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一阵“咚咚”的上楼声,跑堂一声通报,那人终于上的楼来。
这人很自然地将蓑衣一解,顺手递给还来不及退下的跑堂。这精乖的小厮,愣了片刻,见他气势实在不像是装出来的,瞬间反应过来,接过了往地上淌着水的蓑衣。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陈二少要请客的人,能差到哪里去!
其实他不知,他眼中正在瘦下去的陈家二少陈圭,看着那蓑衣人接下蓑衣,很自然递给跑堂的时,眼睛也眯了一下。
此人看着精瘦,解下蓑衣给陈圭抱了一个拳,笑眯眯问道:“谢过小哥儿了,免不得就叨扰一番了。”
陈圭觉得他说话声音虽然有一股子练家子的硬气在里面,却又似比常人不足。如果说同样大声的嗓门,常人说出来如洪钟大吕,他的嗓门,却少了一线,如五音缺一。
然整个人精气神上不动如钟,又见他举止间颇有久居高位的大气,还带着京音,心底倒也不敢小看。
陈圭也向他一抱拳,笑着邀他坐下。
青松早吩咐下去,上了陈圭平日里最爱喝的酒,并几样下酒的小菜,很快就整治了出来。陈圭亲自给那人斟了一杯,他不客气的喝下,入了喉就笑道:“是好方子,就是年头浅了些,醇味略有不及。”
一句话说的陈圭眼神变了第二次,这方子,平常人喝着,不过是酒要醇香些,王伦说是御造的“太禧白”。后来叫了掌柜来,那眼光甚高的老头子,对王伦竖起个拇指,说了声行家。这方子,是他东家花了重金购来宫廷秘方,连配料的分量都毫厘不差,也不止在一处店里卖,然高邮这小地方,少有人能识辩出来,还道这酒卖的贵。
这说着京音的蓑衣人,看样子不但尝出了酒品种,又喝得随意,还尝出了酒的年份来。陈圭越发觉得他来历诡秘来。看样子并不是如此没落的人,偏偏穿的平常出现在高邮码头。事若反常即为妖,陈圭只要一想到家里管着漕运一道,就由不得他对出现在这些敏感地方的人多留一个心眼。
这些念头都是在他心里闪现,面上,为着他是东道,现在客人给这酒的评价并不高,他也只有给青松嘱咐一般,让他叫掌柜拿店里的秘酿来。
一会儿,那眼界高的老掌柜,亲自捧着一坛酒出来。跑堂在身旁小心翼翼地护着,又怕酒跌了,更怕老掌柜上楼给闪了腰,一个不小心跌将下去如何是好。
待到这千呼万唤的秘酿被端上桌子,蓑衣京客先就叫了一声好。陈圭嘴角挂着春风般笑意,松了口气。
只因他这现代人,见着这酒瓶,没喝也会先惊叹一声。
白玉一样的瓶身上缠着数枝红梅,枝头的喜鹊,眼睛似乎在滴溜转,偏着头看着你一般。蓑衣客低着头打量了一会儿,说了句:“好金贵的东西,单着画工就是不凡了,未开封,就先醉了一半!”
老掌柜摸着他稀稀几根胡须,满意道:“客人好眼光,正是请了唐解元描的画样子。”
纵观明一朝,不说解元,就是状元都无数。然弘治后,世人只知道有个江南四大才子之首的唐解元了,一说唐解元,便都知道是唐寅。当时陈圭知道这瓶上的画,居然是风liu才子唐伯虎画的,心里还唏嘘了老半天。
这京客,却皱了下眉头:“请的是他,画也算过的去,人未免轻狂了一些。”
他这话,将老掌柜的气焰一下压下不少,老头子年纪不小了,偏偏脾气不小,受不得激,幸而说的是唐寅的人,要是说他这瓶子上的花样子不好,估计就得吹胡子瞪眼了。
就这样,他还让跑堂支起了烫酒的炉子,一会儿,上好的银霜炭红起来,将小炉子上的水烧出雾气来。老掌柜拿出两个成套的杯子,不知哪里来的劲道,一把就拍去了泥封,稳稳斟出两杯酒来。
同一般的酒不同,这酒清澈澄亮,像一杯清水般,也没有什么扑鼻的香,要是一般人,知道了酒价,到了此时,多半以为自己进了黑店,欺生客。
蓑衣客向陈圭示意一番,径先端起了酒杯,先在鼻端嗅了半晌,炉子里的水都开始冒着热气似要翻滚起来时,蓑衣客手里的那杯酒始散发出一种若有若无的香气来。
这香气,似有若无,细嗅的话,是清冽的梅子香味。
蓑衣京客,这才将酒端着,慢慢饮尽。
老掌柜见这人,耐心等着酒香散发时,就在心里苦笑一下,深知遇上了行家。待到这行家,将这杯冷酒饮尽,自顾自得抱起坛子,讲酒倾倒在一旁的小壶里,熟练地放至热水中烫起酒来,老掌柜眉眼都低垂了几分。
他自家,甚为得意这酒,他一生为着酒,不知耗了多少心血,寻找古方,又加新料,试了无数次,又遇着巧合的年份,收的雨水和雪水都恰是方子里所提到的必需品,堪堪酿成这一批秘酿。总数不过十二坛,今年刚是能饮的年份,不知被王伦这个吃货从何处得知,软磨硬泡要去一坛,同陈圭喝的大醉而归。
王伦是占了酒中高手的缘故。老掌柜敬他是半个酒中知己,才予了他一坛,而陈圭则实是帮过他一个大忙,如不是如此,他这酒,轻易掏不出来。
现在这京客,喝酒架势,分毫不差,让他傲气折了不少,偏偏又生出惺惺相惜的感觉来,他忍不住问道:“客人可知这酒的来历?”
蓑衣客低头半晌,方说道:“我倒是知道个典故,不知对不对的上。”
这下连陈圭都好奇起来,只觉得这京客,的确见多识广。
听的京客用他有些奇特的声音讲诉:“昔年汉时,传说东方朔的三个学生出门,路见一鸠。一个说‘今当有酒’,另一个说‘其酒必酸’,第三个则说‘虽有酒,必不得饮’。到友家后,主人虽拿出了酒,却泼在地上,三人果然未得饮酒。于是,三人各问其故。第一个说:‘出门见鸠饮水,故知有酒’。第二个说:‘鸠集于梅树,故知酒酸。’第三个则说:‘鸠飞去后,那梅树的树枝折断,故知有酒也不得饮。’……不知是不是这个?”
这一番古话讲完,陈圭尚未有多大反应,老掌柜拍手大叹:“然也!此酒就叫‘喜上眉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