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拿到剑之后,白飞鸿便离开了剑冢。
回去时候同来时一样，只是一晃神，她便离开了那个充斥着刀剑杀意洞窟,回到了昆仑墟之中。
花非花在白飞鸿之前进了剑冢，也在她之前出来。他手中挚着一支碧玉箫，笑吟吟地把她望着。他在看清白飞鸿怀中长剑时,不由得“咦”了一声。
“这柄剑是……”
“青女剑。”
——素娥惟与月,青女不饶霜。
白飞鸿轻声答道。
“那个‘青女剑’？”花非花神色也是一肃,“你确定要选这柄剑？青女可是弑主凶剑。”
“我知道。”
白飞鸿只是简单应了这样一句。
她当然知道。
三千年前,有人从极北之地取来万年冰魄，交予铸剑大师萧青云,希望对方能铸成一柄举世无双神兵。
萧大师一生铸剑一百二十一柄,每一柄都是赫赫有名神兵。但即使是这样英杰,在面对这块万年冰魄时也犯了难。
冰魄至寒至刚，寻常烈火与斧锤都奈何它不得，便是祭上三味真火，也无法炼化这块冰魄。
在苦恼了近三年之后,萧大师选择了曾在古籍上所见过一种极为残酷秘术。
铸剑师花了三天三夜,以冰魄为底,将自己整个躯体、全部神魂都炼化其中。谁也不知道她是怎样做到,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能够做到。
最终,铸剑大师萧青云，用以身相殉为代价，成就了自己人生之中最为出色一柄剑。
正如她曾经向友人许诺过那样,那是一柄举世无双神兵。
萧大师在临终之前,为这柄剑命名为——青女。
那是传说之中霜雪女神.名字,也暗藏了萧青云青字。
开炉当日,当真是龙光射牛斗之墟。天地为之变色，四海为之低昂。白虹贯日，彗星袭月。均是千年不遇异象。有善于卜算之人，仆一见如此天象，便不由得为之骇然，言道，当是绝世神兵出世。
正如他所言。在那之后一百年间，再无一柄剑可与青女剑相较，一时之间，也无人可撄其锋。
第一代青女剑主本就是当世最为优秀剑修之一，再倚靠神兵之利，竟无人能与他匹敌。
这种得意日子极大腐化了他精神，渐渐，剑主人忘却了自己当初为何要求得这柄神兵，他逐渐沉迷于追逐名利、逞凶斗狠，他挥剑不再是为了精进武艺，也不是为了除暴安良，而是为了一己私欲，为了巩固他地位与权势。
他还想要将青女剑作为家族传承，托付给自己庸碌无能儿子，让他们家族世世代代继承下去。
这令青女剑剑灵无比愤怒。
于是，在青女剑主邀请天下豪杰，共同来见证他所谓“传承仪式”之日，青女剑铮然出鞘，在所有人面前，斩下了剑主与其子头颅。
“神兵当为有能者据之。”
那时，青女剑剑灵是这样说。
“庸才执之，我必杀之。”
青女剑从此凶名远扬。
却也因此成了无数剑修梦寐以求神兵。
人人都希望自己成为那个“有能者”，然而似乎是这个开端实在过于不祥，如同附加上了某种诅咒一般，在那之后历代青女剑主，能得善终都不多，其中还有不少人是死在青女剑之下。
——青女剑是一柄弑主凶剑。
这件事逐渐成为了修真界共识。
白飞鸿当然知道这个传说。
但她依然选了青女剑。
不如说，她此番入剑冢，为就是寻得青女剑。
花非花看着她，许久，方才低声说了一句什么。但他声音实在太轻，白飞鸿没有听清，只好将困惑目光投向他。
“花花？”她问。
他问道：“非做到这种地步不可吗？”
白飞鸿一怔，而后平静点了点头。
“对，非这样不可。”她垂下眼来，望着自己手中剑，“青女是最适合我剑。”
“你可能会死你知道吗！”
花非花咬紧了牙关，他不笑时候，总是有种莫名气势。那双眼睛定定注视着她，带着难以言喻压迫感。
“他们值得你这么去做吗？你为什么总是要为了旁人做到这种地步！”
白飞鸿静静看着他，许久，她微笑着摇了摇头。
“不是为了旁人。”她轻声对他说，“这就是我道。”
没有任何人求着她这么做。不如说，前世时候，没有任何人会寄望于白飞鸿。她是彻头彻尾弱者，遇到灾祸之时，他们只把她当成一个必须保护人。
但是今生一切都不同了。
她改变了自己命运，她从风雨如晦命途中为自己挣出了一条路。
不管是选择青女剑也好，修无情道也好，都是她自己想做事。她要用手中剑，冲破这风雨交加无尽长夜。
从很久很久以前——从前世起，她就想要这么做了。
“随便你。”
花非花声音也冷了下来，他最后看了她一眼，克制地转过身去。
“简直……愚不可及。”
白飞鸿只好苦笑。
她明白花非花都是好意。但她也只能说一句，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有胆量。”
耳畔忽然响起了一道女声，依然带着霜雪气息，如同凛冬呵出寒雾，无声无息地沁进骨髓之中，透骨冰凉。
“我有很多年没有遇到过你这样有胆量小家伙了。你才几岁？十九？二十？年纪轻轻，却有如此坚定心智，我倒是很少见到。”
白飞鸿微微张大了眼睛。
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是青女剑在同自己说话。
“不、不敢当。”
这种直白夸奖让白飞鸿有些心虚，毕竟她是两世为人，严格来说何止是十九二十岁，这份说给年轻人夸奖实在让她觉得受之有愧。
但青女剑显然不在意这些细节，不如说，在剑龄三千年她看来，大概除了希夷都是年轻人小孩子。听得白飞鸿推辞，她还轻笑一声。
“过分谦虚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你这人对旁人倒是来得直白又不虚伪，怎么对自己就不肯诚实一些？我方才探询了你经脉……你修居然是无情剑道。”
剑灵声音里带了些许讶异。
“修了这个道途还能活到成年人可不多。挺胸抬头，光是这一点你就已经胜过六成无情道修炼者了。更何况你修得很好，灵气充沛，经脉开阔，便是那些上了年纪修士也少有你这样扎实功底。当真是少年出英雄，我才沉睡了几百年，竟不知人世已变化至此。”
在白飞鸿过往经历中，实在少有青女剑灵这么喜欢直白夸人存在。这一连串夸奖弄得她几乎都要臊红了脸，着实是全身都不大自在。
但是在羞涩之中，她又感觉到了一丝难言欣悦。
为了对抗这种让她觉得更加不好意思欣喜，她只好抿紧了嘴唇，低低对青女剑说了一句“别说这些了”。
“为什么别说？”剑灵声调中颇有几分困惑，“就算在我历任剑主之中，也少有你这样诚实。大多数人来寻我时，都会找一些理由。什么匡扶正义，什么替□□道，什么问鼎天下……一个个都虚伪要命。”
不知为何，白飞鸿觉得剑灵声音很愉快。
“像你这般直白同我说，你来寻剑就是为了杀人，倒还是第一个。”
白飞鸿心骤然静了下去。
许久，她方才开口道：“你听说过‘纯钧’吗？”
“怎么会没听过。”青女剑幽幽道，“昔年欧冶子所铸之神剑，想当时，赤堇之山，破而出锡；若耶之溪，涸而出铜；雨师扫洒，雷公击橐；蛟龙捧鑪，天帝装炭……方成就纯钧一剑。”
“我要杀人之一，便是纯钧剑主。”
白飞鸿平静道。
陆迟明如前世一般在九年前，继承了纯钧剑。唯有白帝后裔方能继承神剑，本该为空桑之主所有，但他天赋实在太过出众，陆城主便早早将这柄剑交到了他手中。
就像青女剑灵曾经说过——神兵当为有能者据之。
“纯钧剑主……”
剑灵声音里多了一丝了然。
“也难怪你要来寻我了。”
除了青女剑，这世间还有何剑可撄其锋？
白飞鸿只是静静垂下眼来。
她要杀第二个人，便是妖皇殷风烈。
她不知道殷风烈究竟经历过什么，又是如何修炼。她只知道前世她最后一次见到他，便是在灭门之夜。他以绝对实力斩杀了掌门，杀死昆仑墟最出色年轻弟子——杀死林宝婺时甚至只用了三招。
他如同戏耍一般逗弄着林宝婺，让了她足足十招，而后，在三招之内粉碎了她剑，在白飞鸿面前斩下她头颅来。
那种强横实力，让白飞鸿感到陌生，感到恐怖，却也在她脑海中留下了难以磨灭印象。
她要杀了殷风烈，为了达成这个目，她需要青女剑。
虽然，他们曾经是那么要好朋友。
虽然……她曾经比谁都要仰慕他。
“你在杀掉自己过去朋友时，都在想什么？”
她轻声问道。
铸剑大师萧青云，在杀死自己挚友，第一任青女剑剑主时，都在想些什么？
“那个男人是萧青云朋友，不是我。”
剑灵淡淡道。
“萧青云不会杀死自己朋友。但青女会杀死自己主人。”
“如此。”
白飞鸿笑笑，不再去思考这个没有意义问题。
原来……是她弄错了。
萧青云是萧青云，青女剑是青女剑。纵使融入了铸剑师神魂，青女剑剑灵也并非是铸剑师本尊。
“你朋友担心是对。”
青女剑在她耳边轻笑。
“若是有朝一日，你心中剑折断了，我便会毫不犹豫杀了你。”
白飞鸿颔首，面上浮现出一丝微微笑来。
“我知道。”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