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时一时没多想,只笑说:“原来真不是咱们六殿下。还是娘娘为人生母对孩子的哭声更熟悉些,奴婢就听不出分别了。”
语罢却久听夏云姒久久无声,莺时微愣,定睛一看,夏云姒浅锁着眉心,端是在思量什么。
过了片刻,她才复又提步,向屋里继续走去,问乳母:“适才可抱宁沂出去走动过么?”
乳母回说:“下午时带殿下出去透了透气,殿下回来后睡得香,就不曾再出去过。”
夏云姒没做声。她并非信不过乳母,只是方才那哭声实在蹊跷,还需弄个清楚才好。
她便先回了寝殿,而后叫人请了宁沅来,问宁沅:“弟弟的房间在你隔壁,你方才听到什么动静没有?”
宁沅不解:“‘动静’?”
夏云姒就问:“乳母可曾抱宁沂出去过?”
宁沅即笃然道:“没有。我今日功课多,从尚书房回来也不过一刻,先去看了宁沂,在他房里待了一会儿,他一直睡着。我刚回屋不久,您就回来了。”
说罢顿了顿,他的神情变得有些紧张:“可有什么不妥吗?”
夏云姒摇摇头:“没什么。”
定神想一想,又叮嘱他:“你近来多加小心,在外若碰到什么异响,别自己贸然去看,多带几个宫人,记住了么?”
“这我知道。”宁沅点头。
这他一直知道,在他很小的时候,庄妃就委婉地教导过他宫中险恶了。是以出门在外他从不独行,少说也有两个宦官跟着,就怕出事。
这事便姑且放下了,过了两日,夏云姒与含玉同去周妙处小坐,回来时也已天色渐黑,又闻得如出一辙的啼哭。
含玉不似莺时一般在延芳殿中已听惯了婴孩哭啼,只觉这黑沉沉的天色下、空荡荡的宫道间听得哭声颇是瘆得慌,下意识地伸手护住夏云姒:“娘娘……”
夏云姒止步侧耳,静听半晌,觉得这与前两日的哭声是一样的。
声音一样,但方位有所不同,不再是从那处理应空着的宫室传来,而是从宫道尽头。
永信宫离这条宫道的尽头处并不远,尽头那边便是御花园,太液池亦在其中。
夏云姒略作思忖,吩咐小禄子:“带几个人去瞧瞧。”
小禄子应声,一挥手,立即带了几个人前往。夏云姒犹是先回了永信宫,命人将宁沂抱了来,一壁哄着宁沂一壁安然等着,小禄子很快回来禀了话:“娘娘,没见着可疑的人。”
夏云姒抬眸:“小孩子呢?”
小禄子摇头:“更加没有。下奴带着人过去,动静就没了,下奴怕当真有婴孩在那里,平白出了事,还四下里转了一圈,当真没有孩子。”
夏云姒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宁沂,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又问:“近来可有好生盯着仪婕妤那边的动静?”
小禄子躬身:“娘娘放心,一直盯着。若有什么异样,下奴即刻回给您。”
夏云姒点点头,就挥手让他先退下了。对当下怪事心存不解之余,亦有些许说不出的期待。
——终于来了。
不论是什么事,都终于来了。
她前脚才在宁沂的百日宴上做过那么一场戏,后脚就来了这样的事。不论后头还要跟上的是什么,大抵都是与仪婕妤有关系的。
也就又过了两日,小禄子得了消息,在殿中四下无人时进来回话:“程愈没了。”
夏云姒正倚在贵妃榻上读着一卷书,闻言抬头:“什么时候的事?”
小禄子道:“就前两天,说是暴病,尸体当日就拖出去烧了。”
夏云姒垂眸,一声嗤笑:“够狠的,怎么说也是身边的亲信。”
说罢摆一摆手,不再多言其他。
而后几日里,也皆是这样的情形。夏云姒出门与人走动也好、去紫宸殿伴驾也罢,回来时只消夕阳西斜,便可闻婴孩啼哭阵阵。但若着人去寻,势必寻不到踪迹。
这天皇帝终于不太忙碌,在她伴驾后就与她一道回了永信宫。夏云姒私心里想,一会儿再闻得那哭声必要与他提上一提,他若下旨去查,想来不日就会有个结果出来。
然而这一日却安安静静。连日来,她第一次回宫时没听到婴孩啼哭。
也是这一日之后,流言忽而在宫中铺开。
宫人们交口相传,说永信宫闹了鬼,是个鬼婴。还有鼻子有眼地说那鬼婴的啼哭只有窈妃与永信宫的宫人能听见,旁人都听不着。
更有趣了。
夏云姒叫了跟前的人来问,问他们可有人将这话说出去。
莺时摇头:“奴婢知道背后必有隐情,生怕节外生枝,一早就叮嘱了上下,不可往外说一个字。”
夏云姒点了点头,轻然而笑。
其实即便莺时这样说,也并不意味着永信宫就没人多嘴。现在到底不是她当才人那会儿了,那时她身边八个侍婢都是家中带来的人,如今位在窈妃,前前后后几十号人侍奉,有一个两个管不住嘴在所难免。
但这事要紧的原也不是她宫里有没有嘴巴不严的——饶是有,忽而在宫里传成这样,也是有人推波助澜。
几个素日与她相熟的嫔妃在听闻此事后结伴前来,和昭容秀眉紧锁:“姐姐,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还闹上鬼了呢?”
夏云姒淡笑,无奈摇头:“先前只是听到小孩子哭,寻又寻不着。我也是听了传闻才知,原是与我装神弄鬼呢。”
“装神弄鬼?”周妙怔了一下,“说起这个,我也想问……姐姐那日在百日宴上所言可是真的?听着直教人心里发怵。五皇子的事,究竟还有什么‘旁的人’?”
夏云姒笑笑,并不多言。周妙瞧出她不想说,便也不再行追问,只得将满腹疑虑都压了下来。
小坐了约莫一刻,和昭容与周妙便都离开了。庄妃多留了会儿,待得她们走远了,她凝睇着夏云姒,轻轻一叹:“你拿五皇子说事,五皇子去时还是襁褓婴孩,如今便听到婴孩啼哭……这是教人将计就计了。”
夏云姒点一点头:“她反应倒快。”
庄妃垂眸思量:“流言的下一步,只会比当下更为唬人。”
“我知道。”夏云姒颔首。
若只是弄个小孩子的哭声日日扰她,她难以想到仪婕妤下一步想干什么。
但若说是鬼婴哭,那是在为什么做铺垫便不难猜了。
庄妃道:“我可以帮你混淆视听。”
“可别。”她噙着笑,当即摇头,“阖宫皆知我与庄妃姐姐相熟,姐姐将自己搭进来,倒给她铺路,显得咱们沆瀣一气,这事儿瞧着可更真了。”
“可万一她成了……”庄妃拧眉,“我不帮你,难道让大小姐在天之灵看着亲妹妹蒙冤么?”
“谁说我要坐以待毙了?”夏云姒轻松而笑,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从榻桌的碟中捡了块梅子递给庄妃吃。
庄妃哪有心情吃,接过去就撂在了一旁。
夏云姒看得笑意愈浓:“吃嘛,上好的梅子又没惹你。”说着一顿,敛去几分笑容,“她会将计就计,我就不会么?”
而后便是好一番密谈,她将打算说与了庄妃听。庄妃谨慎,思量之后觉得这法子倒无大碍,可如同打太极一般将事情推回去,只是不宜还从宫中为始。
庄妃道:“宫中流言虽向来是一阵接着一阵,但穿得太密却也显得假了。宫人们历过的事也多,你这般一传,只怕不少人都会觉得是你刻意传来,只为反击先前那一遭。”
夏云姒沉吟点头:“娘娘说的是。”
于是又两日后,宫外的达官显贵间也起了传言——说夏夫人近几日夜夜无法安寝,近来便要安养身子,闭了府门,暂不与人走动了。
夏夫人,那就是佳惠皇后的母亲,大肃朝一众外命妇里数一数二的尊贵。
便不免有人关切询问她为何忽地无法安寝,消息就理所当然地散开,说她梦中总听到婴孩啼哭不止,后又得女儿托梦。
离世已逾十年的长女在她面前一味叹气,跟她说那啼哭的孩儿是宫中夭折的五皇子,死得不甘心,总想找在世者为他主持公道。
佳惠皇后说:“如今是女儿照顾着他,他便难免将夏家看得亲近些。不仅是母亲,便是身在宫中的阿姒也被他找过许多次。可到底是个婴孩,即便离世后存着怨气知道要复仇,也不会说话,找谁都是一味的哭,怕是阿姒也吓着了。我原是要去托梦给阿姒解释一二,没想到他又来找了母亲……我想母亲年纪大禁不住吓,便先来与母亲说一说。”
说罢她叹息:“但我生前也不过是寻常凡人,法力有限。此番来找了母亲,一时半刻便不能去找阿姒了,还劳母亲进宫与阿姒说一说,让她好好过日子便是,不必在意。”
——而与此同时,宫中新一迭的流言也如庄妃所料般掀起,道五皇子是来找窈妃寻仇的。
这番流言说,昔日害了五皇子的就是窈妃,那块玉佩也是窈妃差去的宫人身上的。五皇子原本想寻仇却无门,只得求佳惠皇后将那玉佩拿给窈妃看,令窈妃以为是佳惠皇后给六皇子的百日礼。
待得窈妃将那玉佩真打出来给了六皇子,五皇子就有了找她寻仇的门道——玉器灵气重,五皇子借玉为路回了人间,日日扰得窈妃不得安寝。
流言两相碰撞,恰逢次日即是二月十五,是一众嫔妃要向掌权的顺妃问安的日子。问安之时,殿中罕见的一片死寂。
众人都被流言所扰,无从判断孰真孰假。一时觉得夏夫人身份贵重,所言总比宫人们茶余饭后嚼舌根的话可信;一时又觉宫中流言传得那么广,总也不时空穴来风。
这般疑虑之间,许多人都不由自主地一再打量夏云姒,最终还是顺妃迟疑着先开了口:“……窈妃妹妹。”
夏云姒抬眼看去,顺妃神色从容道:“你家中昨晚递了帖进来,道你母亲想进宫来看一看你。如今你与本宫同在妃位,本宫就不替你做主了,见与不见,你自己拿个主意便是。”
夏云姒莞尔颔首,坦坦荡荡,似近来全无异样:“可请母亲今日下午入宫。”
顺妃点点头:“那本宫着人去回话。”
和昭容瞧准时机开口:“近来永信宫的事……”说着看一看夏云姒,“窈妃姐姐可要先请僧人来做一做法事?免得有点什么不妥,惊了老夫人。”
一时间殿中难免有人附和,夏云姒却抿笑摇头:“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