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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行动(1 / 1)

林傲雪从营帐出来,于守营卫兵震惊的目光中一阵风似的从营地里跑出去,她一个下属也没带,一颗心急得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她急匆匆地朝市集上去,迫不及待地要见到云烟。

她真的,太糟糕了。

若不是陆升一番话当头棒喝,她恐怕不知道多久才能明白那么浅显的道理。

明明云烟与她说过的,若她真心相待,便不允愧疚。

她食言了。

林傲雪紧咬牙关,脚下生风,越跑越快。

她怕自己稍微慢一点,就会永远后悔。

从军营到市集往日需一炷香的路程,林傲雪硬生生将时间缩短了将近三成,她一步迈进医馆,扶着医馆外的木门,喘着粗气,大声询问那吓了一跳的小厮:

“云医师回来了吗?!”

其声之大,将整个医馆的人都惊得回头来看。

那拿着一叠账本从门口路过的小厮更是骇得浑身一颤,随后才看清来人原来是林傲雪,他震惊地张大嘴,结结巴巴地回答:

“云、云医师去了后院……”

他话还未说完,林傲雪已闪电般蹿了出去,两步就跨过医堂,闯进后院里。

院内无人,仅得小院旁一棵树冬日里留着光秃秃的枝桠,上面还覆了一层雪。林傲雪心头狂跳,她惊慌失措,一刻不见到云烟,那惶急焦灼的心便不能落地。

“烟儿!!”

她一路大喊着穿过小院,推开正厅的木门。

云烟正坐在桌前裁剪衣料,林傲雪喊得太大声,她早就听到了,但她不想回头,不想理会那个傻子。

林傲雪站在屋前,一眼望见垂着头认真做着手里事情的云烟,她认得云烟手里的料子,那是上回云烟说要给她做两身新衣服,刻意叫她来小院里好生挑选过的,而她手里那些,恰是做给她的。

她的心一下子落了地,但下一瞬,又抽搐着疼痛起来。

她到底是被多厚的猪油蒙了心,才会在云烟倾心交付于她的时候,显出那张惶无措的样子。她的犹豫和彷徨,将变成最锐利的刀锋,划在对她如此信任的云烟心上,她在云烟最需要安全感的时候,竟表现得那么懦弱。

林傲雪心里发胀,胀得难受,她快步朝云烟跑过去,不由分说,一把将云烟搂进怀里,紧紧地抱着她,她双臂不停发颤,连带着心尖也跟着颤抖起来。

“烟儿,对不起。”

她呢喃着说道。

“起开。”

云烟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冷冷地哼了一句,她的视线始终停留在手里的东西上,继续按着尺寸裁剪布料。

林傲雪这回没有放弃,她再搂紧了一些,发了狠,眼中神情坚定,认真说道:

“这句对不起是最后一次了,为我今晨的态度向你道歉,烟儿,你信我,以后不会了。”

她从没想过放弃云烟,也没有怀疑她们之间会没有未来,她那时的彷徨愧疚,是怨自己给云烟的不够好,不够完美,但她却忽略了,云烟想要的是什么。云烟在意的,是与她心意相通,是她们能彼此信任坚守,一辈子风雨同舟。

云烟手上的动作顿住,终于抬起头,看向林傲雪。

她们的目光对在一起,林傲雪眼中的诚恳与决心落在云烟的视线里,像一把火似的熊熊烧灼。

“你松手。”

云烟轻声说道。

林傲雪彻底慌了神,一下子急红了眼睛,神态张惶,面色惊恐,难道烟儿真不肯原谅她了?她是不是劝不回烟儿了?

见林傲雪如此,云烟无奈叹息,这人又想岔了。

“你跑过来里衫都湿了,先换下来,以免待会儿着凉。”

云烟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将林傲雪紧紧环在她身上的双臂掰开,然后从容地走到门口去将屋门拉上,以免屋外的寒风灌进来,随后又去了屋里,另外拿了一件衣裳出来,走到呆若木鸡的林傲雪面前,自然而然地去解她的衣带,又道:

“既然过来了,就留在这里吃饭。”

林傲雪眨巴着眼睛,转头朝门外看了一眼,唔,午时了。

她怯懦地张了张嘴,看着低头认真解了衣带,帮她将外袍褪下来的云烟,小心翼翼地问道:

“烟儿,你……还生气吗?”

云烟眼睑微掀,斜瞥了林傲雪一眼,叫后者在这目光扫过的瞬间,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下不为例。”

她没有真正生气,只是在那一瞬间觉得非常失望。

但在离开军营回到屋里后,看着她特意为林傲雪裁剪的衣裳以及那还没做完的针线活,便又回想起昨夜林傲雪在她跟前蹲着给她按压脚掌脚背时的样子,她心里酸酸涩涩,又无可奈何。

她哪里不了解林傲雪,她当然知道林傲雪在踌躇愧疚着什么,但她却不想包容,不想忍耐,再理智的人也会耍小性子,她心里难过,不舒服,她由着自己的心,第一次朝林傲雪冷着脸说话,在那一句“出去”说完之后,伤到林傲雪,也刺痛了她自己。

林傲雪到底是紧赶着来了,便在那人神态焦急的出现在小院里,高声呼喊着她的名字时,她就明白,这辈子是逃不过了,她的心绑在那人身上,才离开一会儿,就空落落的,直到那一个熟悉温暖,却并不宽厚的拥抱将她笼罩,她心里不断呼啸的寒风才渐渐止息。

她还留恋,又怎么舍得放开。

林傲雪愣了好一会儿,平日里很是灵光的脑袋每每在面对云烟的时候总是出人意料地愚笨,就那四个字她在脑海中循环思量良久,才明白了云烟话语中的意思。一瞬间失而复得重获新生的欣喜令她激动得再一次将云烟紧紧搂进怀里,嘴里忙不迭地做出保证:

“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云烟被她打断了动作,见那人穿着一件薄薄的里衣抱着自己又蹦又跳,她面上露出无奈的神情,心里却不由自主地跟着愉悦起来。

人本来就复杂,女人,便更复杂了呢。

“行了,别乱动,先换衣裳。”

云烟嗔了林傲雪一句,在后者脑门上拍了一下,林傲雪立即像个乖宝宝似的站定不动了。林傲雪不再胡乱挣扎,并且听话地任由云烟摆弄,云烟终于顺利地将她身上那件已经被汗水濡湿的里衣扒拉下来。

屋里烧了暖炉,一点都不冷,林傲雪胸上缠着裹胸布,贴在背上的部分也湿透了,云烟伸手上去摸了一把,确认这裹胸布贴在林傲雪的背心上,即便换了里衣也还是容易着凉,便道:

“把这东西摘了。”

林傲雪原等着拿云烟手里的衣服换上,岂料衣服没等来,却听云烟说了这么一句。

她眨了眨眼,面上露出惶惑之色,片刻后似有明悟,眼露惊惶,下意识地双手挡在胸上,战战兢兢地后退了一步。

云烟见她如此,迟疑了片刻才跟上林傲雪脱缰的思路。

她唇角一勾,忽然来了兴致,林傲雪退一步,她就朝前迈一步,在林傲雪惊慌的目光中,又一次说道:

“摘了。”

一抹红云从林傲雪的脖子下边升腾起来,很快就铺满了她整张脸。

她的心跳很快,快得仿佛要从喉咙里钻出来,她两眼圆睁,一副慌乱无措的样子,逗得云烟非常想笑,但她硬是将那笑意忍住了,眼眸中透出妖异邪肆的光芒,再次向前逼近一步,林傲雪后腰抵在桌沿上,退无可退。

云烟探手,仅以两指托起林傲雪瘦削的下颌,馨香的鼻息倾吐在林傲雪的脸庞上,再次开口:

“把它摘了。”

林傲雪连呼吸都快停了,她急得好像要哭出来,面对云烟极具压迫性、咄咄逼人的攻势,林傲雪一点反抗的余地也没有,哪怕明明云烟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一方。

她眼里盈起水汪汪的泪花,委屈极了,那统帅三军的大将军此刻在云烟面前完完全全就是一副受欺负的小媳妇的模样。

她怕极了云烟还在生气想故意收拾她,上一回在这屋里她被云烟狠很报复时的经历还历历在目,加之云烟那盈然带笑的眼中潜藏了一抹戏谑,更是令林傲雪十分惊恐。

“怎么,不愿意吗?”

云烟面上笑容不减,但那瞳孔中,却透出两分警告的意味。

林傲雪喉头一滚,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唾沫,却无法缓解她内心紧张又惧怕的情绪。云烟面上的笑投映在她的瞳孔上,她看见云烟眸心泛起了一层明灭不定的微光。

她想起昨夜云烟在自己耳边温言软语,那一声声压抑又克制的低吟,像猫的爪子,一把把抓挠在她心上。这回忆来得突兀,却像清水淌过心扉,将她紧张的心情渐渐舒缓,她又自然而然地想起那几滴洒落在床单上的落红,那是云烟给她的,最珍贵的宝物。

她们都是对方的依靠,没有谁独独该多占些好处。

云烟给她的全部,她都可以倾心交付,是戏弄也好,是真心也罢,若云烟想要她给出承诺,想要她为此付出等同的代价,她也,没什么好怕的。

因为,她们是彼此的唯一啊。

思绪到了此处,像是解除了她身上的枷锁,打破了束缚着她的囚笼,她面上激烈的恐惧一点点地消减,而后在云烟讶异的目光里,双手发颤地将裹在自己胸前的纱布层层除去。

当她的胴体以最原生的姿态呈现在云烟眼前,她用她粗糙的五指握住云烟的柔荑,牵引着她的手掌按在她伤痕累累的肌肤上。

那温暖柔软的肌肤不似寻常女子那般细腻光滑,林傲雪久经沙场,翻过尸山,蹚过血海,刀锋剑刃在她的肌肤上留下数不清的伤痕,那些起起伏伏的烙印,给云烟带来的,是刻骨铭心的震撼。

她颤抖的指尖掠过林傲雪身上纵横交错的伤口,肩头一个清晰的箭洞愈合后的疤痕如同一柄灼得滚烫的烙铁,猛地按在她的心口,伴着腥臭与嗤嗤的声响,血肉焦糊,疼痛入骨。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林傲雪赤身的样子,却是第一次,以如此暧昧的姿态,感受林傲雪给予她的,绝对的信任与倾慕。

她已没有什么遗憾了。

云烟心里鼓胀着酸涩与疼痛,却又满足幸福,她再一次贴近林傲雪,在后者视死如归的决意中,毫无杂念地拥抱了林傲雪。

林傲雪再一次愣住了。

云烟抱着她,像她平时安抚云烟的时候那样,环抱着她的纤瘦的娇躯,让她的脑袋可以枕在云烟肩上,随后,云烟又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声音轻柔又温和地说道:

“好了,别怕,傻姑娘,现在大中午的,你莫是以为我要逼良为娼,白日宣淫?”

被云烟一语道破心中所想,林傲雪窘迫地拉扯起云烟的衣角,却紧咬着牙,不敢接话。她扭扭捏捏的样子让云烟觉得颇为好笑,但顾虑着林傲雪素来皮儿薄,能豁开一切与自己坦诚相待是真的极不容易,所以云烟没有继续逗她,只侧了侧头,与林傲雪耳鬓厮磨,轻声说道:

“是我的,早晚跑不掉,先把衣服穿上。”

她说完,松开林傲雪退开,回屋又寻了一卷干净的纱布,言道:

“我帮你弄吧。”

林傲雪没有拒绝,她将双臂抬起来,任由云烟将她胸口算不得丰腴的柔软之地用纱布掩藏起来,再裹了几圈扎紧,云烟的动作很轻,避免将林傲雪弄疼,比林傲雪自己动手真是温柔太多了。

她又穿上里衣夹袄,外边还套了件袍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林傲雪衣服刚穿好,她肚子便咕咕咕地叫,林傲雪又羞又窘,很不好意思地抓着云烟的袖子,言道:

“烟儿,我饿了。”

经过刚才一闹腾,现下已有些晚了,云烟斜了林傲雪一眼,道:

“来伙房帮厨。”

林傲雪听话地应道:

“欸!”

然后她快步跟上云烟的步子,钻进伙房,围在云烟身边团团转。

用过午饭之后已临近未时,外边天高云淡,是冬日里难得的晴好天气,云烟与林傲雪一起收拾碗筷,将清洗干净的碗碟叠起来整整齐齐地放在灶台上。

“军中事务繁忙,你不准备早些回去?”

云烟将最后一只碗放好,回头看向林傲雪,问道。

林傲雪撇了撇嘴,她这才来一会儿,烟儿就赶人了。但她没将这小心思表露出来,转而言道:

“嗯,我觉得有必要与烟儿商议一下那两个中毒之人的事情。”

云烟闻言,嘴里“噢”一声,随后用抹布抹尽双手上的水渍,与林傲雪一同回到前厅,再沏了一壶上好的茶水,倒满一杯推到林傲雪跟前,这才又接着刚才的话题说道:

“余敬山此人我有所了解,他在军中威望不算很高,但此人也从来不会轻易站队,一身硬骨头,不参与任何争斗,他的人缘也很一般,好像没有走得特别近的朋友,从军六年有余,及至参将,全靠一身战功,他身后统领的两万兵马全是他一手带起来的亲兵,个个对其极为忠诚,若乱事变故,此人手下两万余众当会全部听其差遣。”

林傲雪闻言,面露沉吟之色,想必这就是余敬山此人被盯上的缘由,不能为其所用,便只能将其剪除。她思量一番,想起另外一个中毒之人,不由心生疑惑,又问:

“那吴南世,此人看起来并无特别之处,为何也会被人盯上?烟儿对此,可有计较?”

云烟闻言,轻轻摇了摇头,眼里也显出些许疑惑来:

“吴南世此人行事低调,进入军营之后在卷宗处打杂,也一直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本本分分,让人找不出错处,碍于此人过于沉寂,我往日里也未在他身上耗费太多时间,但如今看来,倒有可能看走眼了。”

林傲雪听闻此言,忽而哈哈笑起来:

“原来烟儿也有疏漏的时候。”

她还以为云烟无所不能呢。

云烟回眸横了她一眼,林傲雪脖子一缩,装模作样地抱起茶水抿了一口,随后又肃整了脸色,假意清了清嗓子,问道:

“那这二人当作何打算?余敬山身上的毒已到了紧要关头,若再不医治,恐怕毒入肺腑,就治不了了,至于那吴南世,倒还可以先观察一阵子。”

云烟拖着手中茶碗,略作思量后言:

“暂且先不急,依我昨日所见,余敬山身上的毒还能再往后延十天半个月,这两日我再多借你两个人手,好好观察一下他们的行动,若有异常之处,再做打算。”

林傲雪点了点头,忽又想起先前影叁向她禀报过的一件事,便主动开口:

“对了,烟儿,前两日影叁与我汇报过一事,陆升手下有一员亲兵在校场操练之时纵马过界,闯入郑柏所在辖区,后遭郑柏寻衅,他手下那名亲兵因此被严厉斥责,前日里影叁碰巧见到此人在军医营外张望,我心觉此人恐怕有些问题,就着影叁留意一下。”

云烟闻言眉梢一挑,面上露出讶异之色:

“还有此事?”

她话音刚落,却听屋外忽然传来一声异响,林傲雪耳尖,眼神立即锐利起来,她阻断云烟说话,朝后者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快步走到门前,将木门拉开。

随着吱呀一声响,林傲雪抬眸朝先前异响传来的方向望过去,便见西侧墙脚倒着一人,鲜血浸出来,将他身下的泥地染成殷红一片。

云烟也跟着来到林傲雪身后,朝那处人影瞅了一眼,顿时一惊,神情凝重地唤道:

“影伍!”

林傲雪转头示意云烟莫慌,随后与云烟一起快步朝那墙脚处倒伏之人走过去。

其人身上笼着黑色的袍子,脸色惨白,林傲雪走近了些,也辨认出来,此人的确是云烟手下一员影卫,她伸手探了探影伍鼻息,见还有救,正待将其拖入屋中医治,岂料云烟忽然伸手将林傲雪的手腕抓住,道了一声:

“且慢!”

林傲雪依言顿住伸手的动作,转头不解地看向云烟,她的指尖距离影伍的衣衫只有不足半寸。

云烟面上神情凝重,在林傲雪回眸之时,她无奈地叹息一声,眼中露出沉痛之色,咬着牙说道:

“已经没救了。”

林傲雪震惊,两眼一瞪,眼中露出难以掩饰的惊惶,诧异至极地看着云烟,随后又听云烟言道:

“他中了剧毒,身上的血都是有毒的,你若碰了,也会染上。”

林傲雪伸出的手不由自主一颤,再看那倒伏于地的重伤之人苍白的脸孔,她心里极其难过。

影伍呼吸微弱,仅吊着半口气,强撑着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模糊的视线中呈现出林傲雪和云烟的样子,他嘴唇一抖,像是松了口气似的,对云烟说:

“云姑娘……情报,属下,查到了。”

他喉头一梗,像是呛了一口血沫似的,突然用力呛咳起来,云烟抿紧了唇,没有接话。影伍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他的视线渐渐失焦,缓缓放空,声音也越来越弱:

“郑柏是……玄鹤的心腹,已确认无疑,属下……暗中追查……郑柏的卷宗错漏之处,查到此人卷宗……乃是蔗州岳县的官府经手。”

“当时的知县曾受玄鹤……恩惠,玄鹤寻他伪造,一份卷宗之时,此人恰巧……手里有八五年那场洪涝之灾……遇害县民的名单,便将……郑柏的卷宗提出来,把那死者名单上的名字……划去了。”

他吃力地说着,又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份染血的账本:

“这名知县在不久之后就……迁升入京,名唤,李登,是宗亲王手下心腹,属下……追查入京,不慎被北辰贺探到行踪,便在与人交手之时,将上次,云姑娘一并交由我的玉佩……假意遗落。”

“此物,便是在李登……书房中的暗格内找到的……”

影伍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最后几个字道出后,他手腕一颤,那账本便哗啦一声跌在地上,沾染了地上的血沫,任风一吹,账册书页翻卷,沙沙之声不绝于耳,而方才说话之人,却在风过之后将最后一口气咽了下去。

林傲雪愣愣地看着脚下书页纷飞的账册,这不是她第一次接触死亡,却是她第一次见到云烟手下的人为执行任务被北辰贺害死了。

云烟脸上没有太过悲伤的表情,她从怀里掏出一张手绢,俯身下去,盖在那账册之上将其捡起来,一边翻看着账册中的内容,一边对林傲雪说:

“影伍以前也曾在街头行乞,今年才十九岁,他轻功学得好,做事也很细心,我把他捡回来的时候他才十一岁,不知不觉,他跟在我身边已经八年了。”

她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其中的悲喜,但林傲雪的鼻尖却酸得难受。她与云烟相识相知,才短短两年,这些影卫与云烟之间的羁绊,已经过了那么久,这是她比不了,也没必要去计较的东西。

方才影伍临死之前说的那些话,没有半点对死亡的惧怕,只有一个合格的下属对云烟极致的忠诚,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活路,毒入肺腑,就连云烟也救不了他,但他还是挣扎着回到这间小院,甚至在被人发现行动的时候,还借由云烟交给他的东西摆了玄鹤一道。

他的忠心让林傲雪感到沉痛,而她也明白,云烟此时心中一定非常难受。

云烟向来都很擅长控制自己的情绪,不将至悲至喜的心绪展现出来,一方面是时局所迫,太感性的人更容易受到伤害,另一方面,也是她性格所致,她克制又温柔,她表现出来的心情,与她内心真实的感情相比,恐怕不足十分之一。

林傲雪上前一步,将云烟纤瘦的身躯揽在怀里,让她的脸可以藏在自己脖颈之间,悄无声息地抚慰她难以抑制的脆弱和疼痛。

“想哭就哭,没关系的,有我在。”

有她在,云烟可以更肆无忌惮,不用害怕被别人看到自己的脆弱,因为她会成为那一辈子都守护在云烟身边的人。

她轻轻抚摸云烟脑后柔软的长发,眼里有决绝之光微微晃动:

“烟儿,别怕,我与他们不一样,我一定不会离开你。”

云烟靠在林傲雪怀里,纤柔的五指用力抓紧了她的衣襟,绷紧的肩膀渐渐松缓开来,那浮在心间的寒意一点一点被林傲雪给她的温暖驱散。

过了许久,云烟终抬起头,目光垂落,轻声唤道:

“影肆。”

一直在暗处待命,将眼前一切都看在眼里的影肆从院墙后翻身落地,单膝一跪听凭云烟差遣。

“把他带回他的家乡,好好安葬。”

影肆躬身垂首,道了声“是”。

林傲雪和云烟一起回到屋子里,林傲雪看着云烟的脸色,眉头微蹙,犹豫了一下说道:

“我今天不回去了,留在这里陪你。”

然林傲雪话音落下,云烟却摇了摇头,林傲雪面露焦急之色,云烟却抬起视线朝她看了来,轻叹一声说道:

“你放心,我没事,只是影伍跟了我那么多年,此番突遭横祸,让我很意外,也很感慨,但我一早就知道,他们过惯了刀尖舔血的日子,只要乱世不平,这样的意外就迟早会来。”

她们都不是真正淡漠无情的人,会为别人的付出而动容,但伤痛不能成为令人沉沦不前的理由,若她们选择沉溺于伤痛之中,只会让那些曾尽心尽力帮助过她们的人所有努力付之东流。

所以,她们不会沉湎于悲伤,她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要让那些牺牲有其意义与价值,才真正不辜负那一颗颗炽热的真心与忠诚。

“影伍将这些消息带回来,那一枚遗落在京中的玉佩想必会给玄鹤带来一些麻烦,眼下玄鹤自顾无暇,你可趁此机会让裴青派人出手将郑柏擒拿,而你则遣人将陆升那名亲兵抓获,暗中刑审,此人定与陆升身上所中之毒有所联系,当以雷霆手段审讯,迫其道出毒源。”

云烟冷静地思考着,口中道出的话条理清晰,看样子并未被影伍的死影响心绪,让林傲雪心里松了一口气。但听云烟继续与她言道:

“待毒源查清之后,想必影卫对余敬山、吴南世二人的调查也差不多有了结果,你先详细了解一下情况,切记莫要亲自出面,最好派影卫去与这二人接洽,将其身中奇毒的消息婉言相告,看他们对此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云烟凝眉深思,将心中所想细细与林傲雪讲说,林傲雪一一点头应了,但在云烟说完之后,她眼里还是流露出不舍之情,她今天还是想留在云烟的小院里。云烟拿她无法,心中又再斟酌一番,才道:

“不若这般,你且先回军营,将这些事情安排下去,待一切办妥,晚间你再偷偷溜出来,如何?”

在不影响大局的情况下,她还是愿意纵容林傲雪的性子,何况,她的确也不想和林傲雪分居两地,在将身子交给林傲雪之后,这种依恋的感觉便更加深刻,若不是被诸事所迫,她也想时时刻刻都与林傲雪待在一起。

见云烟松了口,林傲雪也知道这是云烟的底线了,她自不会得寸进尺,再者,她心里也有一杆秤,明白轻重缓急,便点头应了声“好”。

林傲雪看了一眼外边的天色,心知事不宜迟,她该早早行动了,便叮嘱云烟勿太伤心,自己在家小心注意,随后便匆匆离开医馆,回了军营。

影伍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惊动了北辰贺,此事意外牵扯了玄鹤,而玄鹤又是北辰贺最信任的人,想必要不了多久,北辰贺就会有所行动。

为避免玄鹤的心腹在其出事之后趁机转向暗处,林傲雪必须在此之前将郑柏擒住。

抓住一个郑柏,便有可能从此人下手,牵连出玄鹤安插在军营里盘根错节的势力,即便最后不能将玄鹤的势力一网打破,但这对玄鹤而言,也必定会造成不可挽回的打击。这是一个重大的突破,林傲雪没有理由放手。

林傲雪回到军营后第一时间派人去请裴青,裴青掀开帐帘从营帐外大步走进来,及至林傲雪案前,他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而后主动开口:

“将军,属下恰好有事禀报。”

林傲雪闻言,便先按下郑柏之事,轻声问道:

“裴大哥有何事要说?可是先前设计调查的那两人有了进展?”

裴青咧嘴一笑,拍着桌子言道:

“将军料事如神,确如将军所言,那两人被放走之后果真自相残杀,惊动了上面的力量,他们派了人下来要将这二人抹杀,属下派出的人手坐观螳螂捕蝉,将那刺客擒拿,从他嘴里撬出消息,你猜怎么着?他竟是为邢北关中富商卫亦卖命的。”

卫亦是邢北关数一数二的富商,家中以售卖布匹起家,邢北关内好几家布行都是写在他的名下。

此人在邢北关内也有极高的威望,因为他家中富庶,每年寒冬,卫亦都会将他手底下布行中的衣料分出来一部分,送给附近的百姓做冬衣,以此收获了很高的名望,关中百姓对此人很是尊敬,至少明面上,林傲雪是动他不得的。

林傲雪眼中寒芒一闪,玄鹤的爪牙果真无处不在,不仅涵盖军中,连邢北关内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也为其所用,她沉吟片刻,又问了一句:

“那先前手拿信物的山匪口里,可有问出什么?”

裴青闻言,唇角一勾,眼里闪烁精光,笑道:

“云姑娘当真是个妙人,她着我拷问那山匪,还真问出了不少东西,这些年在邢北关,玄鹤藏在军营里边,很多东西不能亲自插手,明面上的一些事情都交给卫亦去办,然则那些暗中清理不臣之众的活儿,则大都经由这山匪之手。”

林傲雪两眼微眯,抬眸示意裴青继续往下说,裴青也不藏着掖着,爽快地开口:

“这山匪的身份也有来历,他以前是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因为父亲病逝,家中子弟争权夺势,抢拿家产,他被赶出家门,还遭兄弟追杀,适逢此时遇上玄鹤,玄鹤就暗中帮了他一把,让他投靠山匪,带着一众人马回家,将家里三四个弟兄全部杀得干干净净。”

裴青言及此处,也不由得咧了咧嘴,这个山匪也是个狠心的人。

“他将家里兄弟杀完之后,又把家中钱财洗劫一空,全部投给山匪,因此得大当家赏识,坐上了二当家的位置,后来那匪众的大当家得病死了,就把位置传给了他,他在那匪窝里素来讲义气,倒是得人心,竟无人反他。”

林傲雪的眉头也紧紧拧起,想来这山匪后来就一直在暗中给玄鹤做事,这些年手上沾了不少鲜血,林傲雪勾唇冷哼,又问:

“他这些年必是杀了不少人,你可问出一二?”

裴青闻言,当即点头,喟然叹道:

“此人心狠手辣,做事干净果决,替玄鹤清理了不少人,头几年与卫氏布庄分庭抗礼的王员外惨死家中的那场冤案,就是他做的。”

林傲雪眼里透出冷芒,裴青这一次收获颇丰,郑柏,卫亦和这山匪三人被除,玄鹤在邢北关内安插的势力至少被清理一半,再顺着这三个人追查下去,林傲雪肃清邢北关内反叛之众,指日可待。

事不宜迟,林傲雪深吸一口气,又让裴青附耳过来,将郑柏之事也与之细细说了,裴青大惊之后又是大喜,他哈哈一笑,后又强自压下声音,拍着手轻声叹道:

“是天要亡玄鹤!”

此人在邢北关藏了那么久,原本以为追查起来会耗费不少力气,岂料在云烟和裴青的竭诚帮助之下,这件事的进展如此顺利,林傲雪上位短短数月之间,就将玄鹤安插的人手查出来那么多。

林傲雪心头叹息,若无云烟,她一个人要想扳倒玄鹤,不知还得空耗多少时间。遇见云烟,是她此生最大的幸运。

在短暂的感慨之后,林傲雪又沉了脸,长呼一口气,转而叮嘱裴青务必稳妥,经过今日影伍之死的事情,林傲雪越加感慨人命的脆弱,她凝眉看着裴青,言道:

“裴大哥,切不可贪功冒进,一旦有所变故,就立即撤回人马,毕竟咱们底下的人手性命比玄鹤那厮手下的兵卒要珍贵得多。”

裴青也知晓轻重,点头应道:

“将军放心,属下省得。”

玄鹤造下那么多的恶业,他应该为此付出代价。

裴青素来雷厉风行,在与林傲雪交接完毕之后,他立即转身离开营帐,暗中安排人手准备行动,兵分两路暗中将郑柏和卫亦二人擒拿,而林傲雪则在此后不久将影叁和影贰同时找来,吩咐他们亲自出手捉拿袁方。

对付袁方这样一个小卒,影卫一人便可完成这个任务,但林傲雪担心此事平生变故,为谨慎起见,她便让影贰和影叁一起出手,相互帮衬,就算中途有什么意外,也好有个照应,更容易撤退。

影贰影叁没有因为对方是个小卒就掉以轻心,认真听从了林傲雪的安排。他们领命退下之后,林傲雪便在帐中来回踱步,这一次的行动极为重要,但她作为三军之将不能亲自插手,只能守在营帐里等待消息,以防落人口实。

她左思右想,反复考虑这次的行动有无错漏之处。

片刻之后,她两手掌心都浸出了冷汗,当她惊觉,不由抬起手来,无奈一叹,回想云烟每次对影卫做出安排的时候那运筹帷幄,从容镇定的神态,林傲雪心头苦笑起来,她的心性与云烟相比果然还有很大差距,做不到像云烟那样处变不惊。

她领兵打仗与人正面对抗倒是在行,然则在这些筹谋布局的方面,却远远不如云烟。

今日的行动虽然重要,但若换云烟在此,必不如她这般紧张,云烟思虑长远,且环环相扣,每一步行动结果如何都在意料之中,这些地方,都是林傲雪缺乏,且需要在往后的日子里,慢慢领悟学习的。

作者有话要说:玄鹤: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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