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1 / 1)

始入秋,夜里的风有些凉。

秦峥紧紧抱着楚瑜站在国公府门前,一动不动。而李恣则是固执地拦在前面,亦不肯退让。

两人僵持不下,火药味浓重。

“唔嗯……”一声低吟打破了僵局。

秦峥觉得胸口一紧,原是楚瑜的手蓦地死死攥住他的衣襟,整张脸埋入他身前,叫人看不见。

“清辞!”秦峥察觉到不对,怀中人忽然止不住的打起颤来,粗重的呼吸起起伏伏,一副很是难受的模样。

李恣一惊,两步上前去看楚瑜,刚刚触到他额头,便被一阵滚烫灼了掌心:“先生这是起热了!”

楚瑜原本身子就弱,那药性强劲极是伤身,出了一身汗,被秦峥放马背上抱着受一路风,冷热一激竟是烧得不省人事。

“劳烦把府里的大夫请来。”秦峥心下也是着急,抱着楚瑜就往国公府里跑。

李恣不愿让秦峥这般闯入先生家中,可又怕耽搁了先生病情,只好气得一跺脚,一边吩咐仆从去请大夫一边跑着跟上秦峥。

李恣要不回楚瑜,只好沉着脸给秦峥指路到楚瑜房里。

秦峥将楚瑜放在床上,盖好被褥,却见他仍旧是冷得发抖。摸了摸手心,满是冷汗,偏额头烫得吓人。

“先生当真是醉酒?”李恣见楚瑜烧得面上酡红,偏唇色惨白,不由得冷冷质问秦峥。

秦峥拧紧眉头,不理会李恣的质问,见丫鬟端了热汤上来,这才起身去拿起一旁的帕子亲自涤了拧干水给楚瑜擦拭额头。

李恣将楚瑜捂在被子里,紧紧掖好被角,见秦峥这理所当然的顺手劲儿,气不打一处来:“秦将军不请自来已是失礼至极,先生自有家中仆婢照顾,不必将军插手。”

秦峥凉凉看了眼李恣,将被子往下扒了扒,解开楚瑜身上披风……

被冷汗湿透的长发还绕在颈间,饶是如此借着通明烛火李恣还是一眼看见楚瑜脖颈上道道红痕,像是被抓挠过似得,斑斑驳驳,泛着浅浅的红,在修长如玉的脖颈间尤显得触目惊心。

李恣愣住,半晌乍地回过味来,血一下冲到脑子里,蹭的站起身来:“你——”

话刚起了头,就被脚步声打断,珠帘被拂开,秋月拉着大夫进来,打断了这场即将爆发的战争。

“良老,快看看二爷怎么了。”秋月拉着良大夫进来,这位是国公府的老人了,医术向来稳,又是照顾着楚家兄弟俩长大的,故而算是楚氏兄弟的半个长辈。

良老权当没瞧见屋子里这俩人脸红脖子粗的模样,稳稳当当往床前一坐,抬手将被子重新给楚瑜捂上,批评道:“他正起着烧,撩他被子作甚。”

秦峥羞愧地低下头,不吭了。

良老将楚瑜的手搭在玉腕枕上,仔细号了脉,半盏茶的功夫眉头就皱做一团,目光在秦峥和李恣脸上游走一圈,最后还是落在秦峥身上。

“良老,先生怎么样了?”李恣被看得发毛,忍不住问道。

秦峥也有些紧张,生怕楚瑜会不好,一双眼紧紧盯住良大夫满是询问。

良老许久才叹了口气,看了眼秦峥道:“他本就阴虚体弱,何苦这般折腾他。”

“我……”秦峥哑然,咽回话去,顶着李恣吃人的眼神,硬是低头道:“是我大意……”

良老摇头叹道:“瑜儿这孩子向来是个有主意的,做事自有分寸,我们这些老东西也不好多嘴说什么。只是医者父母,老朽姑且倚老卖老一回,这回瑜儿真伤了身子,纵欲不节是大忌,不知多久能补回来,今后万万不可如此。”

一字一句落在李恣耳中宛如惊雷,他不可置信地看向秦峥。没想到秦峥不过是刚回上京,竟然动作快到如此匪夷所思的地步,简直禽兽。

秦峥硬着头皮接下良老语重心长的批评和李恣千刀万剐的眼神,绷着脸道:“我记得了,以后不会了……”

良老抬手写了方子,道:“慢慢调养吧,这般病体沉疴,如今怕是雪上加霜了。先用热水给他擦擦身子,消消虚汗。”

秦峥和李恣闻言同时飞快地拽住巾帕,眼里不由得冒出火来。

良老见这状况不对劲儿,只好道:“你们这些半大的混小子都毛手毛脚的,抢什么抢。月丫头,去给你家二爷仔细收拾一下。”

“哎。”秋月应了一声,把那被秦峥和李恣拽的快两半的可怜巾子给抽了出来。她是楚瑜的贴身丫鬟,自幼伺候着他,又是本分婢子,没有什么需要避讳的。

秦峥和李恣没能亲自帮楚瑜擦身子,虽然有些不大甘心,好在对方也没捞到便宜,也就忍了。

秋月放下帘幔遮蔽床里,动作轻快地给主子擦了汗,重新换上干净里衣,这才挂起帘子,端着水盆下去。

许是身上侍弄舒坦了,楚瑜原本拧紧的眉也舒展了几分,安静昏睡在柔软的被褥间。那被面是上好的绸缎,绣了暗红藤花纹,衬得楚瑜一张白生生的脸像是褪了色的花瓣,莫名可人怜。

秦峥心头颤了颤,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轻抚上楚瑜脸侧……

日夜轮转,年复一年,所思所想所牵所念,皆是这一人。思曾与他同结连理过,想曾与他朝夕相对过,牵曾与他举案齐眉过,念曾与他和如琴瑟过。想来可笑,这样的日子屈指可数,竟能以弹指相计。除此外便是那无休止的相看两厌,无休止的误会隔阂。

越是这般不分日夜地念着,就越是心疼。揉碎掰开了过往的日子,重新用四年多的时间一点点品过,方才明白藏在万丈沟壑里的爱有多深重。

重到让人无法背负。

秦峥想到偶有一次笑闹,无意间翻开楚瑜的书札,里面题写: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寥寥几笔,无端落寞。

后想来,他只记得楚瑜此人心气极高,却不记得楚瑜折过多少颜面为他。他只记得楚瑜此人性子太锐,却不记得这份锋利几回守了秦家。这些曾不记得的,如今尽数记了起来。如同钝刀子磨肉,磨了这么多年,才磨明白。原来,自己曾辜负过这世间最珍贵的东西。

每次上战场前,他都想,若是能活着回来……

这千千万万的念想,成就了今日的秦峥,而楚瑜此刻就在他的面前。

只不过指尖刚刚触到一瞬,就被人给拽开,秦峥被打断了思绪,看了眼一旁气呼呼的李恣。

“你不要碰先生。”李恣沉声道。

秦峥挑眉,没说话。

李恣握紧拳头,骨节都捏得发白,忍着怒火道:“你不是说先生只是醉酒?那方才良老所言又是何意!”

秦峥苦笑,这个锅背得委屈。

李恣见秦峥一直不说话,只当他是默认,一时间磨得牙咯咯作响,控制不住地一拳挥了过去。

秦峥噫了一声,反手轻松扣住李恣手腕。李恣正在气头上,这一拳挥得重,整个人都朝秦峥撞了过去。对这充满了投怀送抱气势的一拳,秦峥游刃有余地反手一扣一抵,攥着李恣手腕,将他重重压在一侧墙上……

“秦峥!”李恣忍无可忍地低声念出他名字。

秦峥闻言冷笑一声,仗着比李恣高出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口口声声唤他先生,如今又在户部听政,想来应是清辞的学生?”

李恣被桎住不能动,只好狠狠瞪了过去:“是。”

秦峥了然,点了点头:“弟子事师,敬同于父。那想必清辞必然待你亲厚如同亲子,也难怪你这般紧张他。”

李恣被秦峥活生生降了一个辈分,然而世人看来正是如此,思及自己心意,又是愧又是恼,噎得说不出一句话,满面羞红。

秦峥兵不血刃站了上风,心下舒坦了几分,勾了勾唇角,想趁热打铁再来刺激这孩子几句,好赶紧掐死这可怕的苗头,他微微俯身,眼神冷峻偏又带出几分戏弄,幽幽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李恣脑子嗡的一声,脸红得要滴血,强撑着道:“不,不必你提醒……先生对我有知遇之恩,我、我待先生自是敬重……”

秦峥还想煽风点火,刚要开口,门从外面被推开。

秋月端了刚熬好的药过来,方一挑开珠帘就瞧见不得了的一幕。只见秦侯爷把小李大人压在墙上,一手抵在他脸侧,一手还紧紧锢着他的手腕,正垂头欲做什么。而小李大人则是满面通红,一脸被怎样过了的羞愤。

手里的药瓮一抖,险些打翻,秋月眼圈一红,心想这位可真不是个东西。

秦峥扭头见秋月眼神不对,这才意识到被误会了,赶紧放开了手,讪讪道:“那个,不是……”

秋月本就不待见秦峥,剜了他一眼径直走过去,将药倒入盏里,隔着凉水降了温,待适中后,方才端着去喂楚瑜。

楚瑜烧得厉害,完全没了意识,药入不了口,顺着唇角流出来,丝毫无法吞咽。

秋月用帕子将楚瑜唇角的残药擦去,锁紧秀眉从一旁床柜下找出一锦盒,打开里面放着一软管,不知是何材质所做,约莫有三四寸,一段有宽口。

秦峥眼皮一跳,虽不明那是作何用,却隐约起了几分寒意。

秋月将楚瑜头下枕垫点几分,轻轻捏住他下巴唤了几声二爷。楚瑜醒不来,全然无觉。秋月只好手上用力,捏开他紧闭的嘴,一手将那柔软长管沿着喉咙续了下去。这过程极是难受,哪怕楚瑜昏迷不醒也止不住地干呕,每续下一寸,脸色就跟着苍白一分,待尽数续完,已是满头冷汗,面如金纸。

秦峥一颗心被揪紧,刚想上前就被李恣一把拉住。

李恣看了眼秦峥,道:“若不是如此怕是进不了汤药,先生哪回病得昏迷了,便是这般进药进食。”

秦峥手心被冷汗湿透,一双眼睛里满是红丝,远远瞧着有些骇人。半晌,他才找回自己声音似的,轻声道:“这几年清辞的身子……”

秋月将药一点点灌进去,闻言低声道:“侯爷当知道我家二爷何故如此的。有些话婢子不该多说,二爷若是醒着,怕是也不准。只是说与不说,侯爷心里该有个明白……”

温热的药沿着软管灌入食道,端是难受,楚瑜忽然呛了几声,颤抖着身子无意识地抬了抬,胸口剧烈起伏着,从鼻端闷出几声压抑的呻吟。秋月赶紧挪开了药,熟稔地给楚瑜顺了顺胸口,待他稍稍平静一些,才继续端起药管来。

秦峥缓缓走过去,身形一矮,半膝跪在床前,将楚瑜有些痉挛的手拢在掌心,声音如哽沙:“我不知……他受这么多苦……”

秋月忍着泪意道:“侯爷不知的多了。”

秦峥眼底映着楚瑜的影子,这一抹苍白像是烙印,就这么烫在心头,疼得人措手不及。这般看着看着,忽然想起多年前,楚瑜稠李艳绝,风华初成的模样,举手投足间满是倨傲,叫人恨得牙痒痒,偏又是那般挪不开眼的夺目。

一盏药喂尽,抽了软管后,楚瑜瞧着更是气若游丝。秋月收拾了药碗,退到外间守夜,若是里面再出什么变数,也好有个照应。

到了后半夜的时候楚瑜退了烧,也是因此又出了一身汗,秋月进来给他擦了身子重换衣裳。秦峥和李恣跟两块雕塑似的,一动不动地在一边守着。

临近天亮时,楚瑜被魇住,原本睡得好好的,忽然打起颤来,整个人蜷作一团,口中断断续续全是含糊不清的胡话。秦峥在一旁一遍遍唤他名字,将他的手紧紧握住。

楚瑜面色煞白,不住颤抖低语,冷汗湿透了被褥软枕,身子愈发冰凉。

“清辞,你醒醒……快些醒来……”秦峥紧张得几次咬到舌尖,心疼得发抖,他摘下颈间朱绳悬着的观音玉,给楚瑜挂在身前。

这些年纵横沙场,总有这玉石相伴,那一抹悲悯里冥冥之中可能沾染了镇压万魑的血煞气。玉佩带上不久,楚瑜竟神乎其神地安静下来。

折腾了近一晚,楚瑜乏极了,最后倒是睡得极沉,梦里漆黑一片,一方小小的东西停留在心口处,圆润且温暖。所有的不安和痛楚都似绵绵浮絮渐而散开,暖流从胸口蔓延至四肢百骸,打心里舒坦,原本无边无际的黑暗似乎也变得淡薄,一缕光照了进来,撒了满地的细碎金沙……

“唔……”楚瑜费力撑开眼皮,嗓子里火辣辣的疼,这熟悉的感觉让他明白昨晚怕是又灌了药。全身无一不酸痛,指尖软得抬不起来。

“清辞!”

“先生!”

几乎是同时响起的声音在耳畔一下子炸开,楚瑜有些吃不消地皱了眉头,抬眸先是看见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他躺着,这般看去,入目先是那人弧度优美的下颌,接着是一双前勾后扬的桃花眼,没了从前醉生梦死的苍白风流态,倒是宛如重铸般将灵秀尽数折作刚毅,分明熟悉偏又何等陌生。

昨夜种种齐齐涌上脑中,河畔灯影,画舫重纱,那些浸了泪的委屈,那些折了颜面的姿态,无一不清晰地浮现楚瑜眼前,让他蓦地坐起身来,又因起得太急,引来一阵头晕目眩。

“清辞小心。”秦峥仗着身手敏捷一把仔细扶住楚瑜,小心将他圈在怀里。

楚瑜抬手要挡住秦峥的动作,却因虚弱无力,那推拒的手活生生做出欲拒还迎的感觉,分明是推开秦峥,落了旁人眼中就跟将手主动搭上他胸口似的。

“青葙……咳咳,咳……”楚瑜嗓子沙哑,实在是没了力气,只能求助一旁的李恣。

李恣被秦峥的话刺得委屈一夜,这会儿见先生这般模样,又是心疼又是愠怒,使劲儿挤上前去。

秦峥怕楚瑜动怒,不敢强求,只能退开,眼看着李恣将楚瑜夺走安置回榻。

“青葙,送客。”楚瑜不愿多想昨夜事。

秦峥知道楚瑜必然是不肯待见他:“清辞,我有话想同你说。”

楚瑜阖眸,捏了捏眉心,哑声道:“我同你的话,早在四年前就说完了,多说无益,你走吧。”

“清辞你就给我一盏茶的时间,我说完就走。”秦峥低声乞求道。

楚瑜睁开眼,冷声道:“昨夜算瑜欠侯爷一个人情,可侯爷若是这般得寸进尺,莫怪瑜叫家丁将侯爷送出门去。”

“清辞……”秦峥心头苦涩,可楚瑜心冷不肯多听。

门被推开,珠帘晃动,未见人来,先闻其声。

“爹爹!”

一抹杏黄绕过屏风,缎儿靴,蝶儿钗,玉做的骨,雪堆的颜。有女初成,若枝头杏花儿俏态娇姿,清雅可人。那杏黄缎裙裳绣了一圈柳叶纹儿,行走若清风拂柳,端是少女姿态尽显,叫人心下柔软一团。乍一看,只道是哪家杏林里出落的小仙子,就这般蹁跹跑来……

秦峥眼睛一烫,连呼吸都停着,眼中只剩下这一抹跌跌撞撞的杏黄。

真儿。

楚瑜见真儿进来,脸色一变,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掀开被子扑下床榻,一把将真儿抱在怀里。颤抖着双手,将她的小脑袋按在自己胸膛……

怀里的孩子方才还似蝴蝶蹁跹,此刻仿佛是一个没有灵气的小木雕般愣住,瑟缩在楚瑜怀里一动不动。

尽管楚瑜动作很快,可她还是看到了……

清清楚楚看到了屋中那个人。

“大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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