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利刃穿透心魔瞬间,白飞鸿看到了不可思议景象。
那像是某个人回忆，又像是某些往事残影。
白飞鸿看见了年幼林宝婺。
她看起来比现在年纪更小，稚嫩小手抓着剑柄,吃力挥舞着。认认真真,又一板一眼地练习着那些复杂剑招。一遍又一遍,直到手掌都磨出了血泡。
到底是小孩子,再怎么刻苦专注也有限,偶尔，很偶尔时候，小姑娘也会觉得手太痛，偷偷放下剑歇一歇，又或者忽然飞过一只蝴蝶，吸引了她目光，让她盯着发了一下呆。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那是再平常不过事。
可是每每当林宝婺这么做时候,父亲便会厉声呵斥她。
“别分心！不准偷懒！”他神色也是严厉,“修行之中最忌三心二意，重来！”
于是小姑娘只好慌慌张张低下头,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将方才作废训练重头再来一遍。
她也曾经感到委屈，向自己乳母与侍女哭诉,但无论是谁，都只会带着一脸为难笑容,苦口婆心劝说她,你爹也是为了你好。
“阁主与荆公子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不对你严厉些,还能对谁严厉呢？”
“荆公子也是为了定一定你心性。修行这条路哪有轻松,现在不多吃吃苦，以后遇到事儿了可怎么经得住？”
“你现在年纪还小，不懂大人苦心，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这都是为了你好。”
他们总是这样说。
“大小姐是琅嬛阁主女儿，一举一动都代表着琅嬛书阁体面，容不得出错。”
久而久之，连林宝婺也认同了。
“你们说对。”她挺起小小胸膛，露出骄傲神色，“我可是琅嬛阁主女儿。”
——我不能出错。
渐渐，包围着林宝婺人越来越多。
他们环绕着她，一次又一次向她诉说着相似话语。
“不愧是琅嬛阁主女儿。”
“果然是林家大小姐，天赋着实惊人。”
“小小年纪，就有如此修为与定力，荆公子和林阁主真是教女有方。”
“得女若此，林阁主，好福气，好福气啊。”
“正所谓龙生龙凤生凤，林家宝婺果然无愧于她父母声名……”
那些环绕着林宝婺人，每一个人都在笑——都在对她父母笑。
而她父母，虽然也会说些谦逊话语，但谁都能从他们脸上看出，他们对于这些赞许，是多么与有荣焉，心满意足。
于是，他们也对林宝婺笑了。
“做好，宝婺。”
他们会这样夸奖她。
——你这次做很好。
“不要太骄傲了，你能进步地方还有很多。”
他们也会这样告诫她。
——你还可以做更好。
于是林宝婺仰起头来，挺直了脊背，露出小大人一样笑。
“是！”
她总是这样兴冲冲答应下来。
——我会一直做很好。
作为琅嬛阁主女儿，林宝婺已经习惯了这样生活。所有人都在看着她，都在告诉她——
你当然是同龄人之中最出色。
“一定是天之骄子”
“当然是个好”
“未来可期”
“那可是林阁主与荆公子女儿……”
无数声音环绕着她，无数目光注视着她。被那样说了，被那样看着，除了拼命努力，拼命再拼命，去完成他们期许，便也没有别办法了吧？
更何况，在那些目光之中，也不全是嘉赏、期许与善意。
也有很多人——非常、非常多人——怀揣着一种恶意期盼，在等着她出错，等着她被别人比下去，等着她变成一个庸才。
在她不慎犯了错时候，他们就会摇头叹息，带着幸灾乐祸笑容，说，可惜林阁主生了这么一个女儿。
“林阁主这辈子都是顺风顺水，只有女儿实在不成器，让她蒙羞。”
他们甚至会带着一点难以言说恶意，在林宝婺面前大声谈论陆迟明，空桑陆家大公子，不世出剑道天才。
“听说他可是三千年一遇天生剑骨。”
“大小姐还在练诛邪剑法第一式吧，在她这个年纪，陆家大公子已经能独自击退妖兽，听说当年妖族对空桑那次大奇袭，就是陆家大公子一个人荡平，他当时还没到大小姐现在年纪呢。”
“蜀山剑阁阁主现在似乎在亲自教导那位大公子剑术。”
“那可是天生剑骨，哪个剑修能忍得住？”
“阁主一辈子都不曾输给空桑那位陆城主，唯独这儿女运上嘛……嘿嘿，儿女都是缘，也强求不得！”
每每听到这种论调时，林宝婺都会咬紧牙关，掉头回到训练场继续拼死训练，或者冲进藏书阁继续翻阅那些诘屈聱牙典籍。
她在十岁之前，便已经背下了藏书楼大半书籍，也练成了诛邪剑法前七式。无论放在哪个宗门，也是数一数二天才。
但是，当她挺胸抬头，准备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母亲，告诉所有人时候，却听见了另一个令她如遭雷击消息。
陆迟明却已经击败了蜀山剑阁阁主，成为了修真界当之无愧剑道第一人。
——输了。
林宝婺明确意识到。
无论她怎样追赶，也不可能跨越过那道天堑。
正是因为已经拼死努力过，才会知道自己能力极限在哪里，所以，不需要任何人来告诉她，林宝婺也明白——
不要说在同样年纪追上他，今生今世，她也不可能抵达陆迟明现在程度。
她将永远是娘亲败笔。是她在教导子女这方面输给空桑城主证据。
她让那些怀着恶意想看她笑话人得逞了。
在认识到这一点时候，林宝婺再也无法忍耐，在母亲面前哭了出来。
“不许哭。”
琅嬛阁主显然也被这个消息弄得有些心烦意乱，她只是皱着眉头，严厉呵斥了自己女儿。
“多少人在看着你，你不能丢了林家脸面。”
——你不能丢了林家脸面。
不管是母亲，父亲，林家侍女，琅嬛书阁弟子……还是大伯父，都是这样对她说。
每个看着她人，目光都在这样说。
“所以不许再看我了！”
在白飞鸿对面，幼小林宝婺捂住自己脸，失声痛哭出来。
“我尽力了！我也没有办法！我很努力了，我都已经这么拼命了——为什么他们、你们还要用那种眼神看我！”
“……”
白飞鸿只是沉默着，什么也没有说。
“你从来不会像他们那样看我……”
林宝婺捂着脸，声音低低地从指缝里传了出来。
“你看着我时候，不是在看琅嬛阁主女儿，而是在看‘林宝婺’这个人，我能感觉到。”
“……”
白飞鸿依然沉默着。
林宝婺笑了一下，但那笑声怎么听都如同一声啜泣。
“可却从来不会用那种目光看我。”她低低说，“就像你看常晏晏时候，不管她做什么，不管她是谁，你都会用那种眼神看着她。”
温暖，鼓励，带着认同与期许目光。没有任何条件，无论她身份如何，白飞鸿都会用这种目光看着常晏晏。
“但你却从来不肯那样看着我。”
她放下手，哭红了面庞上，一双殷红眼瞳，无声地凝视着白飞鸿。
“所以——我宁愿你不要看我。永远也不要看我。”
白飞鸿望着她，没有移开视线，却也依然一语不发。
她如同一座冰封湖，不会再兴起涟漪，也不会有回声。
林宝婺笑了起来，但那笑声听起来却像哭一样。
“不过这一下，什么都毁了。”
她无意识环抱住自己，整个人蜷缩在地上，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琅嬛阁主女儿居然生了心魔，还入了魔——没有比这个更能让母亲蒙羞事情了。我还是丢了林家脸面。居然还是用这种方式……”
她终于再一次哭了起来。
“我都做了什么……”她呜咽着说，“我还对他们说了那种话……我居然……”
她很后悔。
白飞鸿终于动了。
不是提剑斩杀这个哭到发抖孩子，而是对她伸出手来。
——还是个小姑娘呢。
白飞鸿淡淡想。
也是，这时候林宝婺，也不过只是个小孩子而已。
“站起来，林宝婺。”
她看着她，目光平静。
“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你自己。”
林宝婺下意识抬起头来，正好迎上了白飞鸿视线。
那目光中不带有任何感情。没有怜悯，没有愤怒，没有悲伤，也没有鄙夷。
她只是平静，注视着自己罢了。
但林宝婺却无法遏制，在这样目光中感到了安心。
“我不理解你痛苦，到现在我还是无法理解。”
白飞鸿淡淡道。
“但我知道，如果你现在逃避了，以后林宝婺永远不会原谅这一刻你。”
她只会对她说，站起来，林宝婺。
她不会说我原谅你，或者我会帮你。
因为无论有什么理由，做过事情都不会就此消失。
白飞鸿不是林宝婺，所以她永远也不会体会到林宝婺痛苦——就像林宝婺也无法体会到她一样。
但是，她还是要说出这些话来。
“要走出来还是要继续躺在这里自怨自艾都是你事。”
白飞鸿收回手，反手一剑斩断了反扑而来心魔。她低下头，看着林宝婺不复殷红眼睛。
“我该做都已经做到了，剩下你自己选吧。”
她站起身，阳光落在她身上，将一道纤细影子覆盖在林宝婺面上。
林宝婺看不清她脸庞，只能听到她声音。如此冰冷，却也如此坚定。
“不过，我认识林宝婺并不是懦夫。”
她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