扇出股甜腻腻的糕点味儿,萦迴在地板上一片银杏的浓荫内。
“我们鸳娘呢,文哥也是打小见过的,只是年长了男女有别,就没让他们一处玩过。可小时候的情分在呀,小时候,文哥上我家,还带着妹妹放风筝呢。鸳娘,你还记得吧?”
鸳娘羞答答地垂着下巴,方母细窥一眼,笑着,“我倒是头回见这丫头,模样倒好,年纪麽也合适。丫头,下晌就留在舅母家吃饭。”
王姑妈乐滋滋地呷一口茶,仿佛好事在即似的,“带鸳娘来前就跟她父亲母亲说过的,叫在这里多陪舅母说说话再家去,倒是不急。”
说着,一拍额,做出大惊之状,“哟,瞧我,马车里还有礼呢,我来时他姑父叫带来的,还有鸳娘她爹娘叫送来的两匹缎子,快叫门下去卸了来!”
“来就来,他姑妈还客气什么?”
“不是我客气,一是嫂嫂寡妇失业的,他姑父不便来走动,只好多尽心。二是鸳娘的爹娘总想来拜会,偏文哥总不在家,也不得时机过来。再有咱们如今不像从前隔得远了,我时常来,哪有回回都打空手的?”
云禾在厨房里听见,止不住地翻眼皮。不时门房抱着东西路过,有几包点心、两匹妆花罗、几条绢帕,整齐摆在堂屋里,拆了包点心,使云禾到堂屋里吃。
“我不去,”云禾执一柄锅铲在油锅里胡乱翻着,“我这里炸丸子呢,娘自己吃吧。”
方母往油锅里一瞧,好好的丸子叫她翻得稀碎,“你个短命的,我好好的肉丸子叫你拔成这样?!你这是跟我置气呢还是跟丸子置气呢?姑妈特意叫你厅上去吃,你甩着个脸子给谁看?”
“我几时又甩脸子了?方才不是好好的?噢,娘要留人吃饭,我到厨房炸个丸子还有错了?”
“我晓得你为什么生气,不就是见人家鸳娘丫头好,你自己比不过,才到厨房里拿丸子撒气嘛。人家姑娘可不是好?清清白白的人家,性子又好,说话又讲理。”
“她这样好,您就收她做儿媳妇好了,凭白在我面前说什么?”
“嗳,我就收,我明天就使八抬大轿抬她回家来!”
咣当一声,云禾将锅铲扔在灶台,撸了两把袖管子,“你抬你抬!抬进来,给你生八十个孙子才好、大不了我打点东西,还回我的堂子里去。”
正值吵闹,但见方文濡满脸的汗从门里进来,官服还未换,“又吵什么呢?才进院就听见你们吵得不开交,平日里吵吵就罢了,我瞧姑妈还在屋里坐着呢,你们就不怕她听见?”
云禾呼着两片腮,有些萎靡下来,方母则瞪着她,气鼓鼓地不讲话。方文濡夹在中间,将两人复睃一眼,十分无奈地摆摆手,“得,我不问了,我先去换身衣裳,云禾,进来服侍我。”
院中金齑遍地,屋里倒阴凉,方文濡自解了衣带,在龙门架上换了件莺色直裰,一行整理腰带,一行走到榻上倒了盅凉水来吃。
比及云禾气消了些,他才敢问:“又是为什么吵?”
又勾起云禾满腹忿忿,盘着腿在榻上,剔他一眼,“你方才院子里头就瞧见你姑妈?没瞧见她边上还坐着个小美人呢?”
“有吗?这倒没注意,是谁呀?”
“哼,谁?还不就是你那个知书识礼小家碧玉的表妹嘛!你姑妈今日特意将她领来给你娘相看相看。你娘呢,看到人家就乐得不知什么样子,险些找不着北!方才和我讲,明日就要八抬大轿迎她进门给你做正房。多好,她总算有个称心如意的媳妇了,往后有个人帮她,她也少受些气了。”
“你这是没缘由的话,”方文濡挨在她身后,殷勤地将她的肩捏一捏,“我娘是个粗人,最烦的就是这些千金小姐的做派。她要是喜欢,上年就该与京里那几户去信说定了,怎么都回绝了呢?就因为你不让着她,她才故意说话气你,别当真。”
“我还要怎么让着她呀?我恨不得将她祖宗似的供起来了!你娘麽,怪得很,好好的福不享,偏要挖地种菜,弄得咱们家就跟揭不开锅似的。还要我帮着做,我哪里会做呀?这不是摆明了刁难我嘛。”
绮窗漏进来几缕光,一晃一晃地荡尽方文濡的眼,“真是巧了,娘也是这么说的。你们俩都觉着挺占理,谁也不服谁,谁也不肯认个输。就拿你手上这个银镯子来说,这是传家的东西,娘要是不喜欢你,何苦送你这个?好了,别生气了,收拾收拾到屋里去吃饭。”
云禾这才罢了,抬手间嘶了口气,方文濡慌着一看,只见手背上起了一个小泡,“怎么弄的?”
“方才炸丸子油溅的,不妨事。”
虽说不妨事,方文濡还是寻了灌清凉膏子给她搽抹。云禾窥见他浓密的睫毛低垂着,在脸上投下静谧纤长的影,她心一软,有些败下阵来,“我也不好,孩子也生不得,家务事也不会做,没一样拿得出手的,怨不得别人说我。”
“这话怎么说的?”方文濡挑起眉稍一笑,风流尽显,“你不是能歌善舞吗?”
“那都是堂子里的本事,如今成家了,既不要我唱也不要我跳。你瞧姐姐,她家里虽没个长辈,可京城苏州两大摊子的事情都要她照管呢,什么桩子上的账务,两个府里的开销,来往送礼,她都办得井井有条。隔壁谢昭柔,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担着雏鸾,也是一大摊子的事情,她也办得蛮好。就只有我,咱们家拢共一个手的人,还闹得鸡犬不宁的。”
涂好药,方文濡捧起她的手轻轻一吻,“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咱们家也没那么大的家业要你操持。只是娘呢,一下从村里到了城里居住,没有桩地给她操持,老人家闲不住,因此爱同你闹。”
“那我同她闹,你也不管?”
“我管什么?”方文濡将她一片艳腮捏一捏,“你叫我帮你们俩谁好?外头还有一堆公事闹我呢,你们的事情我不管。我知道你有分寸,娘呢,虽然不识字,却也是个有分寸的人。你们俩吵吵架斗斗嘴也蛮好,显得家里热闹。”
云禾听了笑,黏糊糊地将脸凑上去,两个人搂着咂一阵嘴,亲得嘴巴红红的,走到堂屋里叫王姑妈瞧见,心里直拱火。
案上在摆饭,这里吃着茶,方文濡先拜了礼,王姑妈旋即将他掣到鸳娘跟前,“这是你表妹,还认得吧?我长房家的侄女。小时候你上我家去,你们俩总在一处玩的。”
时隔多年,表妹出落得亭亭玉立,方文濡不敢多瞧,忙拱手作揖,“表妹好。”
那鸳娘见他高高的个头,穿着莺色直裰,一身风雅,不禁红了脸,羞赧着回礼,“见过表哥。”
王姑妈就在中间喜滋滋地斡旋,“瞧,表哥表妹长大后是头一遭见,竟然生疏起来了。文哥,衙门里忙不忙?你如今是一府长官,难得我们祖上烧了高香,出了位状元公不说,还做了四品大员,又得皇上召见。你姑父与我都十分高兴,只是官场上的事情多,可不要累着身子。”
“还过得去,”方文濡请着姑妈入座,撩了衣摆坐在云禾边上,“只是眼下有些忙,还有布政司一齐分担着,过两年顺了就好了,回去请姑父放心。”
“还是要多保重,成日家这个县那个县的跑,哪里吃得消?要姑妈说,还是娶个能操持的贤妻在家里,也免了许多烦恼,你说呢?”
方文濡讪笑两声不言语,云禾听得耳根子犯痒,坐不住,起身打着扇招呼骊珠摆酒饭。其间一抬眼,就见对过鸳娘的眼珠子掩在睫毛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朝方文濡窥探。
见其少女怀春的姿态,云禾一霎没了好性,嗓子干涩涩地,“吃饭了。”
下人另在厨房里吃,席上就只五个人,云禾正坐方文濡与鸳娘中间,微抬下巴冲鸳娘扬了个干瘪的笑脸,“表妹将就吃些,我家人口少,不像你们家人口多,都是随意吃些家常,招呼不周,凑合一顿,回家再补吧,家里的饭食怎么都比外头合口些。”
鸳娘像是没听出机锋,恭顺点头,“嫂嫂见外了,什么都吃得的。”
正端了碗,倏听外头陆家来人,是初月,与骊珠打了招呼,直接进了堂屋里来,“哟,老太太家里正吃饭呢?真不凑巧,奶奶,便宜的话请往我家里走一趟,我们奶奶病了。”
“怎么病了?”云禾握着双箸儿不上不下的。
还是方母抽了她的筷子,攒眉努一努嘴,“你过去瞧瞧,陆家奶奶是少见生病的,去了带个好。”
云禾边上摸了扇子,急急地与初月出去。行步到浅园,甫进房间,见屋里摆着酒菜,芷秋正坐在榻上吃茶,梳着一窝丝,穿着葭灰的对襟衫,海天霞的裙,一见她,噗嗤乐了,晃得一副紫水晶的坠珥熠熠生辉。
“姐,你病了?瞧着不像啊。”
“哄你呢,”芷秋搁下盅来拉她圆案上坐,春水涟涟的一张脸慈爱柔和,“你姐夫晚上同几个织造商在咱们堂子里摆局,我一个人吃饭,怪没意思的,就想着请你过来一道吃。怕你婆母唠叨你,才扯了个慌。”
云禾吁出一口气,似轻松似自在,“姐姐叫得及时,家里来了客,与他们一处吃饭才是吃得一肚子的气,正好叫我躲出来。”
“什么客呀招你这么厌烦?”
“还不是那个姑妈,”一说起,云禾便将刚提起的象牙箸搁回碗口上,“不是跟你说过吗,她自家没有女儿,就一心想将她的长房侄女嫁给文哥哥。在我家里安插个人,往后好叫她儿子入官门吃皇粮,她打的什么主意我还不知道?往日麽不过是嘴上说说,今日倒好了,已经不要脸的将那姑娘领到我家来了。”
芷秋听了好笑,拣了菜到她碗里,“也值得你气得这样?愈发没出息起来了,先吃饭。我只问你,那姑娘的父母呢?”
云禾复执牙箸,有一口没一口地往嘴里送,“那姑娘的父亲是在咱们本县做教谕的,巴不得攀亲呢。我看她一见文哥哥就羞答答的,八成也是动了心。这姓王的一家子,哼,是准备趴到我们家吸血。”
“那不就得了?方大人好聪明的一个人,真娶了他家姑娘,难免叫他们家倚势仗贵欺人,他必定不肯如他们的愿的,你气什么?”
“可我那个婆母说不准呀,她见天同我找麻烦,眼下送个能生能养的媳妇给她,她巴不得马上要了呢。”
“你又不是她,你怎么知道?”芷秋衔着盅口嗔她一眼,睃一眼桃良几个丫鬟,“我们隔着墙,都是时常听见的,你那婆母是泼辣了些,可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呀。律法上还有詈骂长辈之刑呢,你却不肯服输,天天与她顶着。还是妈说的那句,也该收收你那个嘴上不饶人的性子。”
渐渐地,云禾鼓胀的腮瘪下去,气焰亦如同落日西斜。旋即,凉爽的风拂开夏夜。
那池塘原先只是角落里栽了些荷花,因方母要收藕的缘故,特意将围着荷花的木栅栏拔了去,没多时便泛滥了一池清荷,芰香四溢。
伴着连绵蛙声,前方半丈远处是方母与姑妈嬉嬉笑笑的声音,方文濡在后方,尽责地将绢丝灯笼照在鸳娘的脚尖前。
片刻后,倏听鸳娘甜丝丝的声音,“表哥,你平日除了衙门里的事情,都忙些什么呢?”
方文濡睐目过来,不知是错觉还是看花了眼,只见她脸上红红的,他便警惕地往侧边让了一步,“不做什么,除了衙门里的事情,就是忙着哄你嫂嫂。她脾气大,总爱生气。”
他流水一样潺潺的声线淌在鸳娘耳边,就像对着她的脖子吹了口热气似的,半张脸熏得通红。于是障帕抚腮,也偷偷窥他一眼,“听人说,嫂嫂原先是烟雨巷的红牌倌人,既是温柔乡里的人物,性情最该和顺的,怎么会脾气大呢?”
“噢……”方文濡吭哧笑一笑,若有所指,“大约女人就是这样子吧,越亲的人越爱使个小性子。一般不招惹她,她还是和顺的,若是招惹了她,她手段多得很。”
鸳娘沉吟半晌,扭过头来,“女人就该温顺贤良,嫂嫂既不是正妻,更应该性子柔和些。我瞧着嫂嫂倒还蛮好,反正,我是不怕她的。”
这般走到门口,趁着夜色,鸳娘匆匆塞了个什么在他手上,与王姑妈一同登舆而去。留下母子俩门外目送半晌,渐渐把方才一副笑脸消融,冷冰冰地转进门内。
起先是方母气得牙根痒痒,将一个灯笼摆得左摇右晃,“要不是看在你爹的面子上,我早与她断绝往来了!就她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还想叫你放他到工房里做户书。不过认得几个字,倒要这么个肥差,亏她想得出来!”
周遭灯影不明,天上一轮明月摇将着她干练的身影。方文濡只怕她摔倒,够着一只手臂去搀扶,“娘既然知道姑妈安的什么主意,又怎么对着她那个侄女乐呵呵的?”
不提便罢,一提,方母将裙狠狠一放,瞪回两只眼,“还不是叫你那个不中用的媳妇气的!干什么什么不成,成日家就知道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哪里像个过日子的样子?饭也不会烧,衣裳也不会洗,我叫她边上给我递把镰刀,她捉着裙子在地里跳脚,口里嚷嚷什么‘哎呀土里有虫’,土里没虫那叫土呀!随你说什么,她都要泼嘴给你顶回来。我不趁此降服了她,我就不是她老娘!”
方文濡反剪着一只手,凉风吹散他一筹莫展的叹息。这可真真是个千古难题,向来清官难断家务事,他绞在中间,头疼煞人也。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还有最后一章就完结了,感谢小可爱们一路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