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楚馨宁早早醒来。
周扬一如往日,端坐在石门前,侧着头,似乎在倾听石洞外的声音。
此时天色初亮,洞外鸟鸣啾啾,和风送来阵阵的青草香。
“子抑,早。”她坐起身,冲着周扬微微一笑,和预料中一样,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楚馨宁已经习惯周扬的沉默,便自去洗漱,而后从包袱中找出那身鹅黄色的长裙,寻了个僻静处,悄悄换上。
她容颜绝美,气质清冷,因自幼习武练剑,整个人无形中呈现一股孤峭绮绝的冷艳风骨,此时换上这身鹅黄色的长裙,便如换了个人,气质大变,仿佛从江南水乡画卷中走出的窈窕淑女,明丽端庄、清新婉美,眼角眉梢都蕴着柔情。
她走到床边坐下,静静地瞧着周扬。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专注,周扬回望了她一眼,在她鹅黄色的长裙上停留了一瞬,眸中金光一闪而过。
楚馨宁渐渐发现,一旦她某些言行举止触动了周扬的记忆,周扬眼中便会闪过丝丝金光,而后神情和眼神恢复淡漠。
“子抑眸中偶尔乍现的金光,会不会就是束缚他情感的根源?”
这时,悟虚和郑多寿前来送早膳。自从周扬失去记忆,不再讲故事后,悟虚的热情一落千丈。
两人一前一后将餐盘放进来,而后默默离去。
楚馨宁十分开心地走过去,将餐盘端到石床上,又取出透明丝线缠着的布袋,倒出其中的两枚鸡蛋。
两碗素面、两个鸡蛋、两个馒头、两碟小菜。
这是她昨日暗中叮嘱郑多寿准备的,因为今天是周扬的生日。
“子抑,快来。”楚馨宁摆好餐食,向犹自发呆的周扬招手。
等到周扬走过来坐下,她将剥好的鸡蛋放入他碗中,端起素面递过去:“子抑,今日是你十六岁生辰,我只能准备一碗素面为你庆贺,等我们出去,我再重新为你祝生。”
周扬看了她一眼,感受到她言语中的关怀之情,只是内心平静如水,并无任何话语可说,遂默默不语接过面碗。
“盼君和乐以未央兮,愿与君随行而恒存。”
楚馨宁庄重说完祝语,端起自己的素面,与其面碗轻轻碰了碰,展颜一笑。
这一笑眉眼灿丽,满室生辉。周扬眼神顿了顿,眸中生起一丝涟漪。好似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心底复苏,不过他如今进入最为重要的破关阶段,无暇去过问这些微的情绪波动,当即埋首就餐,将素面和鸡蛋吃的干干净净,而后又去石门前盘膝而坐。
自上次境界突破后,他便鲜少打坐,而是瞧着洞外春光,倾听洞外的声音,嗅闻洞外传来的春天气息,在心神中默默感悟最后一重关卡。
楚馨宁静静吃着自己那份素面。
忽听周扬轻声说道:“我听见花开了。”
“这个季节,应当是迎春花,你能闻到花香吗?”
周扬点点头:“花香很清新,还有青草味夹杂其中。不过这座山上,不止这一种花,我还闻到另外三种花香。”
子抑这感应当真是惊人,自己太极心法大圆满,又领悟了“势”也不过能感受到千米之外的动静。
楚馨宁心中一动,问道:“洞口的九道机关,你如今可以破开了吗?”
周扬点点头:“可以。”
“那你可以破开试试,我陪你去洞口瞧瞧开的是什么花,你甚至可以走到花旁闻一闻,触一触,也许有助于你感悟武道。”
周扬摇头:“不行,我不能出去。”
“为何?”
“我炼经不圆满,不能出去。”他一直强调不能出去,却说不出具体的理由,眉头渐渐皱起,眼中出现丝丝挣扎之色。
楚馨宁猜到他的执念,心疼的无以复加,只好强压心中带他出洞的期盼,不敢再用言语激他。
周扬顿了顿,道:“两座山后,有很多人在练武,他们每日卯时就开始集合,中间休息两次,戌时末作息。”
楚馨宁十分惊讶,两座山后自然是少林寺,此处达摩洞距离少林寺的直线距离少说也有五里路,周扬竟能听的如此清晰?这说明他如今功力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
她既是欣慰,又是惆怅,欣慰他的成长,惆怅他忘却前尘往事才换来这一身功力。
楚馨宁放下碗筷,柔声道:“那应当是少林弟子在练武。你还听到什么了?”
“昨夜有四个人闯到了山脚,我听不清他们说话,可是他们轻功很差,从山脚传来了波动,后来,又出现四个人,他们没有上山就走了。”
楚馨宁心中一惊,这应该是有人来五乳峰窥探自己和子抑,后来的四个人,极有可能是少林四大金刚。
先来的四个人会是谁?爷爷、母亲、萧寒衣他们?
周扬又道:“相邻的山上,每天都有樵夫和猎人出没。樵夫每天砍一棵树,然后劈开拖下山去,猎人则打了野鸡和兔子。”
“不过,春季正是动物繁衍时节,猎人这么做,有违天道。”
楚馨宁心中一动,道:“天道是什么?”
“天道是自然规律,是天地万物都遵循的自然之道。”
“你上次不是问我情为何物吗?其实情也是一种天道,自然而然,发乎于心,拦不住、忘不掉,甩不脱,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平民百姓,都逃不过一个情字,便如生老病死,自古已然。”
周扬听罢默然半晌,方道:“如此说来,情也是一种道。”
他说完这一句,再无别的声响,整个人收敛住心神,陷入了沉寂。
这一天,周扬连午饭时也未曾开定,始终枯坐在石门前悟道,一动不动,宛若一尊石人。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清晨,周扬睁开眼,看见身前放着盛满清水的碗碟,他端起来一饮而尽。
楚馨宁正要将餐食端过去,发现他喝完水后,又闭上双眼,入了定。
她无奈地叹口气,走过去将碗中加满水。
第二天,周扬依旧沉浸于悟道,滴米未进,便连水也未曾喝一口。
楚馨宁静坐一旁,陪着他枯坐了一天一夜。
到了第三天,周扬仍是没有开定,她数次靠近过去,倾听他的心跳和呼吸,又触摸他清凉的额头。
若非那一颗心仍在坚定有力地跳动,她真的会发狂。这种枯守之苦,更甚离别之苦。
这一夜,注定又是个无眠之夜。周扬入定如磐石,她枯坐一旁如望夫石。她不敢入睡,不敢打坐,怕错过周扬醒来。
第四日清晨,楚馨宁从枯坐中睁开眼来,只见天色早已大亮,石门的洞口放着一盘餐食,而对面的周扬依旧未醒。楚馨宁目光自他脸上缓缓扫视,寸寸逡巡,期盼着他睁眼,哪怕喝口水也好。
可是周扬无察无觉,端坐不动,整整三天三夜过去了,他还未有丝毫开定的迹象。
楚馨宁心头挂上一丝深深的隐忧,想着,到中午时分,若是他依旧不曾醒来,自己便强行唤醒他,虽则此举很可能造成他功亏一篑,但眼看着他不眠不休,她心如汤煮油煎一般。
楚馨宁情绪低落,站起身端过水碗,换上新鲜的清水,重新放在他身前,而后便定在那里,心疼地瞧着他愈发瘦削的容颜。
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待要抚上他的脸颊,忽听后洞那边传出声响。
“应当是萧寒衣来送情报了。”
楚馨宁来到后洞,洞口的机关被打开,司马钰和仇笑天站在洞口,运转气机将一个竹篮慢慢放了下来。
“宁儿,今日是寒食节,娘和爷爷来看看你,篮子里有娘为你准备的一些寒食,你与周扬用一些。”
“好,多谢娘。”
“宁儿,周扬呢,怎么不见他的人?”仇笑天问道。
“他在前洞打坐练功。”
司马钰忙问道:“周扬仍是没有恢复记忆吗?”
“是,他仍是不记得以前的事,一心练功。”
仇笑天叹口气道:“既如此,你何必非要陪他枯守在坐忘洞,唐惊情现在同我们在一起,不若我请她破开此洞,你们先出来,如何?”
“不用了,子抑不愿意出洞,我想陪着他,他如今到了最后关头,若是练成此功,便会愿意出洞了,届时我自会与你们联系。”
听闻楚馨宁如此说,司马钰和仇笑天心头略安,只是两个人一日不出来,大家的担忧便一日不能停止。
这些时日来,司马钰深深体会到了为人母的忧心,经慕容羽一事,她自觉亏欠楚馨宁良多,如今楚馨宁和周扬双双身陷囹圄,楚烨煜又不在身旁,她唯有亲力亲为,将女儿扔下的担子揽上肩头。
此时瞧着楚馨宁苍白的面颊,比之峨嵋山下一见又瘦了许多,心知她为情所苦,这半年来不知吃了多少罪。不知不觉心酸悲痛,既为女儿的遭遇心酸,又为自己无能为力替她解决麻烦而悲痛。
楚馨宁其实并无多少悲戚,能伴在周扬身边,她甘之如饴,她自来不惯看到其他人因自己之事而难过,略略宽慰了几句,便劝告他们回去。
留在此处,不过是图惹伤感。
仇笑天将洞口机关恢复原样,道:“这几日武林城的消息散播出去后,多方人马前来窥探,五乳峰可能也不安全,你和周扬要多加警惕。”
楚馨宁点头答应下来,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她掀开篮子上的布巾,只见油炸麻花和馓子、焦饣追、枣饣固、饧糖韵果等时令寒食摆的满满登登。
“真好,可以同子抑一起吃了。”她满足地拎起竹篮,朝着前洞走去。
甫一踏足前洞,她便看见周扬开了定,正面朝石门站立着。
“子抑,你醒了?”楚馨宁十分惊喜。
周扬闻言缓缓转身,一双眼睛看过来,本来淡漠的目光,渐渐平静,接着变得柔和,他眼也不眨地瞧着楚馨宁,嘴唇嗫嚅,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可是张了几次口,都没有说出话来。
楚馨宁见他神情异于平常,担心他练功出了叉子,三步并作两步奔向周扬,口中焦急发问:“子抑,你可是哪里不舒服?”
“师姐……”声音沙哑、发涩,似乎费了很大劲才喊出来。
楚馨宁仍旧朝着他奔近,却在距离丈远时骤然停下来,她定定地瞧了过去,与周扬四目相对,眼中惊疑不定,嘴唇发抖,浑身轻颤。
楚馨宁不敢置信地瞧着周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太过怯怕她用尽所有力气才问出:“子抑?”
“师姐。”依旧是沙哑干涩的声音,不过已然顺畅了许多。
楚馨宁觉得自己被这一句“师姐”给点了穴,双足定在了地上,没法移动,她目光粘在周扬身上,移不开。
两个人四目相对,你瞧着我,我瞧着你,谁也没有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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