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里丝丝,柳荫缕缕,紫翠红香倦客常在,年来岁去地,姑娘们长了一茬又一茬,来去无踪迹,却总不乏弄情写意的绣肠公子。
好在云禾由雾濛濛的情天恨海中脱离了出来,不再酬客,安静等着命运给予最美满的安排。可尚不如意的是,这日正临窗观雨,却到一位不速之客。
他的肩上粘带着点点夏雨,使他一身富贵的龟背纹圆领袍稍显落魄。云禾却没有多余的善心怜悯他,将两个眼皮一翻,十足十的不耐烦,“沈大人,我牌子都摘了,往后就不迎客了,你是没看见还是怎的?还是我妈楼下没同你讲?”
沈从之刚由瓢泼大雨里跋涉而来,情绪有些燥,却深记其妻蒋长薇的嘱咐,缓下性子来,“讲了,但普天之下,除了皇上的殿,我沈从之要到哪里,还没有人能拦得住的。听说你要嫁人为妾?我还当你这么个泼辣的性子,是非正妻不嫁呢。”
听他说话就来气,云禾顿时没了好脸,“做妻做妾干你什么事情?你管得还宽呢,苏州城外那么多老百姓快饿死了,怎的不见你去管管?”
他兀自往榻上坐下,端出个锦盒,摇着扇柄,“好了好了,不跟你吵了,咱们自相识以来,总吵个不停,没什么意思。听说你要嫁人,咱们相识一场,怎么也有点交情,来瞧瞧我给你备的贺礼。”
云禾适才作罢,半信半疑地半收了刺儿,“你有这么好心?还给我送贺礼,别是什么有毒的玩意,想害死我吧?”
“你一个倌人,我害你有什么好处?”沈从之摇首叹笑,扇柄朝她招一招,“啧,过来瞧瞧啊,好东西!”
半晌云禾才挪步过去,揭了匣子一瞧,原来是一对金蝶簪,蝶翼用碎绿松石攒成,十分精致。沈从之见她眼露欢喜,放软了笑音,“喜不喜欢?”
云禾贪看片刻,将匣子推过去,“太贵重了,我不要,留着送别人吧。”
“这是我专叫人打的贺礼,如何还送得了别人?”说着扇柄往里一指,“你瞧这簪子上镂了字,题的是‘珠联璧合、比翼高飞’,送别人就不合意了。你收下吧,虽说咱们俩回回都弄得白眉赤眼的,可我也算你的客人啊,我见也有别的客人给你贺礼,怎么收他们的不收我的?”
云禾适才罢了,想着早些打发他去,只好将就着收下,捉裙起来福了身,“那就多谢沈大人了,往后我嫁了人,你我山水难相逢,望沈大人珍重万全。”
鸟雀忽晴的正午,他看着她站在榻下道别,眼中没有一丝不舍,一颗心忽然结了冰。他站起来,慢蹒了几步,谁知又遽然折返回来,环住云禾的腰狠吻了下去。云禾微怔片刻便抬手推将起来,挣了半晌也挣不开。
恰时方文濡夺门进来,一拳将他挥开,扬一扬手中的文书,“沈大人,云禾姑娘现在可不是乐籍女子,您身为藩台官吏,公然奸/淫民女,是个什么罪您最好掂量掂量,大人就不怕我上本参到京里去?”
沈从之抹一把唇角的血渍,并未还手,反倒笑起来,“是我无礼了,这里给状元公赔个罪,祝状元公同云禾姑娘百年好合。”旋即掸衣而去。
没了人影,方文濡立时拉了云禾细瞧,“他没做什么吧?”
云禾恼极,连往地上啐了好几口,忙不迭地讨了绢子抹嘴,“这个挨千刀的疯子,我还当他是起了什么好心呢,气死我了!骊珠,快打水来我要漱口!”
帕子搓半天,将一张方脸匀红,嘴也搓得微肿。方文濡夺了帕子搂着她轻拍,稍刻骊珠端水进来,拧了条巾子给她擦脸,“罢了,我要真到县上去,这一月叫你留在这里我也不安心,少不得有客人仗势欺人摸到你屋里来,还是寻个地方先搬出去住吧。”
提起这个,云禾还怄气呢,扭过去不理他。方文濡会其意,少不得又温言软语地安慰,“快了快了,已经请了好些人帮忙,至多多不过一个月家里就拾缀好了。我还叫人新打了张架子床呢,往前我的屋里都是个硬木板子,硌得慌,我新打的跟你这个也不差多少,雕花的,用的南榆木。只是睡的褥子帐子之类还少不得叫你操心,我可不在行。”
始说半合儿,云禾方扭回来,娇滴滴地瘪着嘴,“那你叫我搬到哪里去呀?我无父无母,也没个亲戚。”
“到我姑妈家?”
“不去!你姑母往前就时常劝你不要往堂子里来,她老人家指不定多恨我呢,我才不去招那个骂。”
二人默然筹忖,云禾抬眉而起,杏眼一双落金盘,“要不我去同姐姐说一声,我搬到她家园子里去住。她家大得很,有许多空屋子,有管家有丫鬟还有内官,我一个姑娘家住在外头,少不得防贼备寇的,住她家,岂不是妥帖?”
“不好不好,她已经嫁人了人,何苦去叨扰人家?”
“哎呀不叨扰,姐舍不得我呢。我去问问她,倘或她为难那便算了,她若高兴我去住,岂不是省了你的烦恼?”
方文濡安暗忖一刻,思及如今城外诸多流民,少不得生流寇,一个女人无亲无故住在外头,的确不妥,便稍稍点头,“好吧,姐姐若应下,少不得我要谢她。”
云禾欣然一笑,挂在他肩头细瞧他,渐渐神色凝重起来,“文哥哥,你娶我做妾,却终身不娶妻,那你们家的香火怎么办?我生不了孩子,往后你连个子嗣也没有,你母亲可怎么办呢?”
谁知方文濡只是淡淡一笑,兜着她亲一亲,“既为官,那就是一方父母,怎么没有子嗣?百姓就是子嗣。我父亲自幼教导我,读书人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1。倘若我能做到,相信他老人家在天有灵,会恕我无后之过。至于我母亲,往后就只能请你多加照顾了。”
她轻拂他的鬓角,笑眼里闪着水星,“你一定会是个好官的,我知道,从见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他们都笑我蠢,其实我最有眼光。”
他将头一偏,佯作沉思,回味无穷地咂摸着,“嗯,这话倒讲得没错。”
“去你的!”
香絮漫天,吹破小楼,楚岫绕满瑰丽的云,此刻就成了这对鸳鸯侣最繁荣昌盛的朝代。后来云禾回忆起来,只念月无长圆,人无永聚,并无百年兴盛之家,亦无万年不迭之国,天下匆匆,皆无不散的筵席。
那是后话,且表眼下,只说二人定了计,云禾便收拾得妥妥帖帖特意寻了个陆瞻也在家的时辰拜访浅园。
仆从将其直领入竹林中,只见草亭凉荫,香冷荼蘼,芷秋愈发胆大起来,竟站在秋千架上前后摆着,兜了满裙的风,脸衬桃花,腮映落霞,好不自在。陆瞻在榻上看书,不作一声,只有簌簌页扉声回应寂静。
中间长案上摆了一瓯滴酥鲍螺、一瓯玫瑰饼,另有一瓯西瓜、一瓯绿葡萄、一瓯甜瓜。云禾因腆着脸有事相求,比往日越发殷勤些,嘻嘻障袖营风游径而来,“哟,这才叫神仙过的日子嘛,真是羡煞个人了!”
芷秋忙稳住秋千下来,见她戴着两支并头白玉簪子,髻顶斜簪了两朵小小美人樱,一粉一紫,又穿着水红对襟褂,樱花粉留仙裙,既青春又淡雅,一改往日的浓妆盛艳,倒像个大家里青春鲜亮的小姐。
心里越发喜欢,去拉她,“听见门上来说你来了,我特意叫人摆了果子你吃。如今不应客了,也该多到这里来陪陪我啊。”
谁知云禾不在园杌凳上坐,反是十二分周到地向陆瞻行礼,说了一筐好话,“姐夫千岁万安,好些日不见,姐夫越发的英俊倜傥了,那话怎么说来着?哦对,正是个貌比潘安,情比宋玉,要我说,是潘安也要逊三分,宋玉也得羞两寸。姐夫风雅之姿,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若兴评个男人家的花榜,姐夫必定夺天下状元!”
只将芷秋笑得肚子疼,笑倒在陆瞻肩上,“你听听,这丫头说的是些什么好话?真是叫人气不是恨不是!她备了这么一筐话来,大约是要朝你讨银子花了,陆大人,您老人家少不得又要折财了。”
陆瞻万般无奈地摇头,阖起书搁到炕几上,“丫头,你不是已有个状元郎了?又赶着来拍我的马屁做什么?”
云禾趁势坐到炕几那面,托着个腮眨巴着眼,“还真叫姐夫说对了,我就是特意来拍马屁的。人家遇到个棘手的事情要求姐夫,姐夫应不应?”
檀郎无心,芷秋稍看她那双顾盼生辉的眼就晓得她打什么主意,捡了把梅花扇往她肩头拍去,又笑又嗔,“鬼丫头,少使美人计,有什么事只管说来,是银子不够花了?”
“还是姐姐对我好。”云禾忙又冲她撒娇讨好,“文哥哥讲家中的房子须得拾缀一月才能接了我去,他恐怕又要到县里去拜任,不放心我在堂子里,想让我住到他姑妈家去。可她姑妈家有姑父,又有兄弟,多是不便……”
“不用讲了,我猜着了,你是想住到这园子里来,是不是啊?”
“姐真是蕙质兰心,一猜一个准。”云禾抓着她一个胳膊慢摇,“那姐,你许不许嘛,我的姐,我的亲娘……”
“多大点事情呀,也值得你转轱辘说那一筐话?有什么不好?我正没人作伴呢。我这里收拾出一间房子来,你只管打点好东西,我派人去接你。”
芷秋说罢,才想起身旁还有个人,忙用扇拍他,凑到他眼底下闪着水汪汪的眼,“千岁大人,您许不许呀?”
风林庭院叫她姊妹俩的笑声阗了个遍,陆瞻只得无奈笑让,卷了书拔身起来,“听你吩咐,旁边就有处屋舍,叫人收拾出来吧,派两个丫头过去使唤就是。我进屋看书,你们说话。云禾,吃了晚饭再走,你姐姐天天念叨你。”
人才踏了满地繁叶而去,姊妹俩顷刻又闹起来。云禾忙要打秋千,请桃良来推,打得个大起大落,似蝶若舞,笑得止不住。只等稍歇了,将荼蘼架仔细打量了一番,因问:“姐,上回来还没见这里搭了这些呢,什么时候劈的?”
“搭了好些时候了,你没来,自然没见。你姐夫讲怕屋里的冰我吃不住,搭了叫我歇凉。”
才说罢,有些鬼祟祟地笑起来,微红了脸,招了她到边上,桃良也忙赶来听一耳朵,“说是叫我歇凉,只当我不知道?还不是妈给我寻的那本画册子,因见人家里头画了个荼靡架,他也兴起搭了一个。”
云禾什么不懂?兜着下巴将荼靡架扫量一遍,骤惊骤叹,“我的亲娘嗳,那你们……可?啊?”
三人皆胀红了脸凑做一处,芷秋更甚,一张脸似要滴下血来,将头缓缓摇一摇,“还没有,我估摸着,他脸皮薄,不大好意思同我讲。哎呀,亏得你来,要不我都不好意思同一个人讲这些事情。”
“姑娘可以同我讲啊。”桃良羞怯怯地出声。
芷秋瞪她一眼,忙推她,“去去去,你才多大点,就听这些。”
光摇扇影间,柳稍上西日。云禾再将个荼靡架瞅一眼,似嗟似叹,“那姐夫可得抓紧功夫了呀,再拖着,夏天过去了,可怎么好?外头多冷啊。”
三人噗嗤笑倒在一处,你推搡我我推搡你的,红衫绞着绿裙,花钿蹭着碧簪,属于女人之间的蜜语暗转在参差竹径里,正是个莺笑燕闹,风华正茂。
至晚间,斜阳残落,远山与绿瓦相应。云禾晚饭后辞去,黎阿则有事来禀报,与陆瞻挪至东厢书房。将暗未暗的时节,黎阿则讨出火折子掌上灯,掏出一封信来,“皇上手谕,余公公叫人传来的。”
陆瞻启信查看片刻,将信递予他看,看后便凑到烛下点烧,“干爹,眼下苏州府就要乱起来,可谁去上书朝廷呢?皇上的意思是不叫咱们去,也不叫小沈大人上奏,可下剩的本地官员,哪个不是为姜恩祝斗真马首是瞻?就不是,也不敢得罪了他们去啊。”
默然片刻,陆瞻拔座起来,站到东墙一副千里江山图下,立一抹晦暗的背影,“不叫我上书,是为着怕来日叫事情抖落出来后,言官们会弹劾我为了朝堂党争不顾苏州百姓死活,弹劾我,就是弹劾圣上,若圣君不顾子民死活,是要背千古骂名的。可不叫沈从之上书……”
“会不会,是体恤重臣,顾念着沈阁老就这么个儿子,不欲让他搅到这趟浑水里,想给他沈家留后呢?”
陆瞻回首过来,嗤笑一声,“沈家还没这么大的脸面,天下民生,连几万百姓都豁得出去,何况一个小小沈家?……我想,大约是沈阁老眼见龚党就要垮台,高兴过了头,有些沉不住气了。”
讲到此节,似叹似笑,“他沈家也干净不到哪里去,先帝在位时,沈丰就进了内阁,频频举荐地方官员,他这些门生,可没少孝敬他,还想将他儿子也提进内阁,这才将他举荐到苏州助我办这件事儿。眼下皇上不想叫他上书,大约是想削他的功。”
黎阿则挨近两步,半哈下腰,“那咱们叫谁去上这个书合适?”
良久岑寂中,陆瞻朝西面望一望,踅回书案后头,“等韩舸去,不必告诉他。此人初生牛犊不怕虎,眼看饿死了那么多百姓,他比谁都急,必然会上书。”
“可他只是个主簿,无权上书啊。况且他在朝中无权无势,祖父父亲不过是个府台,往前又不爱疏通打点,只怕上了书,没命活啊。”
“县衙门牢房里头窦初抓的那几个流民怎么样了?”
黎阿则挑起唇峰一笑,立到书案前,“回干爹,人送到县衙后,儿子特意派人去瞧了眼,使人说了这些人冒犯了干娘,叫好生看管。谁知那县令顾大人会错了意,竟然打死了几个。”
“如此草芥人命,”陆瞻莞尔,递了本空白的折子给他,“八百里急递写到京里都察院,将这姓顾的革职查办,举荐韩舸升任吴县县令。”
这厢踅回屋内,见芷秋正在榻上捧着绣绷绣绢子。两侧鎏金盆里各镇着两座冰雕,凉得她特意套了件薄氅。
陆瞻过去,一握她手冰凉,便笑,“真是个傻姑娘,要是实在冷,将冰撤下去就是。”
“撤下去了,你不是热?”
“我热点儿不怕什么,仔细冷着你。”
芷秋搁下绣绷,吃了口热茶,“还是别了,就这么着吧,我怕热着你。”
更漏新残,夜风微凉,陆瞻顿觉心内惬意,叫人取来壶葡萄酒、一壶茉莉花酿,自己吃葡萄酒,只叫芷秋吃茉莉花酿。佐一瓯衣梅、一瓯兔肉脯、一瓯糟鲜笋。对着炕几闲吃一阵,又使人房中取来琵琶请她弹一曲。
旋即娇莺夜啼,旷古良夜里,调侃着唱一支《双调·蟾宫曲》,词曰:
东篱月下醉歌,小亭疏叶,光阴蹉跎。郎来笑我,醒时欢乐,醉也欢乐。你与我原是两个,眼跟前坐了一窝,结发夫妻,你嫌我韷,我嫌你韷。
碰巧桃良端着茶壶进来,捂着嘴笑。陆瞻也笑,就要拔身往屋里去,“原来你嫌我韷,罢,我不扰你,我去看书。”
芷秋忙由背后抱住他的腰,“我才不嫌你韷,随口唱唱嘛,怎么还生起气来?”
他回身将她揽住,垂眸戏她,“该我嫌你聒噪才是,下午你们在外头亭子里笑什么?我在里头都听见了。”
“啊,”芷秋忙中拉了个垫背,一张脸吃得红红的,两个眼眨巴得天真无辜,尤显憨态,“云禾在说他家状元公呢,讲他,讲他……”
谁知陆瞻尽往歪了想,挑起眉梢,“他不行?”
芷秋又羞又恼,直捶他,因有些微醺,说话也不知斟酌起来,“你也把人看的太贬了些,人都不行,就你行。”
有一丝悲恸由陆瞻眼底滑过,她瞧见了,适才发现自己失言,忙赔罪,“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那个意思,陆瞻,别生气。你瞧我,都是我不好,因为你疼我,我讲话都有些不着四六起来,你往后,还是少疼我些吧。”
她似有要哭之势,陆瞻再顾不得自艾自嘲,忙搂着她哄,“我没生气,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自己家里,用不着说句话还得顾虑周全的。”
芷秋贴在他怀里,愈发有想哭的事态,心口略微发酸,他们都对彼此无不尽心,世间夫妻,大约就好在于此了。可即便好到如此,他重关击柝的心里,也有她永远抵达不了的地方。
而日月永不失约,明天终将抵达,更迭几度后,又即到离别。
园圃岑寂,问花何在,只在一片水乡里。墙内柳丝成碧,有几片芭蕉叶扑墙而来,密匝匝的浓荫罩了方文濡大半个个头。他在半阳半阴里驻足一瞬,叶在他另一个肩头投下熙攘的影,心绪也跟着有些繁重。
踯躅半晌,见宗儿出来请,“方大人请随我来,我们爷已在厅上等着了。”
方文默然随行,至一敞厅,果见沈从之坐在上首吃茶,他捺下十二分的不痛快恭敬行礼,“学生见过沈大人,不知沈大人一大早叫我来所为何事?”
“自然是公事。”沈从之慢搁茶盅,剔眼瞧他,半晌方指了个座,“听闻昨日京里派任的札付已递到了方大人手上,好像派的是宁波府市舶司副提举?倒巧,浙江正问苏州调借了五万石粮食,正好你去上任,顺道押送过去。”
踯躅一霎,方文濡眉心稍蹙,“眼下苏州城外那么多人吃不上饭,还有粮借浙江?”
“浙江沿海海寇作乱,自然是紧着战事要紧,你既派任浙江,苏州府的事情与你何干?方大人还是少操这种心,有这功夫,还是操心操心怎么同云禾姑娘交代吧。”
稍刻宗儿捧上押送粮食的文书,方文濡接过拱手,“多谢大人提点,但学生自己的家事,就不牢大人操心了。”
言讫要走,沈从之在后头将他叫住,“方大人,宁波长年遭受海寇侵扰,市舶司管着海上商贸往来,常常与海寇打交道,那可是将性命押在乌纱帽上做事儿。眼下苏州府遭灾,少不得要罢免一些官员,只要我修书一封,就能保荐你留在自己的家乡任个知州或县令,干几年,以大人才学,自然能顺利升迁至京,岂不美哉?”
方文濡脚步一止,转身回来,“承蒙大人恩招,只是学生家境贫寒,可没什么能报大人提拔之恩的。”
果然,沈从之拔身起来,慢悠悠踱近,“方大人,别装傻充愣了,你知道我要什么。”
方文濡将文书插入衣襟内,弯腰拱手,“学生感念大人有意提携之恩德,可学生没这个福气,与大人不是一路人,也与大人做不来交易。”
“你可想清楚了,”沈从之斜睨他,不疾不徐地踅回座上,“苏州可是百年富庶之乡,你在这里做官,怎么也比在一个管商贾买卖的市舶司有前途。你去打听打听,市舶司死了多少位提举,长年在那里吹海风,就是没死在海寇手里,你一个文弱书生,恐怕也经不住那里的台风暴雨。”
风卷入门槛内,拂动着方文濡洗得发白的灰布袍子,挽着一根木笄,将腰板挺得笔直,“苏州既是富庶之乡,自然有人争先而来,沿海艰辛,若无人愿往,我辈愿首当以往。沈大人,您是世家公子养尊处优,觉得那里苦,但学生自幼过惯了苦日子,只要有碗饭吃,就不觉得苦。以令率人,不若身先2,学生初入官场,不立楷范,枉读圣贤。”
沈从之将他刮目相看一番,稍显不屑,“你们这些穷酸秀才,就是空有胆气。你要去,怎么跟云禾姑娘交代?她可巴巴等着同你接她过门呢,要是你不幸死在宁波,岂不叫她空等一场。”
“忧国忘家,捐躯济难,乃忠臣之志也。我不用同她交代,她会明白的。”
“哼,尚无远志,”沈从踅入屏风后头,留下此句,“不过书生之气。”
江山图里若隐若现他坚实的轮廓,方文濡久看片刻,愈发深刻明白了——这些天生富贵种实难领会民生之艰辛,他得带着亿兆生民不能言表之苦楚,走向朝堂之上,使王权上的天子百官再不能漠视这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的窘境,这将是他终身的使命。
如此这般,退出了宏崇富丽的厅堂,园外万丈金光将他吞没,书生之气里兀自背负着高远志向。可社稷苍生真到了云禾跟前儿,他也有几番踞蹐,生怕她的儿女情长,不能体会他的家国忧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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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张载《横渠语录》
2宋欧阳修《陈公神道碑铭》
作者有话要说:荼靡架就不是白搭的,陆大人有他的小心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