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白飞鸿启程前往蜀山剑阁那天,特意前去拜别希夷。
十年时光,似乎无法在这个人身上留下一丝一毫痕迹。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停了下来——又仿佛,他既为岁月本身。他只是静静坐在那里,便令人如见峻岭,如临深渊。
“师父。”
白飞鸿恭敬地向他行了一礼,阐述了自己此行目。
“徒儿将离开昆仑墟一段时间,随大师伯前往蜀山进行入世修行。云师弟也会一同前往。每日药会由我爹熬了送来,还望师父在这段时间能够按时服药,保重身体。”
希夷拥着一件雪狐裘,倚着隐几,闻言也只是微微颔首。不知道是不是白飞鸿错觉,她总觉得他面色比平日更苍白些,令她莫名在意。
“那……蛮蛮。”她抱起趴在一边比翼鸟,轻轻捏了捏它翅膀,“我不在时候你要多照顾一下师父。”
“废话!不用你说我也会!”蛮蛮骄傲地挺起红鼓鼓胸膛,“你以为在你来之前都是谁在照顾希夷啊!这方面老子才是你师兄!”
“好好好。”白飞鸿笑着捧起这只气鼓鼓鸟球球,“那我们太华之山就都交给蛮蛮大爷了?”
“哼,本来就该这样!”
蛮蛮扑腾着单边翅膀飞起来,落在希夷坐榻上,来来回回蹦跶着。
“倒是你,出门在外要多长几个心眼才行,我听说外面人心可坏了!你可别被那些坏家伙骗了,知道吗?蜀山这么远,你要是出点什么事,就算叫破喉咙蛮蛮大爷也不会千里迢迢飞去救你——咕唔!”
希夷抬起手来,精准地捏住蛮蛮鸟喙。
“你太吵了。”他淡淡道,目光复又转向白飞鸿,“此番在外,务必万事小心。”
“是。”白飞鸿连忙低头,“我一定铭记于心。”
“……”
希夷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伸出手来,示意她走上前来。白飞鸿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顺从地向前几步,弯下腰来,希夷手指也在这时触及了她眉心。
至为精纯灵力骤然涌入,鲜血所凝结红莲印浮现出来,宛如一线烈火。那灵力冷到了极致,反而会有自己正被灼伤错觉,如冰如火,一路涌进她灵府之中,灼得魂魄都感到了痛楚。
“忍耐一下。”
似乎是看破了白飞鸿隐忍,又似乎是他自己也在承受这份灼烧,希夷低低地说了这样一句。而后他忽然加大了灌注灵力,在白飞鸿感到自己灵府都被灼穿之前,他终于收回了手。
“我在你灵府之中放入了加护术式。”希夷面色更加苍白了几分,“以我血为引,在我寄于术式中灵力耗尽之前,应当都能护你无碍。”
白飞鸿一怔,正欲说些什么,希夷便摆了摆手,示意她退出去。
“约好时间快要迟了罢?”他语调难得有些温和,“既下了山,便好好享受这段日子,不必在意山上事。”
“……是。”
白飞鸿只好简单地应了一声。她还是不大放心地看了他一眼,方才垂下眼帘。
“弟子告退。”
在白飞鸿退出去之后,纯白神殿之内又恢复了寂静。
静得连殿外风声都听不到。静得仿佛这里不再有任何人。
希夷沉默着坐在坐榻之上,白布遮盖了他双眼,无法看到他露出了什么样眼神。只是,在最后足音也被这寂静吞没之后,希夷忽然抬起手来,捂住了自己嘴。
“咳、咳咳——”
但他动作到底是迟了一步,鲜血争前恐后涌出,沿着指缝淅淅沥沥落下,滴在白衣上,如同大片大片赤红鲜花。
血腥气也是极淡,在冷彻空气中徐徐飘散开来。
希夷重重咳嗽着,整个脊背都佝偻起来,凸显出嶙峋脊椎骨来,一格一格,随着呼吸剧烈颤动。
“希夷!”
蛮蛮惊慌失措地喊起来,一下子冲到他身边,焦急地绕着他飞来飞去,想要做什么,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好无措地转着圈。
然后,它再度被一只手捏住了鸟喙。
“安静。”希夷又咳了两声,靠着隐几艰难地撑起身来,“你声音太大了,会把她招回来。”
“唔唔唔——”
蛮蛮拼命挣扎,到底是从希夷已经变得无力手指中挣了出来,比翼鸟仅有那只眼睛瞪得圆滚滚,看起来恨不得给他一翅膀,但到底是下不去那个手,只能愤愤哼了一声。
“你这家伙——”它到底是顾忌着希夷叮嘱,压低了声音,“你是不是疯了,明明就是这种时候,你居然还敢妄动灵力!你是生怕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希夷闭上眼睛,开始调息。见他如此,蛮蛮更是气得整只鸟都涨圆了一圈,暴躁地上下乱飞,好一会儿才一头撞进希夷怀里,胡乱拍打着翅膀。
“真是!真是!怎么偏偏就是这个时候!都怪那个毒妇——要不是她使人给你下了毒,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她真是罪该万死!万死难赎!”
待全部力气都耗尽了之后,它才慢慢安静了下来。大颗大颗眼泪从比翼鸟仅有那只眼睛里滚落出来,打湿了希夷衣襟。
“要不是刚好赶上了这个时候……你本来可以同她一起去。”
希夷抬起手来,无声地抚摸了一下比翼鸟脑袋。
“这也是因果。”他语气很是淡漠,倒像是在谈别人事,“无论有没有她,我都会走到这一步。阴魔毒草,不过是加快了衰落进程。于我而言,早一千年,晚一千年,也没有什么区别。”
“哪里会没有区别!”蛮蛮气恼道,“你在说什么蠢话!你本来可以同白飞鸿一起去!比起那个劳什子瑶崖峰主,明明是你适合带队多了吧!”
希夷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你出生得太晚了,所以不明白,蛮蛮。”
他抬起头,用什么也看不到眼睛,“望”着殿外天地。他声音依然是沉静,如同落满雪森林。
“这天地早已不容许我们继续生存了。昆仑墟仍享受着白帝遗泽,你自幼在这里长大,因而没能感受到……外界灵气究竟衰微到了何等程度。”
希夷又抚摸了一下蛮蛮头,微微垂下脸来,语气依然是淡漠。
“若是离开了昆仑墟,那般稀薄灵气,于我们而言,近乎剧毒。”
而另一边,刚传送到蜀山之时,云梦泽便不适地皱起眉头来。
“怎么了?”白飞鸿看向他,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担忧,“你脸色不好,不舒服吗?”
“不。”他放下手来,神色依然称不上好看,“只是有点……不太适应。”
蜀山按理来说,也应当是灵气充沛之地,只是当他站在这里时,仍然能感到这里空气与东海、昆仑墟都不同。让他觉得缺少了什么似,呼吸都有些不太顺畅起来。
但花非花与常晏晏便没有什么异色,白飞鸿看起来也没有什么不适,这令云梦泽垂下了眼帘,暗暗调整呼吸之后,神色便已恢复如常。
虽然只有他自己知道,站在这里每一次呼吸,都有一种近乎溺水感觉……明明是在陆地上,而龙也绝不会溺水。
“我没事了。”他转过脸来,对白飞鸿一笑,“方才一时没有调整过来,不用在意。”
白飞鸿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
“我想起来了。”她从芥子里拿出一枚上品灵石,往云梦泽眼前一递,“你们云家人对灵气变化格外敏感,你习惯了昆仑墟灵气,自然不适应蜀山灵脉。你拿着这个,直接从灵石里吸收灵力,感觉会好很多。”
云梦泽一怔,见白飞鸿又将灵石往他这里递了递,方才伸手接过。
“……多谢。”他轻声说了一句。
“客气什么。”白飞鸿笑笑,“我是你师姐,照顾你是应该。不过……你家里人没有同你说这些吗?”
陆迟明也就罢了,他所继承是空桑白帝血脉,更有天生剑骨,天地灵气会自然而然地流过他全身,如呼吸血流一般自然。他不曾知晓云家这些小难题,没有特意叮嘱云梦泽,倒也是理所当然。
但是云夫人,她自身龙血便已十分浓厚,按理说应当对这些不便之处深有体会才是。她为什么也没有叮嘱云梦泽?
少年无声地垂下眼帘来。鸦翼般睫毛在他眼下投下沉暗影,他神色却依然是平静。
“大概是事情太多,他们忙忘了吧。”
他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再抬起眼来时,少年漆黑眼瞳如同地下暗河,闪动着幽幽冷光,为他昳丽得近乎秾艳眉眼,平添了几分冷锋般意韵。
“比起这些,大师伯在看我们了,没关系吗?”
白飞鸿一惊,连忙回过头去,只见其他几人已经走到了前面,荆通阴着一张脸看向这边,满脸都写着“风雨欲来”四个大字。
她连忙跟了过去。
在荆通发怒之前,常晏晏先抬起手来,冲道路另一头来人打起招呼,见蜀山来接引他们人已经到了,荆通也只能把训斥咽回肚子里。一甩衣袖,丢下一句“跟上”,便足下生风朝那几人走去。硬生生靠着自己一个人,把一段普通路程走出了千军万马气势。
云梦泽落后几步,跟在白飞鸿身后。
他无言地注视着那道背影,良久,缓缓将灵石握在自己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