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压氧后,顾栩双下肢的浮肿减轻,指尖的紫色也消散了许多,医生把他移到了特护区病房,直到氧气罩里蒙上浅浅的白气,他才好像真正开始呼吸。
顾栩的右手上一根手指骨节断裂,被他蜷在手心里,江崇律去展开他的手才被发现,当然,同时看见的,还有手心里被掐出来的各种指甲印和伤痕。一一抚过伤处,那些细细颤抖发出疼痛的神经末梢,却好像都长在了江崇律身上。他的手指甲有些长了,顾栩总会把指甲剪的光秃秃的,左手总是被剪得很整齐,右手就显得很欠缺,常常高低不平。
江崇律让人送来指甲剪,握住那细瘦的五指,每一根都认认真真剪得小心翼翼。
安置在手心的几根手指又蜷了起来,江崇律愣了下,视线才慢慢移动到那人的脸上。
顾栩的梦很短,也很破碎,很像断断续续的被溺在水中,很少有清晰的思维。
睁开眼看到江崇律坐在身边,再一次露出既温柔又熟悉的神色,顾栩想,他总能把深情和绝情都演绎的这么到位。可是不管是什么样的江崇律,这几天他都已经提前遇到了个遍,脑中千万遍场景,梦里千万种方式,总有一种是睁开眼会看见的,所以怎么样也都不稀奇了。对顾栩来说,醒没醒,在不在梦里,都一样。
他所有能使出的力气,大约也就是蜷了蜷手指。医生说缺氧会对他的脑部造成一定的损伤,醒来也不会迅速恢复到常人的反应和思维能力。江崇律见他十分乏力的眨眼,担心他睡得太久不适应灯光,抬手覆住他的眼睛。他希望着顾栩醒来无恙,一直等在床边,但当顾栩醒来,他想过的所有开场白一句也说不出来,说什么呢,没事了,别怕了,还疼吗,对不起,可这些话,浅薄到开不了口。
好在顾栩醒来的时间很短,甚至算不上清醒,他只是短暂的睁开眼,又很快再次陷入漫长的睡眠。江崇律欠身拨开他额前稍长的发,吻他的鼻尖,吻他的眼睛,颇为疼惜的样子,顾栩如果睁着眼,也必定只当是梦境。
“江总”
周恒极轻的控制了敲门的力道,这些天江崇律除了睡觉和棘手的事情不在这间屋子,其他大半的时间都在这里等着顾栩醒,周恒自然每天跟着来报道,有时候觉得这间屋子里的意义大过了一切,可江崇律出了这个门却依然是江合淡漠冷清的江总,从没因为谁而真正耽误过任何事。
江崇律把加湿器的出雾口拧小了些才走出去。周恒不是一个人来的,他领来一个人,那人微胖,年逾六十左右,身着朴素整洁的麻料唐装,头发银白却精神矍铄,慈眉善目颇为好相处的模样。
他见江崇律出来,便首先欠身露出些客气。
“先生,我回来了。”
而江崇律见到来人,却下意识先皱了皱眉,当时温屿孤身从国外跑回来,江崇律对陈蒙的看护不周起疑心,还顺带了些怒气,是以找到温屿后就没再同他联系,这会儿他回来,江崇律也只当他是为了纪念温屿。
“回来看温屿?我叫助理送你过去”
能叫周恒去送一趟,算是很体面的接待,可陈蒙却是笑了笑说“先生,来之前我已经看过小屿了,受人所托,这次回来应该不再回去了”
不等江崇律说什么,陈蒙指了指他身后的病房“是那个孩子生病了吗”
“你认识顾栩?”
话一出口,江崇律就想到温屿的父亲,他的外公。陈蒙在温老爷子身边照看了那么多年,估计没有什么是不知道的。这么一想,只见陈蒙果然点点头,神色有些凝重。
医院的走廊,委实不是说话的地方,陈蒙示意找个地方说话,周恒便安排了同层的会客室。江崇律走前特意去病房看了下顾栩,见他还在睡,才同陈蒙一起过去。
周恒用纸杯倒了两杯热茶,袅袅的热气伴着茶香,江崇律等着陈蒙开口。
“温先生有部分产业在西雅图,虽然都在我名下,却全都是小屿的,处理这些东西花了些时间,我回来晚了。”
“是谁通知你的。”
水还很烫,陈蒙叹了口气“是小屿,小屿走之前,和我通过电话。但我不知道他已是那般境地,是我的错”
江崇律有些惊诧,他不由得开始盯着陈蒙说的每句话。“你是说..他给你打了电话?”
“小屿常常给我打电话啊。”陈蒙说这句话的时候微微一笑,又因为对温屿故去的难过而瞬间消逝成了遗憾。
“他和你说了什么”
“说了..顾先生。”
江崇律扶着杯沿,心里淡淡的泛出莫名的情绪。陈蒙又叹了口气,神色有些深远
“我对那孩子有愧。”
“小屿同我说,他很开心他其实有个弟弟,特别是像顾先生一样的弟弟,但又同时非常难过。他不知道他的弟弟因为他过着常人无法忍受的生活,而且因为他才活的这样痛苦。他说顾先生不该过这样的生活。”
手心的纸杯脆弱又滚烫,江崇律感觉那不是一杯茶,而是一颗长在顾栩身上的心。
“是顾栩同他说了什么,他才”
“先生,您这么说那位顾先生,怕是小屿要心疼,那一夜小屿应该是已经割了手,非常痛,所以才给我打电话聊天。他说顾先生弹的钢琴很好听,跟他妈妈弹过的一模一样,但因为被旁人所迫,不愿弹琴,又自己把自己的手折断了…”
“他说顾先生这样的人,心里太软了,所以才被旁人欺负。他明明恨透了自己,已经从那里走了出去,最后却还是又折返回来躺着等着别人抽他的骨髓….”
“先生!!”陈蒙惊呼一声,赶紧站了起来握住江崇律的手腕。只见江崇律突然捏破了纸杯,那依旧滚烫的热水撒了他整个手背,立即烫出一片红。可江崇律神色分毫不变,只是口齿咬的极紧,他挥开手道“你接着说”
陈蒙坐也不是,索性拧着眉站在那里“先生,恕我抱歉,那位顾先生在很小的时候,就是我找到的。”
“我受温老先生所托,顾先生从小到大,在国内国外,均是我在暗中照看,毕竟..他对小屿来说很重要,不能有万一..,只是,小屿在告知我他遇到他弟弟的时候,一直央求我,想知道顾先生从小到大的生活,我…..”
“他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陈蒙娓娓的讲着,江崇律像是在听,又像是全没听到,他转过椅子,只露出背面,谁也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也看不到他洁白指尖一直在磨蹭着另只手背那块被烫出的水泡,疼痛感却完全比不上心尖的万分之一。
顾栩的过往,顾栩的一切,他并不是不知道,只是从来没有这样直观的像在脑中观看一场新鲜的录像那样,每一帧画面都清晰。
那么小的一个人被抓着按在手术台上抽血,一定吓坏了,稍大一些又有些自闭,也许是因为比任何人都好看所以总会有人排挤欺负他,总一个人吃饭睡觉走路,妈妈不喜爱他,他便要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上学,出国,一个人的时候,会多孤单,会低着头走路吗,会生病吗,后来交到朋友了吗,有人照顾过他吗,有没有遇到过他喜欢也喜欢他的人,为什么一个人这么久都没有学会照顾好自己。
然后江崇律又在心底摇摇头,顾栩这样的人,大概是饿极了才会匆匆吃饱,生病了知道没人照顾所以也从不会吭声,他应该也不会主动交什么奇怪的朋友,更没什么人配的上他喜欢,而且,他怎么可能会低着头走路呢,他从来都是光明正大的,只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从来没想过要去相信他。他一个,独自孤单生活了二十几年都没有学会怎么照顾自己的人,自己是如何忍心让他在外面又流浪了这么久,是疯了吗。
陈蒙的声音,像是浓烟里隐匿的毒蛇,每提到顾栩这个名字,这条蛇就要窜出来咬江崇律一口,哪里最脆弱就专咬哪里。
江崇律被咬的痛极了,他背对着陈蒙,挥手叫他出去,仰头静静的靠在椅子上。
“顾栩。”
你是真的狠啊。
“先生”陈蒙走到门边又回过头说“小屿曾托我回来照看顾先生,当年的事,我这一生问心有愧,还希望先生给我个机会,好使我将来去了地下,也能坦荡些。”
“好。”
陈蒙放松了些,刚要出门又想起来一件事“对了先生,小屿告诉我顾先生也有个小名,不知道您知不知道”
“什么”
“小羽,羽翼的羽”
他关门出去了,轻轻的一声,惊动了第一只蝴蝶的翅膀。江崇律脑中又出现了顾栩在表姐家里时的样子,他站在那里,抓着门框,用力到骨结泛白,他看着温屿弹他熟悉的钢琴,听温屿被叫他的名字。江崇律此刻终于读懂了顾栩眼中那覆盖在痛恨之下的情绪。是难过,是孤独,是浓烈的不甘和最疼痛的伤心。
一切都太迟了。
他已受过了所有的苦,却从未得过一点甜。
他那么骄傲,那么孤僻又孤独却从不向谁宣泄过情绪的人,却向自己撒过娇,向自己投怀送抱,向自己扔心眼,像只高贵洁白的独行小兽,为了一点人间欢喜,任性的把所有的好所有的情绪都孤注一掷的抛了过来求收留,求宠爱,小兽霸道又小心眼,可恨却更可爱,江崇律曾觉得每个遇见他的人都会愿意把他放在心上最高最柔软的地方,可这只小兽,却只要江崇律一个人。
江崇律曾因获得这份独特的垂爱而心满意足,也曾因为这样的偏爱倍感自得。但从没有想过,如果没有给予相同的回赠,那小兽是要偷偷跑回空荡的洞穴里舔伤口难过的,而且,他何止是没有相同回报,他开始害怕这种偏爱,担心这种孤注一掷的执念,他把这只小兽赶走了。
从此淋雨也好,下雪也好,他希望这只小兽早点找到家,不必受伤淋雨,却没想过他找不到家怎么办。
他对自己无法给予感觉愧疚,更对自己无法真心爱上一个人痛苦万分。
甚至顾栩再问一遍爱不爱,江崇律都不配再给他答案。爱吗,受过了世间各种苦,独求一点心,这心不纯粹,他要吗。
没有人不自私,扪心自问,就算他江崇律抛弃所有才能显得自己有诚意不自私,再点头说爱,顾栩就信吗。
对连呼吸都不想挣扎的人,爱不爱还重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