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的夜晚有卷着砂砾的风,俞遥裹紧了身上那件过长的大外套,眼睛专注地看着自己终端里展现出的一场比赛。
解说人的声音透过终端发音器传播出来,被沙漠的夜风吹得有些不清晰。
“中国青鸟队队长江瑞,再次夺得了这一场游戏的最终胜利这位堪称传奇的老牌运动员,在电子竞技游戏赛场上,可以说已经毫不逊色于上一代的王者旬邱,在她的职业生涯中,这已经是她第十四次夺得冠军”
随着解说,那巨大的虚拟战场瞬间溶解在空气里,上百位来自世界各地的参赛队员脚踩悬浮器集合在一起。俞遥的目光投向那穿着红色队服的几个人,这几个人正围着中间那个笑容灿烂的家伙转圈表达喜悦。
俞遥也跟着笑了起来,眼角的细纹随着她的笑微微皱起。
“俞遥,干嘛呢,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俞遥没有回头,回答道“在看我女儿的比赛,要是没看,等她回来又要抱怨我这个当妈的不关心她。”
一个端着冰咖啡的女人坐到了俞遥身边,这个女人不再年轻了,虽然她的头发被染成紫色和蓝色,穿着色彩斑斓的奇特长裙,但脸上满布的皱纹泄露了她的年纪。
这位长裙女士探头看了看俞遥的终端,刚好看到红队服的江瑞握住金色奖牌,忍不住笑着感叹,“哇,你家女儿又得了一枚金牌,厉害了。”
这时候画面中的江瑞在说获奖感言,她说“好吧,获奖感言,第一句依然是一直不变的固定感谢,感谢我妈,我从刚会说话刚能走路就陪她一起玩游戏,是我妈让我赢在起跑线上。”
她身边的其他队员和主持人都笑起来,江瑞接着说”然后是感谢我爸,我高中时候不想读书跑去玩游戏,他也没打我骂我,还拦着我妈揍人,费心费力地去给我找最好的电子竞技专业学校”
俞遥想到那年,叛逆少女江瑞,有一天回家后突然满脸酷拽地通知他们,她要休学,要去打比赛,从普通私人比赛开始。这家伙和她少女时期简直叛逆得如出一辙,不愧是亲母女,俞遥看着小屁孩瓜瓜拽到不行的样子,直接给气笑了,终于体会到了多年前她爸的心情。
要不是江老师拦着,她可能真的会把瓜瓜打个屁股开花。俞遥觉得,打游戏当然可以,但她必须读完高中和大学,而江瑞觉得,读大学浪费时间,有那个时间她都不知道能多打多少场比赛了。
她们母女两个一个站在桌子上,一个站在沙发上,隔空互啄,而江老师站在中间,阻挡她们的火力,劝一下这边,再劝一下那边,最后他进行了折中,瓜瓜还是要上大学,但不是海大,而是专业的电子竞技院校。
“瓜瓜,你的游戏技巧都是你自己琢磨的,或许在小范围内是顶尖,但你不能因此自满,因为你想走进更大的赛场,就必须接受更多专业的训练和挑战,这是你自己一个人摸索不能做到的,所以你需要老师,需要同伴。爸爸并不反对你选择这一行业,只要你喜欢,爸爸就支持你,但爸爸希望你能接受爸爸这个建议,先更多地去学习磨练一下自己,好吗”
江老师说服了瓜瓜,也说服了俞遥。
后面的获奖感言,俞遥走神了没听清。等她回神,画面里已经没有了江瑞。她直接关掉终端,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抬头看向天空。布莱克罗克沙漠这个季节的天空,非常好看,她又抬手拢了拢身上的大外套。
坐在她身边的老姐姐也站起来,一口喝干冰咖啡,打了个冷颤,呼了声爽。“好了,看完了,咱们也回去吧,她们几个都在等着呢。”说完她看一眼俞遥身上那件男士大外套,有点受不了,“我说你也不用每次跟我们出去玩,都要带上这件老旧的男士外套吧,即便是为了怀念丈夫,但这件外套你也穿得太久了。”
俞遥眯着眼睛笑“虽然破旧了点,但穿着暖和啊。”
彩裙老姐姐揽着她的肩膀,“你的爱人总该留下了别的衣服吧,这样,你下次换一件穿行不行”
俞遥慢吞吞回答,“都在阁楼里放着,我懒得去翻。”
两人一起摇摇晃晃地走向灯火通明的场地。
这是布莱克罗克沙漠上为期八天的火人节,每年这个时候,这个寸草不生的荒芜沙漠上就迅速在一天之内建立起一个庞大的沙漠城市,经过多年发展,现如今每年这里都会汇聚来自世界各地的人群,各种肤色人种,唯独在这里,在这梦幻一般的八天里,达成了完全的和谐,不可思议的像是一场幻觉。
俞遥是和另外八个人一起来的,她们这几个人都是女性,都来自中国,年龄最大的是七十多,年纪最轻的也有五十多,俞遥的年纪算中间。她现在已经退休,江瑞经常需要全世界到处飞参加比赛,很少回家,她干脆和认识的老姐妹们组团一起去到处走体验生活,比如这个火人节,这其实已经是俞遥第二次来了。
她们这一群老姐妹,今年是开着大型卡车过来的,帐篷就扎在大卡车的车斗上。现如今不需要人工驾驶的智能车几乎占据主流,像这种需要自己手动开,使用汽油作为燃料驱动的车子已经变成老古董,但她们这群人中一位大姐头,就是那个七十多的老姐们,她从前就是个开大卡车的老司机,这回她不知道哪里弄来这个老古董,轰轰隆隆一路上把她们几个载到这里,引来了很多人的感叹,现在的年轻人,甚至很多人都没见过这种老式卡车了。
俞遥走进场地,来到她们那个大卡车边上,看到驾驶座上光头花臂的老大姐正在和一个年轻人说话,那年轻人兴奋地扒车窗。俞遥对这种小孩子习以为常,这几天不知道有多少小年轻跑过来叽里呱啦说想要上卡车看看。
俞遥走到改装车厢旁,踩着钢筋焊接的楼梯,往里喊了声,“还有几个人在,咱们去玩啊,待在这里干嘛呀。”
里面有个贴面膜的卷发奶奶立刻回了声,“还不是在等你这个小蹄子,走,现在就走,等我把面膜撕一下哎哟,这个沙漠风沙大,我的皮肤好干哪,诶我的大围巾谁看到了”
“还有三个人呢”
“她们三个去表演了,一个拉二胡一个吹唢呐一个跳舞,反正哪里热闹咱们就去哪里找她们,准没错。”
周围到处都是人,大家互相不认识,但所有人都不吝啬友善,这里有爱热闹的人,也有沉默寡言,在热闹中寻找心灵宁静的人,俞遥她们路过一片寂静塔,点燃的蜡烛和堆起的石头高塔下,人们默默静坐,或发呆,或流泪,没有人理会其他。
而另一边,是跳舞的人群,在彩绸飘荡下,脱掉鞋子的人们跳着乱七八糟的舞。
“我们去那里,遗憾塔要烧了,我们也去写几张纸条。”俞遥被老姐妹拉进那个由木骨架和纸搭建的巨塔,里面很多人,都在往白纸上写着什么,然后贴在塔壁上。这个塔其实没有名字,只是大家一年年习惯在这里写上自己的遗憾和难过的事,等到贴满白纸,就把这座塔整个烧掉,像是烧掉了遗憾和难过,所以大家习惯叫它遗憾塔。
俞遥看着那些各色各样,认识或不认识的字体,也伸手拿了张白纸,想了想,慢慢写着
“瓜瓜的奖状已经拿的比你多了,家里摆满了你们两个的奖状,再多可能要摆不下。”
“你最喜欢的那件外套,快被我穿破了。”
俞遥如今已经六十多,而江仲林也离开有些年头了,
四十年还没到,甚至只过了一半,但我现在已经有点能明白你当年的感觉。
我能很平静地想念你,很奇怪,我没有觉得孤单,也没有很难过,每次想起你,我都觉得平静而温暖。
人年轻的时候,是很恐惧老去的,俞遥也是这样,但后来,她在江仲林身边,看他慢慢老去,不知不觉,这份恐惧就消失了,因为江仲林的从容影响了她,所以现在,她也慢慢老去时,她心中毫无恐惧。
而人不再年轻的时候,会恐惧死亡,同样因为江仲林,俞遥心中不再恐惧。
人的出生是离别,人的死亡是重逢。
她终将和友人爱人重逢,只是在此之前,她还需要一个人自由生活一段时间。
烈火熊熊燃烧,烧掉写满了无数人遗憾或难过的白纸高塔,在今后几天里,这里的所有都会被付之一炬。
一周后,江瑞告别队友,来到自己暂住的房子里,她扔下行李,打电话给亲妈。
“妈,我比赛完了,你看到我比赛了没”
“看到了。”俞遥看着对面女儿怼在镜头上的大鼻孔,嫌弃她“你怎么每次比赛结束就这个鸟样,瘫在那像什么样子,家里这么乱七八糟的你就不能动动你的尊手收拾收拾吗”
江瑞“等旬邱回来收拾,我懒得动。”
旬邱是江瑞的前辈老师兼一段时间的教练,现在是她男朋友,两人交往多年,现在常像家人那样住在一起,却都没有结婚的意思,用江瑞的话来说,婚姻只是一个形式,这样相处比较舒服。俞遥随她,孩子成年后,她们自己的事就该让她们自己决定了。
两个性格太相似的母女,很容易发生争吵,但从江仲林走后,俞遥就很少再和瓜瓜吵起来,没了作为调解员的江仲林,俞遥好像自己学会了收敛脾气,仿佛离去的江仲林身上某一部分性格,留给了她,让她面对女儿有更多的包容和耐心。
“哇,老妈,你这是在哪呢前几天跟你联系,你还在沙漠,今天怎么就到海底来了”江瑞发现一条大鱼从老妈那边出镜,忍不住问。
俞遥把镜头对着自己周围转了转,刚好有一只巨大的鳐鱼游过去,“是海岛隧道体验活动,我和几个朋友一起过来,这种新型海底体验隧道还挺有趣,我昨天看到鲸鱼从脑袋上游过。”
江瑞“我也好想跟你一样到处玩,我也想退休。”
俞遥“再加油三十年吧。”
母女两个说着话,走过了这一条长隧道,她们偶尔也不会交谈,只是一起静静看着海中的鱼群,走出隧道,穿过沙滩,两人结束了通话。
“俞遥,你怎么这么慢哪,快来吃烤鱼,都烤好了等着你来吃”一起来的老姐妹大声在不远处喊她。
俞遥朝她走过去,“先说好,你烤的我不吃,上回那肉都生的。”
她笑着汇入几位欢笑的朋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