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子时,宫中大业殿的灯火还亮着。
通明的烛光中,皇帝披着宽松厚重的外袍,不厌其烦的给一摞摞奏章画上朱批。四周悄寂,唯有更漏声声,一白面锦衣的大太监揣着手小步进了门,朝龙案后的皇帝一拱手,低声道:“陛下,您赏赐给谢九郎的东西,已经差人送去了。”
皇帝眼也不抬,英气的眉眼浸润在灯火中,有种不怒自威的沉静。他‘嗯’了声,抬笔润了朱砂墨道:“谢霁是何反应?”
大太监何公公躬身答道:“已按照您的吩咐,说是那日宫女敬茶不小心烫伤了谢九郎,圣上过意不去,故而赏赐些不值钱的东西聊表歉意。谢九郎只领了一斛南海珍珠和一对玉佩,其余的书籍字画、宝剑良弓似乎并无太大兴致。”
“哦,爱财?”皇帝搁了笔,嘴角一扬,“他倒是会挑。”
何公公道:“想来是自小颠沛流离,穷怕了,喜爱美饰华服也实属正常。”
皇帝不动声色,舒一口气,又问:“让李昼去查的事如何了?”
何公公躬身向前,跪坐于一旁,一边替天子研墨,一边将李昼上报的信息仔细道来:“李都尉亲自去了一趟平城,查探许久,谢九郎的确是十二岁那年被人贩子带到平城来的,最初是卖给了……”
似是难以启齿,何公公稍稍一顿,将尖细的嗓音压低些,方继续道:“……因其皮相俊美,最初是卖给了勾栏院风月楼,打算做乐伶培养。”
皇帝翻奏折的手一顿,沉吟片刻方问:“后来呢?”
何公公道:“后来走水,一场大火将风月楼烧了个干干净净,据说火光冲天,烧了一天一夜才停歇,死了好些人,还惊动了当地州府。谢九郎就是从那大火中逃出来的人之一,出来后便以流浪乞食为生,还在茶馆做过跑堂,再后来便是上个月初,英国公寻到他并带回了谢府……”
这倒与谢霁所写的并无出入。
皇帝道:“平城民风彪悍,如此小的一个少年乞食不易啊。他在平城可有结交之人?”
何公公道:“听说与当地的地痞无赖有过交集,不过无从查证了,那些人皆已离开平城,不知去向。”
闻言,皇帝若有所思,“这般遭遇还能活下来,也不知是命硬还是命有贵人。”
何公公小心翼翼地揣摩皇帝的脸色,斟酌道:“他的身份,不知陛下有何打算?”
“先养在谢府罢,看看再说。”年轻的帝王扔下最后一本奏折,曲肘撑在案几上揉了揉眉心,疲惫道,“倒是围猎时出了那般意外,现在全洛阳都在议论天降不祥之兆,是在暗示朕这皇位得之不当,临安王妃又日日跑去皇后那儿哭诉,实在头疼。”
……
每年的上元之夜,都是英国公府最热闹的时候。
不管谢家子孙身在何处、不管有无成家立业,都会在这一天卸下所有的事情赶往主宅参加家宴。谢宝真的两个伯父皆为庶出,无论身份名望还是官职皆比不过身为嫡系并承爵的谢乾,故而每年的家宴便定在了英国公府。
除了谢临风和谢淳风两兄弟,四哥谢弘和七哥谢朔在上元前一天就赶到了英国公府,第二日,其余四位哥哥也陆陆续续抵达府上,到了晚上宴席之时,满座沉稳的、成熟的、俊美的、清冷的各色男子分席而坐,迎来送往,言笑晏晏,着实养眼得很。
谢宝真特地穿了一身簇新的衣裳,垂鬟发上缀着一对展翅欲飞的嵌玉银蝶,脑后以藕粉色飘带为饰,绯色袄子配浅绿团花罗裙,兔毛领子衬得一张嫩白的脸青葱不可方物。
大大小小几位侄儿满堂乱跑,女眷们则聚在一块儿话家常,谢宝真和嫂嫂们打了招呼,便见几位亲哥堂兄都停了交谈,争先恐后地朝她招手道:“宝儿,到哥哥这儿来坐!”
谢宝真给敦厚严肃的大哥道了安,又给仗剑走来的二哥道声好,路过三哥面前笑吟吟道:“多谢三哥先前送的礼物!那玲珑盒和九连环我甚是喜欢!”
再往前走,一温文尔雅的年轻男子向她招手:“宝儿,昨儿我刚得了几幅真迹,有时间来四哥府山鉴定鉴定?”
“好呀!”谢宝真一口应允,转身朝谢临风一眨眼,“五哥上元安康!”
谢临风给了她一袋子碎银做零钱,浅笑道:“你六哥给你备了礼物,去看看罢。”
谢宝真顺势望去,只见前方食案后端坐着一位五官极为精致的年轻男子,冷清清有不食人间烟火之态,这便是六哥谢澜了。无论多少次见面,谢宝真总是会被他高山之雪般的容貌所惊艳。
谢澜乃二伯家庶子,自小体弱多病,记忆中的他总是像现在这样裹着一身厚重的狐裘,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一双巧手却精通机械及音律,表面上是名动洛阳的制琴师,实则隶属兵部编外,大殷朝半数以上的兵刃机-□□皆出自他手。
六哥谢澜正在给一尾古琴调音,白皙修长的指节一勾一按,琴弦撩动如铮铮凤鸣。谢宝真唤了声‘六哥’,谢澜便单手按在颤动的琴弦上止住余音,而后将琴递给谢宝真道:“给你。若音不准,再找我调。”
他一向神色清冷不善言辞,谢宝真却知道这尾精雕细琢的琴必定花了他好些时日的心血。心中一阵暖流,谢宝真忙双手接过古琴道:“劳六哥费心啦!前儿七公主送了我好几本有关营造的古籍,想来六哥喜欢,便一直给你留着呢!”
“说到书,没人比我更了解啦!”哗的一把纸扇打开于眼前,桃花眼的男子款款而来,附在谢宝真耳边神秘道,“我新写了几本折子,小宝儿可有兴趣?”
说话的是大伯家的第三子,七哥谢朔,洛阳纨绔,平生有一大喜好,便是流连于风花雪月之中,写那缠绵悱恻的爱情折子戏,上至王侯将相,下至书生乐伎,没有不被他编排过的。
谢宝真笑着婉拒这位不正经的哥哥,朝自己的座位行去,还未落座,就已经被塞了满怀的礼物和零嘴。
甫一入座,紫棠和黛珠便向前,将她怀里的琴和零嘴抱走安置,转而换上新鲜的瓜果蜜饯。
谢宝真捻了颗松子糖放入嘴里,忽而眼睛一亮,发现自己对面坐着的正是九哥谢霁。
来谢府两个月了,谢霁好像丰盈了些。烛火摇曳中,他一袭雪白狐裘端坐,鬓角一缕墨发垂下,更衬得面容如画般清隽,若是再假以时日,容貌气度定能赶超六哥谢澜。
谢宝真一眼就看到了他身上那件簇新的狐裘,毛料正是自己先前挑选的,不由朝他挥了挥手道:“我眼光挺好的,这件狐裘特别衬你呢!”
上次围猎时,谢宝真说他手冷,他原以为这个娇气的姑娘只是随口一说,却不料真上了心,特意挑选料子做成新衣,托谢临风转送给他……
对面,明丽的小少女撑着下巴轻笑,谢霁怔了会儿,而后回以一笑,含蓄浅淡。
“喂,阿霁!”开口的是七哥谢朔。只见他不规不矩地撑在案几上,折扇轻叩桌沿,朝谢霁的方向前倾身子问,“我们几位兄长都送了宝儿上元礼物,你可准备了什么不曾?”
谢霁寄人篱下,吃穿用度都是谢府的,哪里晓得准备什么礼物?
见谢霁怔愣为难,谢朔夸张道:“不是罢!咱就这一个妹妹,你居然不表示表示?”
“好啦七哥,府上哪有这个规矩?你别吓着九哥。”谢宝真不想谢霁为难,便开口解围道,“何况,九哥是客,要送也该是我们送他礼才对。”
谢朔笑道:“宝儿妹妹好生偏心。他是客,我就不是?”
话还未说完,就被谢临风一掌拍在肩上,喝止道:“老七,就你话多。”
谢朔做了个眼歪嘴斜的鬼脸,于是不再说话。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自那以后,谢霁似乎对‘没有送妹妹新年礼物’这件事耿耿于怀,一直用安静的眼神望着谢宝真。
谢宝真读懂了他眼中无声的歉意,顿觉好笑,摆摆手道:“没有这个规矩的呢!哥哥们送礼物我便收着,不送礼物我也开心,并不会因此芥蒂什么,你不必放在心上!”
谢霁知道她是怕自己尴尬才这般说的,不由抬眼,朝她屈了屈拇指。
又是这个手势。上次替他损了元娉娉后,他也曾做过这个手势……到底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