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员可能都有夜猫子属性。
图书馆下午没什么人,晚上却热闹极了。
有人拿羽毛笔羊皮卷用晦涩的拉丁文字写着学业总结,也有人抱着笔记本电脑键盘敲得飞快。
绘有卡巴拉生命树的穹顶下,古老与现代完美交/融。
子虚坐在属于他的那方书桌前,目光越过重重书架,看向这里的每一个学生。
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推门而入的瞬间,戚逐芳便觉察到了这股视线。
祂不动声色地环视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大厅,步伐未停,走入一排又一排的书架中。
和之前相比,祂这次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抵达了子虚面前。
图书管理员驯静文雅,泛着藏青的眸子中同时映照出烛火与戚逐芳的脸。
他心情显然不错,身上丝毫不见那股古怪且不合群的冷僻,眉梢都带着柔和浅淡的笑。
“这应该算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
子虚从椅子上站起来,摘下了那副眼镜,带着点拘谨地朝戚逐芳伸手。
戚逐芳同样回以微笑。
祂没有再继续往前走几步,而是在原地伸出手,搭上了图书管理员的手掌。
袖口很自然地朝后缩了缩,露出刚好被遮住的“痕迹”。
“我也很高兴可以被您收为学生。”
果然,子虚看到手环的时候目光有瞬间的停顿,随后无比正常地引着祂往暗处走。
“先和我过来这边。”
戚逐芳在他身后弯着嘴角,微妙感到了某种愉悦的情绪。
他们最终在一扇矮小的,几乎不能称之为“门”存在面前停下。
“为什么是门?”戚逐芳很自然地问出口。
子虚和秦达意不一样。
后者在信息上对祂避之不及,前者却会无比主动地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全部告知。
所以,根本不需要试探那么多,直接大大方方问就好了。
“上下四方曰宇,古往今来曰宙。”
这是《尸子》中的一句话,也是比较贴近现代人对宇宙的认知。
子虚没有直接回答,甚至反过来把问题回抛给了戚逐芳,“为什么是门呢?”
“或许,门作为空间的符号与象征存在。”
作为回答,子虚推开了那扇门。
映入眼帘的乱飞的稿纸,自动进行记录的羽毛笔,以及排着队亟待检阅的书籍。
介于真实和虚幻之间的空间边缘处凌乱而匆忙地绘制了许多线条。
那些不成型的法阵组成了一只只诡异扭曲的眼睛,又被秘银墨水的痕迹将恐怖消去了大半。
杂乱无序,还透着隐约的疯狂与孤注一掷的气息。
图书管理员表现得期待又忐忑。
其实在开门之前,他已经做好戚逐芳可能会感到心悸的准备了——就像之前的那几个调查员那样。
人对于未知的东西总是存在本能恐惧。
戚逐芳能感觉到他的紧张,主动走进去,拿起那支笔,又很快放下:“看起来真有意思。”
“你喜欢就好。”子虚松了口气。
“我的荣幸……?”
戚逐芳冲他笑了笑,“这里确实有些诡异,但相比之下,未知的吸引力明显更大。”
图书管理员怔立当常
过了一小会儿,他的声线才勉强恢复平稳,小声而迅速道:“果然,我的直觉是对的。”
“现在,我们可以正常交流了。”他看着戚逐芳,神色乍然柔和,“请不用担心你手上的那个东西,这里是完全封闭的空间。”
——这个人和其它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一定可以完全理解自己的想法,一定会支持自己的。
光是想到这点,子虚就忍不住激动起来。
戚逐芳注意到他小指不正常的抖动,眸中金雾渐浓。
子虚很激动,祂也同样兴奋。
戚逐芳不好意思地冲他笑,却没有问手环和屏蔽事情,而是问道:“是因为经常被其他人打扰,所以才会弄出这样的地方吗?”
“最近在进行一个非常伟大的构想,所以重新启用了这里。”
子虚摇头,突然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往下说。
“因为……”他语气落寞不少,“不,我的意思是没什么,这里确实很安静。”
“什么样的构想?”戚逐芳适时岔开话题。
重新启用,说明这里被废弃过。
和那几个死去的调查员有关?甚至极有可能,校方就是因此才怀疑子虚的。
不过,看子虚的样子,显然这个问题去问秦达意更合适。
“如何解决求知道路上的困扰。”子虚无比严肃地回答,“极高的灵感固然会让我们比寻常学者走得更远,但同样也带来了许多危机。”
“你有没有听见过那些非常奇怪的声音,梦见过非人类所能涉足之处?”
说实话,没有。
但戚逐芳相当违心地点了点头,眸中流露一丝恰到好处的忧郁。
“因为人的肉/体是非常脆弱的,仅仅只能维持几十年的鲜活。”
子虚说,“内脏会衰老,骨骼会腐朽,皮肉会臭烂,生与死都被限制在这颗星球上。”
“但精神不是,精神只是被困于□□,它虽然受□□束缚,却依旧可以做到在宇宙中遨游,在延伸到无限大的程度。”
灵感正是精神的体现。
子虚的语气逐渐飘渺起来,“精神越强的人对真实的感知也越强,除了极易受到诱惑,陷入疯狂之外,没有任何缺点。”
在这一刻,他明显具备了“狂信徒”才会有的特质,带着某种神经质的脆弱。
但他本人毫无所觉。
戚逐芳适时出声,带了某种诱导意味:“所以,您已经找到解决的方法了吗?”
“真厉害埃”
“还、还没有完全解决。”
子虚的脸“噌”一下就红了,不无慌乱地冲青年摆手,“不过我相信,你的加入绝对是个好的契机。”
戚逐芳也跟着弯了弯眸,重复道:“我的荣幸。”
祂不过是投其所好罢了,能有这样效果,校方之前的“配合”显然功不可没。
“我是这样想的……既然人本身的精神脆弱,为什么不能寻找一个伟大的凭依,像锚那样将其固定住呢?”
子虚好像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在说什么。
“同时把目前较为稳定的状态固定在过去、现在、以及将来,届时,就算有再多的低语和呢喃,也无法更改位于时间上的事实。”
这样一来,就可以避免所有会导致疯狂的问题了,因为精神已经成为了恒定的存在。
“伟大的依凭?这不是要信仰邪神吗……”戚逐芳故作惊讶,随即露出犹豫的神色。
“您……”
“当然不是1子虚大声反驳。
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样,他几乎要跳起来,焦急地在这方空间内来回打转:
“作为规则的化身,我们不能简单用正义或者邪恶去定义祂!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1
“我很快就可以成功了……1
可因为不论正义还是邪恶都因立场而存在。
最简单的例子,一个国家的英雄可能是另一个国家的恶棍。
站在人类的立场,外神就是邪恶的。
神不可信。
连普通调查员都知道的道理,子虚会不清楚吗?
他活了那么久,肯定有所了解,甚至是亲眼见过那些信仰邪神的人下常
可依然抱有愚蠢的,不切实际的希望,并相信自己找到的确实是能解决一切问题的方法。
或者说,因为过于强烈的欲/望,最基础的那一点反而被刻意忽略掉了。
不过如此嘛。
戚逐芳顿时失去兴趣。
好在祂没忘记自己要搞事。
嘴角稍咧,邪神露出一口瓷白的牙,“如果您能说服自己的话。”
“但是我想做个提醒。”
祂故意在子虚面前晃了晃自己腕上的手环,叹了口气,“您不觉得,在有前科的前提下,就算直接向总部申请,校方也同意申请同意得太快了吗?”
“副校长是我的前导师。”
戚逐芳含糊其辞,异常轻松地把锅甩给了秦达意,“他是什么人想必不用我说。”
子虚愣住了。
片刻后,图书管理员脸上浮现非常难堪及伤心的神色,“是校方特意让你来的碍…”
但他依旧认为戚逐芳可以理解自己。
像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样,忍不住向青年解释:“我没有任何恶意,只是在进行正常的研究。”
抿着嘴唇,图书管理员声音很轻,“……我不是邪/教徒。”
戚逐芳没有回答他,只是用表情说明了一切。
青年脸上浮现出某种怜悯,发端已经隐隐染上纤雪般的色泽,触手几乎要兴奋地从皮囊中挣脱出去。
不知名的邪神低低笑了出声,“可是秦达意说你害死过几个学生。”
空气死一般寂静。
“没关系。”
许久之后,子虚才喃喃开口,“牺牲是必要的,也不会被白费……这是等我彻底找到对抗疯狂症状的方法,学校就会明白了。”
他认真地凝视戚逐芳,眸光同时蕴含着狂热与悲伤,像一块颜色浓烈,却格外透亮的水晶。
于是戚逐芳意识到,子虚真的因为几句好话,就把自己当成了可以倾诉的朋友。
居然因为寂寞,如此地渴望被理解,被认同。
——祂下意识咬了咬自己舌尖。
尽管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这个动作还是让祂清醒过来,重新以人的方式进行思考。
子虚微微颤动的瞳孔已经说明了一切。
“你没有刻意害他们,但他们确实是因为你才会死的。”
祂甚至忘了敬语,“所以,你想要找到解决的方法,其实是不想看到更多调查员步上后尘。”
子虚的本意或许是救下那些被过高的灵感所影响的调查员,防止悲剧再次发生。
但这样纯粹出于好意的举动,却会在无形之中带来更大的灾难——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受到了某种影响,这种影响又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
“我不会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也完全能够理解你。”
戚逐芳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让我也加入吧。”
然后让祂看到子虚失败而疲惫难堪,失魂落魄,彻底心如死灰。
绝望的灵魂会被染上什么颜色。
现在,戚逐芳只剩下两个问题没有解决了。
子虚是什么。
他口中的规则化身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