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估摸着到了晌午,小满应该早就回来了。
周攻玉从刑室出来,想要去找她,走到一半又折返,想去换身衣服。
小满路上遇险后,连着几日都在做噩梦,必定是闻不得丁点血腥味。
白袍上虽然未曾溅到血,他还是有些担心在刑室待久了,衣袍被那股子气味儿侵染。
周攻玉换了身衣裳,走进小满的屋子时并未让人通传。
未等他撩起帘子,二人的谈话先入了耳。
“你还要走,是回益州?”
陵阳讶异道。
“你不留在京城吗?
可是我表哥喜欢你啊,他肯定不愿意让你走。”
小满语气平和,倒是不见纠结,没什么犹豫地回答她:“太子志向高远,不会沉溺于情爱。
我会想办法还清,若是有缘,总会再见的。”
周攻玉缓缓放下了准备撩开珠帘的手,隐约能闻到从她房中弥漫出来的清雅香气,栀子花到季,已经开了。
他突然有一种无力感,若要此刻出现在她面前,他不知道该怎么撑住一副良善的面孔。
还清。
实在可笑,他想补偿,她想还清。
他们之间岂是一句有缘再见便能了结的。
周攻玉站了片刻,终是折回去了。
小满和他说过以后要走,也说过不再喜欢他。
如今所做的一切,是在偿还自己践踏了她的心意,想用尽一切方式挽回。
一厢情愿也好,自作多情也好,都是他咎由自取,只能自己承受。
午后,小满要见的人已经寻到了。
那个自缢的蓝裙女子,生前说了她家的住处,小满想着若她还有家人,那便多给些银钱。
等人寻到,才发现她家人都死在匪寇刀下,剩她一人住在亲戚家,毕竟是寄人篱下,当小满说出接她去京城后,几乎是想也不想地答应了。
那姑娘名为徐燕,和付桃差不多的年纪,也才将将满了十四岁。
看着是个胆大灵动的,也不怕生,小满问什么就答什么。
因为家人去世,徐燕看着还有几分消沉,打量了屋内布置后,恭敬道:“那日后姐姐是要带我去京城吗?”
小满听到她的称呼微皱了下眉,说道:“不必唤我姐姐,我带你去京城,日后会教你读书习字,书院的夫子都很好相与,你不必忧心。”
徐燕垂眼,眸光微闪,低声道:“谢谢姑娘怜惜。”
“去吧。”
小满将栀子花摆在床头,以盼花香宁神,能让她安然入睡。
入夜后,寂静中唯有虫鸣阵阵,流萤穿过草叶停在窗棂前。
栀子花的甜香驱不散梦魇,静谧的夜里突然响起的咳嗽,如同布帛被撕裂发出的恼人声响。
小满起身伏在床榻边咳个不停,口中有股腥甜的血气。
她张开手掌,模糊的夜色看不清,索性起身点亮烛火。
待到屋里被微弱的烛光照亮,她才能看清掌中的血迹,夜色中如墨点一般。
她叹了口气,去找帕子擦净,又倒了杯茶水漱口。
折腾完已经是睡意全无,不由地回想起方才的噩梦。
此时夜深,屋外黑黢黢的。
树影晃动,偶尔还有流萤飞过,寂静到让她有些害怕。
她出神地看着窗外,也没注意滴落的蜡泪,被烫得低声叫了一下,赶忙将烛台放下缩回手。
就在这时,门突然被敲了两下。
深夜中突然有人敲门,吓得她肩膀一抖。
她不习惯睡觉还有人看着,侍女是不用在她房中守夜的。
八成是哪个浅眠的侍女见她屋中烛火亮了,想着过来看看。
夜风凉得很,她也不好打搅人睡觉,对门口的人说了句。
“没事,起来喝口茶,早些回去睡吧。”
片刻后,她没听到什么脚步声,门前的人沉默不语。
小满疑惑,正要发问,便听那人开口。
“是不是做噩梦了?”
他的声音朗润温和,在漆黑的夜里让人心安,驱散了噩梦带来的惊惶。
小满披了件衣裳去给他开门。
周攻玉提了一盏灯笼,柔顺如绸缎的墨发披散,好似融进了浓黑夜色。
他里面穿着单薄的衣裳,肩上随意搭了件宽大的袍子,比白日多了几分闲散随意。
小满接过灯笼,侧身让他进来。
“白日里热得不像话,夜里偏又风凉,你这时候怎么想到过来?”
周攻玉坐在软榻另一端,眼尖地看到了桌上被揉成一团的素帕,以及她刚用过的茶水。
他用手指触过茶盏,扭头看向她:“要喝就叫人给你去备热茶,不能喝凉的。”
她想说自己只是漱个口,但说完周攻玉肯定又要问为什么漱口,那还是不说了,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素帕上的血点不多,揉成一团他也看不到上面的血迹,总不会闲来无事看看帕子上绣了什么。
“刚才怎么了?”
刚才的那声惊呼肯定被周攻玉听到了。
“就是被蜡烛烫了一下,没什么大事。”
周攻玉扫了她一眼,倒了杯水走近。
小满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两步,他停下,平静地看着她。
“如果站在面前的是韩拾,你还会后退吗?”
小满将往下滑的衣服往上提了提,没去看周攻玉的眼神。
“回到京城后,我会让人把置办院子的钱还给你。
你能不能让那些人回去,不要再跟着我了,我不喜欢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
“我是在保护你。”
“我知道,谢谢你。”
小满抬眸,眼眸像是深潭般漆黑,倒映了跳跃的烛火。
“可我承受不起。”
周攻玉缓了缓,唇边泛起抹极淡的笑,像是自嘲,又像是迷茫至极,无可奈何露出的苦笑。
“我没有挟恩图报的意思,你盼着我好,为何又不肯接受我对你的好。
就不能再试试吗,我会对你好,不让任何人欺你辱你,珍奇异宝都给你,你想办女学,我也会帮你,无论要什么我都可以捧到你面前。
只要留下……”
小满眼神复杂,带了些迷惑,又觉得感慨。
“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从前的周攻玉是天之骄子,谦而不卑,不向人低头。
总是沉着冷静,从不会露出脆弱惶然的神情。
周攻玉听她这么说,也眨了眨眼,笑道:“是啊,我从前不是这样的。”
他时常厌他母后心中只有情爱,抛弃自己也要争得那人的宠爱,尽管父皇心中早就被有了旁人。
她是堂堂六宫之主,是皇后,却仍是要低微的,小心翼翼地去讨好自己的心上人。
听宫里的老人说过,他的母后嫁给他父皇的之前,也是个心高气傲,目无下尘的贵女。
最后一点点磨去棱角,学着端庄恬静,去讨好自己的夫君。
他怨母后不争气,如今看来,自己也是一样,也许还不如她。
“我们不要互相折磨了好不好。”
她不想看周攻玉这幅神情,也无法让自己心软。
凉风拂过,微弱的烛火跳动。
周攻玉的面容一半隐在阴翳下,强撑出的笑意也渐渐淡去。
“我心甘情愿。”
小满张了张口,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周攻玉自顾自执起她的手,将冰凉的水倒在她被烛泪烫红的位置。
“我自己来……”
他像是没听见,也不理会她说什么。
“疼不疼?”
“不疼。”
“不疼你叫什么?”
周攻玉像是被气到了,非常幼稚地和她呛声。
小满抿唇不语,要把自己的手扯回来,周攻玉顺手就去拿桌上的素帕。
“别……”她话还没说出口,周攻玉动作停顿了一下,将拿起的素帕晃了晃,特意拿到烛火旁看清楚。
待看到上面的血迹,他身子紧绷,将素帕一点点攥紧。
“其实还好,也不是什么大事。”
周攻玉转身,眼眸幽深地看着她。
“你咯血了。”
小满将水渍甩了甩,坐上软榻,轻描淡写地说:“刚醒来的时候也经常呕血,后来去了益州,又病过两次,两次都险些死了。
咳出来的血比现在要多,但我还是好好活到了现在。”
周攻玉忽然变得词穷,神情竟有几分无措。
其实他早些认清自己的情意,但凡能早些将小满放到心上,也不至于让她受那么多的苦。
他习惯了在她那里得到安宁和慰藉,却又不肯替她挡下半点风雨。
无非是觉得她可有可无。
“和我说说你在益州的时候吧。”
小满睨了他一眼。
“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以周攻玉的性子,知道她曾经在益州生活,必定是将她的老底都给挖出来,连她走过哪条街被哪家的狗吓哭过都知道。
“这不也一样”他摇头。
“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
小满回绝:“夜深了,回去睡吧。”
她在益州的趣事,许多都和韩拾有关。
他不爱听还非要听,届时又要生闷气。
“我不困。”
小满盯着他:“我困了。”
周攻玉轻笑的时候,眼睛微眯着,像是只不怀好意的狐狸。
“你告诉我,我便把韩拾的信给你。”
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随即瞪大了眼看着他,一股火气直冲头顶,差点就要拍桌子了,顾忌这是深夜,又强忍着平复心绪,奈何话一出口,还是带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怒意;“堂堂太子殿下,不觉得此举卑鄙吗?”
日夜牵挂等待,韩拾报平安的信却一封也没有收到,还以为真的是水患导致,哪知是被他从中阻挠。
周攻玉坐在另一边,这次连敷衍的抱歉也不屑说了,颇有些暴露本性的意味。
“你早就知晓我并非正人君子,偶尔不择手段也不稀奇。”
小满的目光一动不动放在周攻玉脸上。
他喝了口冷茶,被瞪得有些不自在,偏过头去轻咳一声。
“说说吧,说完就把信给你。”
小满无可奈何,就真的和他说起了自己在益州的日子。
刚一开口,语气还有些不耐烦。
若不是益州的大夫治不好,她在郡守府待得那么开心,也许真的不会再回京城。
和周攻玉说起这些,也渐渐忘了被噩梦惊醒的后怕。
只是听她讲起和韩拾开开心心的出去游玩,周攻玉的面色都是不大好看的。
一直等她说起去年益州下雪,韩拾为她堆了个雪人那里,声音就越来越小,最后都有些模糊不清了。
片刻后,黑夜重归寂静,虫鸣依旧。
他倾过身,烛光铺在他清冷的轮廓上。
往小满的身上盖了件薄毯后,室内唯一的光亮熄灭。
周攻玉的身形渐渐融进了夜色,他望着小满的睡颜,不禁低笑一声。
“其实我也没那么卑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