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皇帝最终也没去看望有孕晋封的苓淑女。
因为这日清晨有个急本送进来,报边关出现兵乱,一位将军与外敌勾结,几日之内竟已占下几城。
这样的事出来,就是昭妃本人有孕,他都未必能撂下奏章即刻去看,遑论昭妃身边的一个小侍巾——依夏云姒看,这人长什么模样他都未必记得。
小半刻后,被他召进宫议事的朝中重臣就先后到了紫宸殿外,夏云姒不便多留就告了退,倒正好去瞧瞧这位苓淑女。
她先回了一趟朝露轩,叫上含玉一道去。她让含玉一并坐进了暖轿,在路上顺便问了问她是否了解这位苓淑女。
含玉说从前曾算相熟,而且那时候采苓大约是有些羡慕她的。
夏云姒:“为何?”
含玉说:“因为贵妃娘娘待人好些。”
这话一出,夏云姒不免觉得好笑,含玉解释道:“贵妃娘娘虽是在生下皇次子后就将奴婢赶走了,但奴婢在她身边时,她至少面上都还过得去,衣食无缺、赏赐不少,态度也称得上客气。”
跟着又说:“昭妃娘娘那边就不一样了。采苓虽也是她主动推去皇上跟前承宠的,可自打侍过寝就没得过什么好脸色。有时候昭妃娘娘心情不好,让她一跪便是大半夜也是有的,我还给她送过药。那时候她说,过这样的日子还不如去当粗使丫头。”
没想到命运弄人,含玉后来倒去干了粗使的活计。现下含玉想起来,只觉得采苓那时候的想法真是天真,皇宫是人踩人的地方,昭妃娘娘跟前不好过,粗使宫人的下场只有更惨。
这些想法她没有说出,但夏云姒瞧她的神色也知是勾起了伤心事。
她握一握含玉的手,宽慰道:“过去了,别总为过去的事难过。”
不一刻工夫,暖轿落在了锦华宫门口。小禄子揭开轿帘,夏云姒抬头一看,宫门口已停了好几顶轿子和步辇。
看来来道贺的人不少。
夏云姒搭着含玉的手迈过宫门,就看见了一位昭妃身边的大宫女候在门边,那宫女生了张喜气的圆脸,朝她一福:“宣仪娘子也是来看苓淑女的吧,请随奴婢来。”
夏云姒莞尔颔首:“有劳姑姑。”
那宫女便引着她们往里去,从方向看却是往昭妃的皎月殿走。
宫女解释道:“淑女娘子骤然晋封,我们娘娘指给她的住处还着人打扫着,便仍暂住在皎月殿后的厢房里。地方小些,您别见怪。”
夏云姒点点头:“自然。”
不多时就进了皎月殿的院门,她们跟着那宫女往后去,夏云姒第一次见到皎月殿后的样子。
主位宫嫔所住的殿阁与她们果然是大不相同的,朝露轩后只有一进院子,供宫人们居住,皎月殿巍峨的正殿后却掩着一大片宫室。
一眼扫过去,能看到小厨房、浣衣间挨在西边,东边那一片房舍则是宫人们的住处。
领路的那位宫女将她们引到其中一间门前,叩了叩门,先一步迈进去,屈膝一福:“娘娘,夏宣仪与玉采女来看看淑女娘子。”
接着推开半步方便她们进屋,夏云姒进屋一瞧,屋里果然已坐了数位宫嫔,脸上都挂着得体的笑。昭妃更是直接坐在了床边,亲亲热热地握着苓淑女的手,看样子方才大概是在叮嘱些什么。
所谓的“其乐融融”大概就是这般的景象。
只是这和睦做得再好,夏云姒也仍依稀能看出含玉方才所言不假。
这房间过于简陋了。
屋子狭□□仄,从面积看,大约是将原本的一间厢房里添了面墙,隔出一半给采苓住。屋子里的家具也都不讲究,床榻、衣柜、桌椅都普通且陈旧,桌椅甚至没有上漆,粗糙的木纹就那样露着。
虽然末等的采女侍巾即便侍寝也不可能在自己房里,都是被召去紫宸殿,但住这样的屋子依旧可见是昭妃苛刻。
平日倒瞧不出昭妃是这样的人。
更有趣的是这满屋嫔妃也都恰到好处地忽视了这里的简陋,大家都正置身一处温馨舒适的宫室,聊天聊得怡然自得。
夏云姒向昭妃见了礼,昭妃客客气气道:“宣仪也来了,今儿个真是热闹,坐吧。”又转过头跟采苓说,“瞧瞧,人人都来贺你呢,这是你福气好。安安稳稳地把这孩子生下来,你的好日子还长。”
采苓似乎是个腼腆的人,只颔首浅浅地笑笑:“谢娘娘。”
接着抬起头,却是看向含玉。含玉一怔,夏云姒的目光也在她二人间荡了两个来回,采苓却没说什么,就又低下了眼。
倒是昭妃也瞧了眼含玉,关切地询问采苓:“含玉是你的旧识,你若想跟她说说话,明日迁了宫让她去你房里坐坐。”
“那倒不如改日请苓淑女到含玉房里坐坐。”夏云姒出言截话,面上仍款款笑着,“臣妾听闻有孕之人日日在房中闷着也不好,苓淑女时常走动走动,大约对身子更好些。”
她实则并不想将采苓请去朝露轩,只是相较于让含玉过来,还不如让采苓过去。
朝露轩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地方,采苓一旦出了什么意外,也还有许多张嘴可以帮她说话,但换到昭妃的地盘上可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含玉也即刻接口道:“是,奴婢平日要在宣仪娘子跟前侍奉,也不好离开太久,淑女娘子倒奴婢房里坐坐却是方便的。娘子刚赏了奴婢些新得的茉莉花茶,娘子可过来尝尝。”
采苓似乎有些失神,一时怔怔,继而低头嗫嚅:“你福气真好。”
屋里静了一刹,几位方才笑容满面的嫔妃都僵了一瞬神情。
接着仪贵姬最先反应过来:“瞧你这话说的,若论福气,谁能比你更好?”
采苓也旋即回过神,面色一白,望向昭妃满目慌张:“娘娘……”
“说了这半晌话,你也累了。”昭妃仍自笑着,只口吻变得淡淡的。她拍一拍采苓的手,又说:“我们不扰你了,你好好歇着吧。”
说罢她便睨了眼众人,在座嫔妃无不会意,起身向她一福,又向采苓道了别,就告了退。
夏云姒与含玉默不作声地一路往外走,直至坐上暖轿又行出一段,估摸着周围没有外人了,夏云姒才说:“采苓若来找你,你带着她到我房里坐。”
“娘子?”含玉讶然,黛眉皱起,“奴婢虽与她是旧识,可她到底是昭妃娘娘的人。万一有什么不好的打算,惹到奴婢身上奴婢自己扛着就是了,若到您房里……”
“她若在你屋里出了事,就能跟我没关系了么?”夏云姒无声一喟,“还不如我大大方方地招待她,一旦真有点什么,皇上信我总比信她多些。”
也不仅是信她多些,更要紧的是皇帝在意她总比在意苓淑女多些。
宫里各种各样说不清是非的是,结果如何无非是看皇帝在意谁。
譬如胡氏,一朝触怒圣颜就从才人降为了徽娥,到现在绿头牌都还被撤着;再譬如周妙,虽然钩吻案落到她头上原也匪夷所思,但皇帝肯在解了她禁足后晋位安抚,也是她的本事。
采苓也是同样的道理。
假使她在朝露轩中不清不楚地失了孩子,夏云姒有底气相信皇帝断不会信她在害人,但换做含玉,即便皇帝同样不信,说不准也会用赐她一死来安慰采苓。
宫里的事其实就这么一点道理,千般规矩万般情由都不敌那一个人的心思来得要紧。
看懂了,遇事时自就知道如何处置得宜了。
夏云姒一时沉吟未言,再回神时,发现含玉正定定地看着她。
“怎么了?”她问。
含玉垂下头:“娘子恕奴婢直言……”顿了顿声,“娘子将奴婢带回庆玉宫的时候,奴婢只觉得娘子心思深得很。”
夏云姒挑眉轻笑:“很敢说,倒也没说错。”
“在娘子身边待得久了,却觉得娘子待人是真好。”含玉又道。
这种好与贵妃从前待她的那种好是不一样的。贵妃会做足场面工夫,明面里赏赐不断、嘘寒问暖,越在有外人的时候,越会显出对她的体恤关照。
但夏云姒不是如此。她到朝露轩后,夏云姒最初的一道吩咐就是她日后的三膳菜肴都直接从她桌上分下去,换言之,夏云姒吃什么她吃什么。
可这是私下里的安排,不是做给外人看的。甚至为了避免惹出规矩上的麻烦,还必须瞒着外人才好。
夏云姒听着这话,笑容却变得有些迷离。
她缓缓地倚向靠背,想到很多年前姐姐冲她发脾气。
那时她性子野,姐姐就给她寻了个小厮,叫明义,比她略大两岁,可以陪着她一起野,又可以护着她一些。
明义对她很好,她却对明义很糟糕,连一句好话都不肯说。
后来让姐姐知道了,姐姐就骂了她。
但最后,姐姐的口气软了下来:“阿姒,我知道从前你受了委屈,但你不能不分好赖啊。欺负你的人你自可以反手欺负回去,可待你好的人、还有并未招惹你的人,你要好好待他们。唯有这样,这个世界才会好好待你。”
这么多年过去,明义都离开夏府另谋生路去了,她终于尽力学会了后一条。
姐姐自己却没能做到前一条。
——“欺负你的人你自可以反手欺负回去”,姐姐从未做到过。
她现在多想也教给姐姐,欺负你的人你一定要反手欺负回去,唯有这样,这个世界才都不敢欺你。
而后几日,苓淑女仍是阖宫瞩目,昭妃在锦华宫中给她挑了一处极好的住处,太后与各位太妃都赏赐不断,皇帝也在得闲时去见了她,她一时之间颇有了宠妃的模样。
二月初十,又是宫人们领月俸的日子,含玉知道宫人们都各有事情在忙,唯独她分不着什么活来做,就早早地讨了这差事,将朝露轩上下的月俸一并领了回来。
从尚宫局折返时正值傍晚,初春时节天黑得还早,四周围阴沉沉的一片,连早开的迎春都暗了一层。
昏暗之中,却听有人在哭。
是极其压抑的啜泣,含玉乍听之下只道听错了,脚下也没停留。再走几步,声音却更加清晰。
她不由滞了滞,多听了会儿,下意识地循声看去。
目光所及之处是一条狭窄宫道,位于庆玉宫外墙与朝露轩院墙之间。院墙那边是一排宫人的住处,她和莺时她们、还有夏云姒从尚服局带回来的静双都住在那儿。
“……谁?”含玉小心地开口。
宫道里那道纤瘦的身影猛地转过来,带着惶恐抽噎着,接着似乎辨认出她是谁,又冷静下来:“玉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