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伙儿潜伏在草丛中,陆续现身出来的,貌似流民,却很可能是盗匪,总之个个破衣烂衫,面黄肌瘦,但身上没有行李包袱,手里倒各执棍棒刀剑。总数大概二十来个,比薛家一方为多,就从道路一侧缓缓迫近过来。
薛景猷大惊失色,连声道:“这怎么办?这怎么办?汝等还不赶紧过去杀散了……”
李泌摇头道:“不可。”随即解释:“长草摇曳,或许还藏了人手,彼众我寡,难以速胜……”终究这边儿也只有两把刀、一柄剑,多数兵器仍旧是木棍啊——“若被彼等抄至车前,恐会惊吓到薛君。”
其实薛景猷已经受惊不轻了,李泌的真实用意:若被盗匪接近,把你“咔嚓”一刀,则群龙无首,咱们还可能打得赢吗?即便最终苦战逐退了盗贼,天晓得你这些仆役是不是足够忠心,会护着你的遗体前往扶风,还是就此分行李散伙儿?到时候我们兄弟可怎么办啊?再退一步,仆役们肯把你的遗体送往扶风,但我兄弟还有脸面去见薛景先吗?
更怕盗贼们暂不杀你,却以你的性命为要挟,那就彻底完蛋啦!
薛景猷面如土色,不敢再向仆役下令,倒是那名老仆,听李泌分析得在理,便叉着手,恭恭敬敬地问道:“还请李先生救我家二郎一救。”
李泌叹息一声道:“若舍弟腿上无伤,何惧这些宵小!”他皱着眉头,仔细观察那些缓步迫近,似乎马上就要冲过来,却又有些拿不定主意的盗匪,心中已有定见,于是略侧一侧头,低声关照李汲:“彼等心志不坚,尚在犹疑,你速速射杀一个,以慑其胆。”
李汲心说:命我射箭?哥啊,你也太瞧得起我了吧,你真以为我是军将出身啊……
当即抄起弓箭来,却不射,而向李泌一递,说:“此弓陌生,我用不惯——不如阿兄来射。”李泌朝他一瞪眼:“我若能射,何必命汝?左右不过二三十步,即不习惯,岂有不中之理?”
二十来步不到三十步,也就是后世的三十多米,就理论上而言,使用这种军中制式弓箭,只要练过几个月的弓术,确实很难射失啊。只是李汲实际上连一天都没有练过……
但他知道正当紧要关头,不由得自己再推拒——以他的格斗本领,若腿上无伤,打这些体力孱弱的盗匪原本不难,即便算上创伤,也勉强能够护住自己和李泌不死,但……终究移动不便啊,若被盗匪先擒下薛景猷,以之为要挟,命薛家仆役来围殴自己呢?还真当世上有“万人敌”那种玩意儿啊!
被迫端起弓来,箭搭右侧,以拇指扣弦,发力拉开。昨晚面对黑暗中逡巡的也不知道是狼是狗,他就试过拉弓,感觉并不困难,如今反倒担心以自己……另一个李汲的膂力,会不会把这张弓给拉折了,因而不敢尽全力。古语有云“百步穿杨”,想来即便是普通弓手、普通战弓,射四五十步总是可以的,如今目标只有二三十步远,不拉满也应该问题不大吧。
他瞄准了比较靠近,且身量较大的一名盗匪,大喝一声:“还不散去么?看箭!”随即拇指一松,弦弛箭飞,“嗖”的一声,距离目标大概四五尺远飞过,倒差点儿射中侧后方一名同伙……
盗匪们见状,各自心惊,脚步都是一顿,其中有几个更是朝后倒退了数步。
因为他们身上无甲,手中无盾,面对弓手,那就是无解之局啊,就看对方打算射哪一个,和身上带着多少支箭了。终究是些临时啸聚的小贼,没有统属,没有指挥,谁都不肯为了全体利益先去受死。
但李汲心中,却有一万只乌鸦在飞。
他不等李泌责问,先开口大喝道:“这个一个警告!人都是父母所生,活着不易,汝等速速退去,尚且可保性命,否则的话,我下一箭必要杀人!”
盗匪们虽然心惊,却仍不肯散去,有几个赶紧把手中器械当胸,尝试格挡可能射过来的箭。
李泌低声道:“警告什么?速杀一人,可保其余!”李汲无奈,只得再搭上一支箭,换个人瞄准,随即“崩”的一声——却又射失了。
“第二次警告!”
李泌不禁斜睨着他:“汝真会射箭么?”
李汲赶紧分辩:“阿兄,我双腿不能着地,发力为难,射不中也很正常啊……”
“为何不用汝那祖传秘术?”
李汲心说其实哪种手法我都不会,只是知道个原理,照猫画虎罢了。想来东亚偌大地区,古代都用“蒙古式”射法,一定有其道理,或许更符和常用兵器的力学原理吧,我若用了“地中海式”,说不定会更糟糕呢——
“弓具不同,昨晚试用过,不配合我的秘术。”
李汲心说薛家那么多人,有没有会射箭的,怎么不过来抢我的弓呢?可是我又不好主动开口问啊——太丢脸了!
嘴里说着,心里想着,也只好硬起头皮来,第三次拉弓放箭。其实昨天李泌也就从刺客身边捡了四支箭——匆忙之际不敢浪费时间解下胡禄,再多箭支怕不好携带——这就已经浪费掉一半儿啦。
弦驰箭飞,同时李汲大叫一声:“第三次警告!从来可一可二……”话没说完就给咽了,因为苍天护佑,这次竟然得中目标,正从一名盗匪心口穿入,并且箭势甚劲,直插至羽,还硬生生地将那人仰天倒撞出去,狠狠地插在了地上。
那盗匪惨叫一声,当场气绝。
李汲心说:算你倒霉,其实我瞄的是你旁边儿那大个子……
此前两发不中,那些盗匪确实有些犹疑,胆子较大的又再小心谨慎地尝试着朝前挪步——真是警告吗?还是说对方射术不精,其实伤不到人?等到第三箭真的取走了一条性命,而且其势惊人,他们方才骇然却步。
李泌压低声音说:“最多十步,不要跑远。”然后扬声高呼:“冲上去,杀尽彼獠,一个不留!”
盗匪们闻声大惊,有几个胆小的当即掉头就逃,甚至于把手里的棍棒都给扔了。至于那些执刀舞剑的,本来还在戒备,但见同伴落跑,众寡之势即将逆转,被迫也转身退回了草丛之中。
但其实薛家仆役并没有发起冲锋——根本不用李泌事先关照,他们没有主命,谁敢擅自向前啊?李泌又不是自家主人。
李泌见状,忙道:“快走,快走,趁着彼等重鼓余勇之前,尽速离此凶险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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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露宿的时候,李泌凑近些,低声问李汲道:“汝既是军将,弓术为何如此糟糕?此前所言,莫非是诓骗我么?”
李汲假意不悦,说:“阿兄已经问了许多,难道还不信我么?”略顿一顿,又说:“我二人俱抛下疑忌之心,则皆可活,倘若相互提防,怕是都难全性命啊。”
这话本来是李泌昨晚所说,李汲还了给他。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所言不尽不实,这很正常啊,你何必追问不休呢?反正如今咱俩算绑一块儿了,你既不忍心残害自家兄弟的躯体,又要靠我保护……好吧,靠我相助,而我在此世无依无靠,两眼一抹黑,也得暂时依傍着你——合则两利啊大哥。
李泌闻言,就此缄口,不再问了。但他心中始终疑惑难解。
曾经怀疑,这老鬼只是晋军中一个小兵而已,最多做到伍长、什长,那么只要不隶属于弓队,不会拉弓射箭很正常啊。多数人都是习惯于自我吹嘘,自抬身价的,尤其在无从察证的前提下,小兵谎称是军将,完全可以理解。
然而再一琢磨,若是普通小卒,能够知道那么多吗?不但于当日关中局势、主要将领的姓名乃至表字全都信手捻来,甚至于万里之外的江东,司马睿、王导等人名姓甚至履历,全都一清二楚——起码比熟读史书的自己要清楚。
这家伙究竟是什么来历呢?难道本是文吏?可是文贵于武,自古皆然——也就五胡政权和北朝例外——有什么需要隐瞒的?他心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正在此时,薛家仆役过来,叉手请二李过去用餐。薛景猷铺开毡毯,请李泌对坐,李汲则只好跟那些仆役凑一堆。主人家的膳食颇为简单,主食是在篝火上烤热了的胡麻(芝麻)饼,以肉脯和菹(腌制)薤为佐,薛景猷连声致歉,说行旅之中,供客粗陋,还望长源先生您多海涵啊。
据说他原本是打算多带点儿粮食、蔬菜、肉类出来的,甚至于还准备好了几坛酒,但遭到那名老仆的叩头苦谏。老仆说从梁山到奉天,五百多里地,走快点儿日行六十里,也不过熬十天的苦日子,仆役食水皆可自负,二郎和妾侍所需,车里也尽塞得下。倘若带上逾量的粮米、肉类、菜蔬,甚至于酒水,那就得多套一辆车啊,不但增加驴马、驭手,还可能拖慢了行程。
再者说了,如今兵荒马乱的,流民遍布四野,若是望见咱们车上携带的粮食,难免会起贪心,倘若起意行劫,你说咱们又要保护油壁车,又要保护运粮车,兼顾二郎您和食粮,人手方面就很可能捉襟见肘。还不如少带点儿,把粮食塞在包袱里和油壁车里,外人见不到,自然贪欲不易起,杀心不易生了。
薛景猷原本不允,但其妻听老仆所言有理,便也从旁规劝,最后干脆把已经套上驴子的粮车给扣下了。姓薛的今日提起此事来,言辞中犹有憾意,说若非这无见识的妇人、老朽阻挠,我今日怎么能拿这些不上台面的东西来款待长源先生您呢?老仆在旁听了,也不辩驳,只是连声致歉。
李泌倒不禁高看那老仆一眼——同时也更加鄙夷眼前这个肥硕无脑的薛景猷了。于是拱手道:“承蒙薛君收留,又赐予食水,但能果腹即可,安敢想望其它?且国家方遭动乱,我等也不宜……仆长年茹素,近又辟谷,实在无需太多。”他只吃了小半张饼、几段菹胡芹,于肉脯则沾也不沾。
仆役那边,吃得就更简单了,只有无油、无芝麻的粗面饼和一点点腌菜而已。李汲虽然和仆役们杂坐,终究算是客人,除此外还多给了一小块肉脯。结果他一张饼三两口落肚,才得半饱,也不在乎脸面了,柱着拐蹩至毡毯旁,告声罪,把李泌吃剩下的也全都给席卷了一空。
肉体告诉自己,这勉强算是一顿美餐了,但前世就是个老饕的灵魂却深感简陋、粗劣——他盼望着能够赶紧抵达扶风郡,这城市里总该有些好吃的吧。
天黑之后,薛景猷躲回车里去睡了,李氏兄弟则与仆役们隔开一段距离,相伴而眠。李汲压低声音问李泌:“日间之事,阿兄怎知,只要射杀一人,彼等便会散去呢?”
李泌回答道:“我看那些盗贼,虽然面黄肌瘦,窥伺我等时却无饥渴之意,必得之心。想来不久前才刚行劫,得着些吃食,还不甚饿,且我等身上,也不似带着大笔财货和食物的样子……”
就此把老仆告诫薛景猷别带太多粮食上路的事儿,对李汲说了——“车不甚新,也无华贵装饰,仆役布衣、麻鞋,穿着亦很普通,因此那些盗贼掂量目标轻重,估算所得多寡,以及劫车须花费多大气力,抛下多少具尸体,就此心生犹疑,未必敢于冒险。倘若薛景猷不从其妻、其仆之言,别有大车装载粮食、酒浆,恐怕正如那老仆所言,盗贼觊觎之意更甚,贪得之心不熄,我等今日便难有幸理啊!”
李汲点点头,称赞道:“阿兄果然见事甚明,反应又快,小弟不及。”心说貌似这李长源并不仅仅是个书呆子或者神棍嘛,观察事物和分析事物的能力都挺强啊,且有决断……
李泌横了他一眼,叹息道:“吾弟天真,不谙世事,我便每常这般为他解说,教导于他——可惜,如今只能与汝这老鬼交谈了。”
李汲忙道:“须防隔墙有耳,‘老鬼’云云,阿兄休再提起。”心说其实我觉得你兄弟挺精明的,估计是早就被你给教出来了,只是你自己还不知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