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霁云、雷万春等“兵谏”鱼朝恩,鱼朝恩无奈之下,被迫应允保留东都留守军的编制,然而转过脸便上奏朝廷,谎言诸将生乱,要求处斩南、雷等十三人,并将其部打散,归入陕虢军中。
好在陈若及早报信,使得李适有了准备,于是在鱼朝恩之奏未达之时,先期在朝中掀起了一股哀悼和纪念张巡的热潮,恳请朝廷旌表。
自然也有人跳将出来,用张巡曾在睢阳吃过人的往事来黑他。从来道德问题最难明辩,若是跟这路人对喷,你就输了……太子党干脆把责任全推到贺兰进明和许叔冀的身上——倘若二将及时救援,何至于此啊?反正许叔冀已然降了贼了,贺兰进明则因为跟第五琦走得近,被贬泸州司马,正可以大肆鞭尸,不怕引发任何不良的后果。
此外,李适还通过各种关系,恳请在京的几位著名诗人——王维、贾至、岑参、元结等——不管认识不认识,全都写诗歌颂张巡。继而许远果然因病辞世,乃请一并旌表,并重赏昔日护守睢阳、洛阳的南霁云、雷万春等将。
鱼朝恩的上奏,就在这种氛围下被送进了长安城,谏台当即跳出多人来,上奏为南、雷等东都留守将领请赦。
时刑部侍郎颜真卿因为曾率百官往西内问上皇安,遭到李辅国的嫉恨,被贬为蓬州长史。颜真卿在离京前,长篇奏疏五千余字为张巡辩诬,并述所闻南霁云等将的事迹。当然啦,他的奏疏不可能真被送进宫去,但李适却借口喜爱颜真卿的书法,临摹了一份,趁着前去问候李亨起居的机会,将出来“献宝”……
李亨读过后说:“当世书家,无过颜清臣,其筋甚劲,将来必可与欧阳信本(欧阳询)并驾也——适儿你所临不得法,顿折太过刚硬、单调了一些。”
顿了一顿,又说:“蓬州太远,可改任璧州。”
——颜真卿就此少走了三百多里路。
鱼朝恩之奏,遭到内外一致反对——太子一党梗阻此事,皇后一党厌恶其人,李辅国在得到李适释放的信号后,干脆坐山观虎斗——最终由兵部下令,因南霁云、雷万春等胁迫上官,折抵前功,不予升迁,将东都留守军转驻商州。
这是便于随时北上,增援陕虢,或者拱卫京师。
至于谁领此军呢?李适在一系列小动作之后,终于得偿所愿,出李栖筠为商州刺史。
随即朝命,追赠张巡为司空,晋爵宋国公,谥号“文烈”;追赠许远为礼部尚书,加爵襄邑子,谥号为“贞”。
不过当李适前往东宫觐见李豫,得意洋洋地禀报了此事后,李豫面上却隐现怒色,教训道:“你太多事了,欲安国,须先养德,社稷难道是阴谋秘计所可巩固的么?‘夫唯不争,天下莫能与之争’,你还是要多读读《道德经》才好。”
李适满腔兴奋,被当头浇下一瓢凉水来,只得赶紧俯身解释道:“孩儿本不愿参预此事,然南霁云、雷万春等皆李汲之友也,李汲书信来,恳请孩儿多加照拂。他于我家实有大恩,是故孩儿不敢辞……”
李豫闻言,面色稍霁,不由得长叹一声道:“不足为法,不足为法……”
消息传到凤翔,李汲颇感哀伤。其实他跟张巡也只见过一面而已,但总觉得那瘪嘴豁齿的老人,身上似乎蕴含着无穷无尽的伟烈之气,望之便使人心折。忍不住提起笔来,疾书两句诗:
“将军百战死,陇上暮风吹。”
写完了自己瞧瞧,前一句好熟,貌似是《木兰辞》里的成句,颇不符合这年月的平仄格式,至于后一句,与其说咏张巡,还不如说自身目前的写照……算了,我压根儿就不会作诗啊,还是揉吧揉吧扔了吧,免得贻笑大方。
怎么会突然间想起这两句来了呢?难道是前岁与杜子美结交,整天听他念诗,受到了太深的影响么?
好在南霁云、雷万春等人无恙,东都留守军也拉出两千人来,没有全军覆没……但以李栖筠为商州刺史,实领此军,这不会是李适小家伙玩儿的鬼吧?他是认为李栖筠本倾向于太子,又是我的族叔,所以比较好控制?
特么的若非为了国家、百姓着想,你以为你能使唤得动我?遑论控制……
不数日,青鸾也有家书传来,虽然文辞粗陋,李汲也能瞧明白其中之意——正是说的陈若夜会李适之事。李汲不由得疑惑,崔弃你又是从哪儿蹦出来的?我欲访你不得门径,结果你却主动找上门来——要是我在京城就好啦。
不由得想起了前世的几句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提起笔来回信,干脆就把小丫头的来历明告青鸾——“彼女崔弃,乃前凤翔尹崔公家人也,崔公与我有交,故前日遣其来邀饮。此番,或崔公使彼女看顾我家,适逢陕县来人……”当然啦,自己心仪崔弃的事儿,就不必提了。
其事若成,那也最好当面跟青鸾解释,以便求取她的谅解;事若不成,青鸾不知道比知道要好。
忽一日,急报传来,说有三百乱胡俘虏被驱赶着在城东漆水畔整修水渠,乃趁守兵不备,抢夺兵器,杀人而逃。李汲闻讯,急忙亲率两百骑兵追去,将那些乱胡杀死大半,复捕百人,尚有十余人逃去无踪。
回来后向李鼎禀报,说我打算召聚俘虏,当着众人之面处斩逃亡者,以儆效尤。李鼎却摆摆手:“何必麻烦,都杀了罢。”
当初崔光远采纳李汲的建议,暂免大部分俘虏死罪,本是打算充作苦役,一直用到死的。官仓存粮本就不多,虽说秋收在即,但以今年的状况,估计收不上什么来,哪有余粮养活那些俘虏啊?每日不过一碗薄粥,吊着性命罢了,活计却甚是沉重,并且一天要做满六个时辰。因而短短月余间,便有将近两成的俘虏或者累死,或者因为抗命而遭处斩。
原本李汲考虑得稍稍长远一些,希望俘虏中的大部分,经过三到五年的苦役赎罪后,可以得到宽赦。然而宽赦并非放他们回乡,再去受部族大人的统治,而是留在凤翔府,或者秦、陇等州内,开辟荒地,从此自然转变为农夫。他希望以此为始,用这些人为榜样,逐渐引诱更多的胡人改牧为耕。
相对而言,农业人口是比较好控制的,官府也乐于控制,或许就此可以拆散那些陇上胡部,逐步地化胡入唐。
因为几经丧乱,关西的唐人死散过甚,相反胡部遭受的人口损失数却不大,如此下去,必使胡势更炽啊。更何况旁边还有吐蕃那个巨大的外患在,胡、蕃很可能相互勾结,就此威胁到唐朝腹心之地。
其实类似境况,西晋末年便是前车之鉴。在李汲原本的时间线上,这一逆潮被狠狠打压下去了,但在这个时空,通过对《晋书》、《魏书》、《北齐书》、《周书》的阅读可知,关中地区曾长期成为胡人的天下,由胡俗而重变为中国,才不过是最近不到两百年的事情。
然而他的想法很不错,时机选择却不大好,此刻的凤翔府,实无余粮养活那些俘虏。李鼎初上任时,因为这是前任崔光远的政策,不便骤然变更,因而趁着这个机会,干脆指示李汲:“都杀了吧。”
我也很想有这么一队苦役,帮忙官府挖渠修路啊,问题是府城周边的设施皆已修缮完成,更远一些的各类工程,实非急务,而粮食短缺则是眼眉前的问题,不能不尽量节省。
李汲闻言,不由得轻叹一声。实话说他当日向崔光远进言,其实很心血来潮,是在城门前见到数百俘虏给自己挖坑,一时间于心不忍之故;然而一来那些俘虏实有取死之道,二来他刚剿了一伙逃胡,心里正不爽呢,再考虑到实际问题,乃不得不向现实低头了。
但也还是犹豫——“前日杀之,犹有可说,今已充作苦役,再无故而杀……实损官家之望也。”
李鼎笑笑,说:“理由还不好找么?但于各处工地上,暗命士卒稍疏防备,彼等必有逃亡者,乃可以连坐为名,一并杀之。”
见李汲仍有踌躇之色,李鼎开导道:“二郎,人固应怀菩萨心肠,却亦当有金刚怒目之时,施以雷霆手段,否则必受其害啊。”
李汲苦笑道:“见牛而不见羊也。”
李鼎笑笑,说那好吧,这事儿我来办,你别管了——“你先将擒获的那些逃胡砍了便是,不必大加宣扬,以免余人畏惧,不敢再逃。”
李汲应命而出,便在东门外将那百余逃胡一并处斩,然后挖坑埋了——即便是罪人,让他们自己挖葬坑的事儿,李汲依旧做不出来。
事罢正待归城,军士却擒一胡人来,禀报道:“彼獠在附近觇看,见我等杀胡,面有泪痕,多半是同党。”
那胡人当场叫起撞天屈来:“某于彼等,实不相识,只是物伤其类,不由得感伤罢了。此来特为求见府尹,绝非乱贼同党,上官明鉴哪!”
李汲一瞧这人,三十来岁年纪,方面长须,科头无帽,身穿圆领长袍,系皮带、蹬皮靴……其实若非发式有异,这人戴上一顶幞头,也根本瞧不出是胡人来。
——嗯,其实唐人的日常服饰,与秦汉以来大异,也确实是从胡服演化而来的。
他原本还当是某个俘虏的家人,想跑来赎亲,却见此人衣衫颇为华贵,不似普通胡人——被俘的乱胡之中,地位比较高的,早就都已经献俘长安啦,不会还跟凤翔府内充作苦役。
于是摆一摆手,命士卒暂释此人——难道我还怕他行刺不成么——开口问道:“说实话,汝何人也?”
那胡人叉手深揖,回答说:“某乃容州刺史、领天柱军使李朝光之弟李朝先是也,拜见上官。”
李汲闻言,不禁心中起疑。
此人自称李朝先,其实应该叫做拓跋朝先,乃是党项羌拓跋部酋长拓跋朝光之弟。以拓跋部为首的东迁党项,大概是在唐高宗龙朔年间,被安置在庆州境内的,其首领被赐姓为李;李亨北逃灵武,继而南复长安之时,拓跋部首领李守寂(拓跋守寂)曾经出兵相助,被封为容州刺史(在岭南道,为遥领)、领天柱军使。去年李守寂去世,朝廷准许其子李朝先(拓跋朝先)承袭父职。
据说那拓跋部在党项各部中势力最大,李朝先也威望素著,关起门来就跟土皇帝似的。因而此前面对乱胡之时,李汲还特意问起他来,从而得知,此番胡乱,拓跋部似未参与其中,李朝先更不在乱胡阵营。
然而李汲仍不放心,党项八部既为一族,又互通婚姻,很难相信六部闹事,余两部却依旧忠诚于唐啊——若真是忠诚,你起码得早早派人来凤翔府示警吧。顶多也就说明那李朝光老奸巨猾,在没有必胜之算前,不肯轻举妄动,而宁可呆在幕后操控别部而已。
李汲本打算等整训凤翔军告一段落后,便派人潜入庆州,去打探李朝光的动静呢——可惜,找不到合适的间谍人选——没成想李朝光倒主动派兄弟李朝先到凤翔来了。他是什么意思?假以谢罪为名,暗查官军状况?
当下微微一笑:“既是李容州遣来,那便随我去见节帅吧。”暗中吩咐部下,去,将我最精锐的那队人调到节帅衙署前,休要让胡贼轻视了官军。
李朝光入觐李鼎不提,当日黄昏时分,李鼎特邀李汲和班宏入府,共用晚膳。
李鼎的宴席就比崔光远要俭朴多了,三人面前都只是一荤一素两道菜,外加一碟腌葵菜,以及一大碗“清风饭”而已。当然啦,对于小民百姓而言,仍属盛宴,尤其那“清风饭”,乃是用水晶饭掺以香料、牛酪浆,沉于深井中凉透而得——李鼎畏热,由此亦可得见一斑。
宴间自然说起李朝先来拜之事,李鼎笑着问两名判官:“君等可知,拓跋朝光遣其弟来,所为何事啊?”
李汲和班宏尽皆摇头——别说猜不到,即便有所怀疑,也不能在上官面前表现得太过精明不是?
李鼎用筷子在腌菜里蘸了蘸,然后提起来望空一扬,笑着说:“乃是为的此物——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