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感、第六感这种东西,余盛是没有了。
他还在哼着歌儿写他的作业。虞清接管了他之后,课业陡然重了许多。每天要背课文,抄写课本,练字。都安排得紧紧的。虞清还给公孙佳建议:“君子六艺,余盛也需要习些武艺,比如骑射。在下不擅长骑射,还要府上操心。”
余盛想上体育课,但是公孙佳认为他还小,学骑马也不安全,射箭可以学,但不用这么早。然后背完半本书再考虑。反正无论是公孙家还是余家,教他武艺的人是不会少的。
公孙佳认为,余盛这货来历可疑、看起来不大靠谱,武艺就先不要培养了,免得他惹祸连累家人。什么时候将他整治得服服帖帖,再训他的真本事。
余盛很听金大腿的话,苦着脸写作业,写着写着就哼“小白菜”的调子,这歌他也唱不全,来来回回就那两句。
胡乱划拉完了作业,余盛抻了抻懒腰,不打算马上就背书。背那些什么狗逼封建糟粕,简直要人把隔夜饭都吐出来了。他举高了双手,张大了嘴巴,正在作投降状的时候,元峥来了。
余盛赶紧闭上了嘴、放下了手:“唔唔,阿静姐姐!”
元峥道:“小郎君,主人叫你过去。”
余盛机灵劲儿来了,一把薅起自己写的字,小碎步跑到了元峥身边:“阿静姐姐,阿姨是要查我的功课吗?”
元峥道:“不知道,请。”
碧桃有点担心,她看得出来自家小郎君最近有点飘,飘得让人想打,小声问元峥:“阿静,有什么事吗?”
元峥对碧桃还客气些,说:“主人没有讲。”
主仆二人都有些忐忑,乖巧地到了公孙佳的房里。
公孙佳正在窗下的榻上坐着,手里拎着一本书,进入二月,天气转暖了一些,许多人家都已经不烧炭盘了,公孙佳身边却还用熏笼罩着一个,人倚在熏笼上。整个人闲散又舒适。
“坐。”
余盛爬到她身边坐下了:“嘿嘿,阿姨,你看,我写的!”
公孙佳扫了一眼,说:“丑。”
余盛蔫儿了:“我、我才学写嘛。”
公孙佳道:“你与先生淘气了?”
“啊?”
“人人平等?”公孙佳吐出四个字,炸在了余盛耳边。
坏了!当时口嗨没注意,说秃噜嘴了!余盛想补救,赶紧说:“人和人的灵魂是平等的,没有高低之分。比如毅力,比如情操。其实,旁的方面也一样嘛,比如时间,谁的一天也不比别人多出一刻来……”
公孙佳耐心地听着,心里分析着“余盛”的理论,偶尔问一句:“所以呢?”
两人说了一长串儿,开始阿姜等人还很惊讶,后来渐渐听不明白了。就能听得半懂的这一点,她们也没觉得余盛这话有道理。平什么等呀?她们跟主人平等?那人家投胎好咱们有什么办?咱们干活比外头粗使的丫头上心用力才有这待遇,您要我们这干得多的跟干得少的拿一样的月钱?凭什么呀?阿姜等人当余盛是个傻货。
最难过的是碧桃,几乎就想问“您都知道谁的一天都是一样长的,怎么不用功?弄到学业还不如阿静?你们在这上头都快不平等了!”
元峥比他们多跟了一阵儿,接下来也跟不上趟了。总觉得这小郎君说的昏话挺多的,越讲越没溜儿。就不说别的了,这蠢货自己使奴唤婢,然后说“平等”?要老子给你平等的跪下吗?他要不是有这层身份约束着,早把余盛打一顿了!
于是丫环们翻白眼看天,元峥垂下眼看地,都在掩饰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算了,他是主人的外甥,是小郎君,是个小傻子。能口头甜哄人开心,也不怎么作践人,足够了。旁的人,咱们得自己有点主心骨。
公孙佳不动声色扫了一眼,就知道他们没把余盛的话放在心里。说话想让人当真,就先得有点真本事。余盛这货,他有什么?他说的这些,一点可行性都没有。公孙佳说,好好做事,达标给你升职,就真能升。余盛说的这些,简直就像在说“你造反,造反成了就能
当皇帝了”,真能当皇帝的,不用你说他也会这么干、他还知道需要怎么干才能成功,当不上的,你这么撺掇他们、又不给他们办法,就是让他们去送死,还是全家出殡的死法。
“哎……”公孙佳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还是当着她的面,没避开奴婢就说平等。这是当着皇帝的面,怂恿宦官造反呀……
余盛说得特别酣畅淋漓,自从穿越以来,他从来没有与人聊得这么痛快过。平等、自由、关系、个性,权利义务,政治经济文化、社会制度等等。金大腿好像都听懂了!而且问的问题都很深奥,像是他的政治老师在发问一样。
果然,小姨妈就是小姨妈,哪怕是个魔改剧,她也依然是智商的天花板,战斗力的计量器!余盛到最后搜肠刮肚也说不出新词儿来了,他离中考太久了,五六年来完全没有巩固知识,全是在忘。
心里恨恨地骂,不是说只有高考过后进入大学的老年人才会开始健忘的吗?他一个正在壮年的十五岁美少年,居然忘了好多东西,真是见鬼了!可恶!耽误了他跟小姨妈展现自己的才学,进而影响历史进程!
公孙佳心道:十五岁,不能再多了。这些玩艺儿像是从哪本书里读来的,不,他不大读得进书,应该是被师长硬灌进脑子里的,还学忘了好些东西,且学得很浅,背后的微言大义这小傻子都还没理解,自然也无法说出来给我听。心智顶多是八郎现在的程度,绝不超过八郎。能学这么些东西,年纪不应该太小,至少是元峥的年纪。九到十五岁之间。不对,他学得不如元峥用心,应该再多花几年,十二、三岁到十五岁之间吧。
能学这许多东西,都是成套的,虽然有昏悖狂乱之语,其中也不乏有亮点的观点,这套理论应该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并且可以自洽。如果照他说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他的生活的条件应该不错,生活在一个截然不同的环境里。只有天下大同,才能养出这样的傻子。
佛说,三千世界,他应该是来自于另一个世
界,他的那个世界应该是很平和的吧。
对经史并不通晓,可见他那个世界与我这个世界并不很一样。还是书读得少了!让他多背经史,对他有好处!
对我又没有戒心,可见周围的人都很友善,将他惯成了傻子。没挨过现实的教训。
说的话有些很新鲜,也很有启发,只可惜这货上辈子一定也不是个好学生,上课也是打瞌睡,下课也是不认真背书写作业的,以致现在想让他多说一点,多点启发,他都说不出来!废物!
好的,这货不是威胁。
公孙佳道:“还有呢?”
没了,真没了,肚里的货都倒完了,再也没啥好显摆的了。再显摆就是显摆火药配方烧玻璃了!那个等他今晚回去回忆回忆,看能不能从记忆的角落里把初中化学给搞出来!初三好像有烧水泥的反应?化学方程式是什么来着?
公孙佳看着愚蠢的外甥,心中一叹。看来姐姐是指望不上这个傻子了,也罢,只要他能继续逗姐姐开心,就留着吧。不过——
“认真背书。”公孙佳敏锐地感觉到,余盛在讨好她,这种讨好很奇怪,联系起他对虞清的反应等等,公孙佳不得不有另外的猜测。在猜测成形之前,她不介意好好利用余盛对自己的讨好和畏惧。
余盛没想到说了这么多,还得背书,苦兮兮地抬起头想抗议。公孙佳平静地回望,也没有生气,也不像要打他,但他就是怂了,怂怂地说:“好。”
公孙佳道:“要听先生的话,他是很好的人。”
“是!我知道的!”余盛忘了虞清是个忠臣孝子,课本里背的作者简介又回来了,“我会好好上学的。”
“乖,明天我去看你。回去背书吧。”
“好!”小姨妈好声好气跟他说两句话,余盛又忘了之前的沮丧,跳起来保证,自己一定好好读书。之后小声说,自己不是不努力,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小姨妈温柔极了,对他说:“这个我来想办法,你做好你自己就行啦。”
妈妈!她对我真的太好了!
余盛开心地要回去,临走前看了一眼元峥,还是希望漂亮小姐姐能够一起走的。公孙佳道:“他还有差使,你先回去。”
“哦,好。”
不知道为什么,元峥就觉得公孙佳现在的心情比刚才稍好了一点,这是一种奇怪的直觉,且无迹可循,但是莫名的,就觉得公孙佳没有刚才绷得紧了。
他垂手站着,等着公孙佳的吩咐。他有时也会猜公孙佳的想法,以期更好的完全任务,但是对公孙佳的信任却是越来越坚定,无法动摇。她有事要吩咐,他做就好了,一定没错的。
公孙佳对阿姜道:“把昨天收的黑盒子拿来。”
阿姜去取了只黑色的盒子来,拿到公孙佳面前,打开了,亮给她看。元峥就站在旁边,瞄了一眼,里面是两排六只造型各异的小银冠。下面每季都定期给公孙佳进上来种种衣饰配件、日常所需,不管她用不用,该供奉的还得供奉,都做工精美。
近来守孝,饰品里银器就多了些。公孙佳左右看看元峥,招招手:“过来。”随手挑了一顶錾着莲花纹的小银冠在他头上比划了一下。元峥低着头,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公孙佳道:“就这个了,明天戴它。”
“啊?”
“唔,衣服就不衬了,把我那件衣裳给他。”
那是一件公孙佳挺喜欢的男装,就穿了一次,因为太喜欢,就留下来闲着没事儿看看。银冠配奴仆的衣服就违和,配公孙佳小时候的旧衣就比较搭了。
元峥的耳朵慢慢慢慢地红了。阿青在背后戳了一下,她有点羡慕嫉妒,恨倒是还没有,只是觉得阿静这货运气也太好了!怎么就能入了主人的法眼了呢?
阿姜隐约能猜到一点儿,因为元峥这些日子读书也不错,表现也很好,也不多事,他还是个男孩子。又曾做过公孙家的家奴,道义上不能背主,以后扶植他出仕也不是没有可能。谁家主人遇到这样合适的人,都会顺手栽培一二。
这么
一想,对元峥这样优待就很有道理了。
她轻轻推了元峥一下:“谢赏啊。”
元峥居然跪下来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个头,公孙佳道:“又不贵重,不必大礼,起来吧。明天上课,穿衣戴冠,带上你的针线包。”
元峥整张脸都红了起来,他在公孙佳面前是个男孩子呀,让她知道自己学针线,这个,那个,虽然是为了搪塞余盛的借口,可也有些不太好意思。
回到西厢,元峥红着脸,将衣服穿在身上试了一下。照了照镜子,他的镜子不大,只有小小一方,只能照着小半个身形。看起来真是个俏姑娘。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长大,能有点男子汉的样子就好了。
元峥胡思乱想了一阵儿,将衣服收好,把针线包翻了出来,与书本文具一起打了一个大大的包。
第二天,穿好衣服拿着包,出了西厢跟余盛一起去上课。公孙佳的衣服,即便是旧款,比余盛现在穿的也不差,这一身穿戴出来,两人站在一起,余盛像个傻乎乎的小跟班,元峥好似一个极秀气的小公子了。
看得碧桃要皱眉。
她昨天回来之后跟余盛叨唠了很久,终于让余盛的脑子降了降温。不过余盛还是认为,他有小姨妈罩着,不会有大问题。“我只在我阿姨面前说,又不在外人面前讲,你别急,顶多我以后不说了嘛!”
碧桃也只能等他的表现了,实在不行,再跟乔灵蕙告状。
到了前院旧时书堂,虞清也到了,看了两人这个样子,也吃了一惊:“你们这是做什么?是东主的吩咐吗?”他知道,元峥不是个会造次的小姑娘,这么做一定是东主的吩咐。可是东主真的不知道她外甥不大成个样子,这样会显得蠢吗?
说人人到,师生见过礼,还没坐下,公孙佳就坐着肩舆过来了。
屋里几人各有心思,一齐迎接。
肩舆一直抬进房里,公孙佳扶着阿姜下了肩舆,对虞清道:“先生说的,我想过了,普
贤奴是需要好好管教的。只是这孩子还小,管得要轻些。”
余盛感动极了,真不愧是他甜甜的小姨妈,管教也要这么的体贴!他看了一眼虞清,虞清不免有点失望,家长护孩子,老师就不好教,天下至理。不过公孙佳肯管,比那等对老师说“你教你的,他学他的,你们井水不犯河水”的,要好一些。虞清勉强地拱了拱手。
公孙佳道:“阿静。”
“在。”
“包袱带了?”
“是。”
“尺子拿出来。”
元峥依言,从包袱里拿出一柄竹尺,一尺长,刻着十寸的刻度,泛着淡黄色,极韧且直的一根竹条。
公孙佳道:“以后先生说普贤奴淘气,你就打。”
公孙家里没有戒尺,公孙佳便想到了竹尺,直接给了元峥这个权利。
余盛整个人都懵逼了,结结巴巴地说:“阿阿阿姨,阿静姐姐,打打打打我?”错了吧?她管教我?他的心里,是自己有常识,教导未来老婆的。现在让未来老婆揍他?不!我不能接受!
公孙佳道:“对。”一锤定音。
公孙佳对元峥道:“不必怜惜他,你不是成人,力气也不大,放手去做。手,打左手,右手留着写字。淘气,打屁-股,肉厚。”很是关爱外甥,不能把外甥打坏了。
元峥大为惊异,这给自己的权利有些大了。公孙佳却只是点点头,表示自己说的是真的。那行吧就这么干,元峥攥紧了竹尺。
余盛几乎要崩溃,以为金大腿不爱他了。金大腿很疼爱地对他说:“从今以后,叫他兄长,你们是同学。他会关爱你的。”
余盛咽了口唾沫。
虞清倒是接受得很好,这是一种常见的做法,自家仆人执行命令惩罚小郎君,是代表长辈的意志,实际上比他这个老师更有威严。女仆男装,给男性称呼,虽罕见却也有,是代表一种权威。是代长辈行权。
看“方静”的样子,是入了公孙佳的眼的,也不致被余盛报复。富贵人家里,仆人称呼上自认比主人低一辈是常态,公孙佳视“方静”
作子侄辈,与外甥余盛算作同学,也还凑合了。优秀的仆人,通常会得到一些特殊待遇。
最主要的是,这家是公孙佳的,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虞清觉得不太违背他的做人原则,也就欣然接受了。
公孙佳也很满意:“你们以后就是同学了。”蠢外甥有什么用处还得费心发掘,元峥不是,元峥的天赋摆着呢,人品也可以,旁的也可以,还没有别的牵挂。这样的人不捏在手里,好好的笼络养成心腹,要什么样的人才行?
慢慢来,先给元峥一个这样的称呼,再过一段时间,庄上那批童子养熟了,弄过来替换,“方静”就可以消失。从一个不知道哪里的地方,就可以出现一个培养好了的、叫“元峥”的少年来投靠她。将这两个身份拆解开来,让人联想不到。
至于余盛的想法,他有想法也没用。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余盛就很惨,阿静姐姐变成了小姨妈的打手,还是专打他的打手。
这两个人,一个他不敢惹,一个他舍不得惹。所有人都觉得这样的安排没什么问题,侍女们觉得他昏话连篇,需要教训。连最疼他的外婆也觉得公孙佳很疼外甥了,难道真要让虞清一个成年男子打他吗?
余盛有心用自己的新鲜理论来诱拐金大腿,让金大腿放弃对他的严格教学。可他仅存的理论知识都被金大腿套得差不多了,再回忆不出什么新理论来了,金大腿的理解还比他深,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余盛好容易捱到亲娘过来看外婆、小姨兼看他,小小声说了一下挨打的事儿。
乔灵蕙居然也很赞成:“哎哟,不打你不老实,打重了我又心疼。还是阿静动手好!阿静啊,你也别留着力气,让你打就是因为你打不坏他!”很满意哒!
完了,亲娘都不向着他了。
更惨的是,乔灵蕙检查了一下他的功课,认为他确实不太用功,然后就咬牙离开了。离开之前特意给了元峥许多赏钱,还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给元峥:“好
好管着他。好孩子,我知道你学得好,先生也喜欢,你多给他讲讲,我管管他,他不听话你只管打!我不会忘记你的功劳的。管好了他,往后你要出嫁,我给你一份嫁妆!”
元峥接了簪子,忽略了“出嫁”,想到这是一位母亲对儿子的殷殷期盼,想起如果自己的母亲还活着,一定也是这样关爱自己的。当天晚上,他握着余盛的左手,听余盛背书。
余盛被小姐姐拉着手,还有点心猿意马,然后就是一声“啪”!他给打傻了,简直不敢相信,过了一阵儿才:“嗷!”
“继续。”元峥握着他的手说。
毕竟大上四岁,余盛力气还没有她大,手也挣脱不掉。有长辈发话,碧桃也觉得余盛是需要用功,小丫环们更不敢打断,眼睁睁看着阿静好好一个娇媚的小女孩儿变成个母夜叉,打得余盛嗷嗷叫。
余盛抽抽噎噎背完了书,元峥收了竹尺,很温柔地鼓励道:“小郎君这不是背出来了吗?你不笨的,要努力呀。你的母亲、姨母、外婆对你多大的期望呀。”
余盛泪眼汪汪的,看元峥一点嘲讽他的意思也没有,呆呆地捧着手,点了点头。
元峥临走前还对碧桃说:“我没有很用力,给小郎君泡一泡手,用活血的药给他揉一揉,好得快些。”
好了才能打下一轮,不然就只能打屁股了。打屁股是很累的,不用力根本打不疼他。
余盛嗷嗷地学习,嗷嗷地被打,再也没了那些奇谈怪论,虞清舒服极了。
自从有了阿静执掌戒尺,阿静也不当着他的面打余盛,总是在课后给余盛算总账。虞清虽没见着,但是从余盛的猪蹄,以及坐垫的厚度,完全可以猜出来他受了多大的教训。
如此一顺利地度过了二月,时间迈入了三月。
三月三日上巳节,虞清放了一天的假,学生们也得以休息。余盛被送回了余府,在余府里,他被亲娘薅过去背书。他爹余威是读过书的,不能说精通,但是课业还可以。听他背书还挺流畅,赞道:“还是药王有办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