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乔骤然愣住了,依稀间,思绪回溯,以丝丝回忆编织了那淡若云墨的山水人影。那人衣衫飘飘,修眉肃目,是以何种心情抛起了那枚玉佩,然后策马回身,一步一步离开了这株盛满了平安福愿的树木?
眼睛酸涩,却没有泪流下,她默默地站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一排排灯火燃到了这里,湖面上漂起数不清的花船,孩子们欢笑着穿过她身边,她却恍若未觉。直到一个卖灯的小贩经过,她才恍然清醒。
彩灯依旧,眉眼可亲,好似就是她曾经的那一只。她静静地看着,几乎挪不开视线。小贩急了,皱着眉问道:“我说姑娘,您到底挑好了没有啊?”
她仓皇付了钱,提着那只灯笼站在路上,背影单薄,宛若一个茫然的孩子。
人流渐渐拥过来,她跟着人群茫然地走,一路上都是暖融融的欢声笑语,锣鼓喧天。有大户人家正在放焰火,天上五颜六色,缤纷如潮,到处都是香气,浓烈的酒香、烤肉的浓香、千金小姐经过时身上的胭脂芬芳、还有含苞初绽的寒梅花香。有人闹花灯,有人猜灯谜,有人饮酒,有人吃饭,有人看杂耍,有人唱曲子,这个晚上,所有的一切似乎都鲜活起来,快乐那般肆意地回荡在四周。她双目平视前方,独自一人默默地走,小心地提着手中的彩灯,以免被人碰坏。
明明烁烁的灯火照在她的脸上,显得那般单薄,背影就那么一条,孤零零的,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
有人看到了她,有人却没注意,她就这样静静地走,穿越了那么多人的注目和淡漠,独自往前再往前,却不知自己究竟要去往何处。
终于,蜡烛渐渐燃尽,只有幽幽的灯火散发出来。她走到湖边,小心地将彩灯捧起,碧绿的湖水打湿了她的裙角,她却毫不在意。岸边的垂柳那枯黄的枝条垂在她的脸上,丝丝痒痒,叠叠缠缠,像是宿命的锁,轻柔地扫在她的肩膀上。
诸葛玥,我这一生都要亏欠你了,如果可以,下一世,我们在一个正确的时间早点相遇吧。
苍白的手指轻轻一推,兔子灯轻飘飘地远去。湖水荡漾,灯笼像一只小小的船,轻飘飘的,随着一浪一浪的水波渐渐融入夜色之中,在灯火璀璨的湖面上轻柔地游弋。
楚乔站起身来,一直就那么望着,夜风吹在她的脸上,战栗的寒冷如同一支利箭,轻飘飘地划过她的心脏。世界五光十色,一片琉璃,她的心却如同那只渐渐远离的灯盏,灯火飘忽,似要熄灭。她下了那个决定,亲手捏碎了自己的那丝希望,世界在她手上无声地崩溃,雕梁画栋腐朽成灰,珠玉锦绣干涸白地,生机早已离弃她了,留下的,只是苍茫的灰白和无尽的昏暗。
突然,一丝细浪袭向小小的灯盏,一艘龙舟的引路花船率先驶来,船桨掀起的水花溅在灯盏上,灯火一闪,险些就要熄灭,灯身偏侧,眼看着就要没入水里。
不知为何,楚乔已然冷却麻木的心却猛地一紧,她不自觉地上前一步,微微皱起眉来,似乎在为那随波逐流的小灯担忧。
就在这时,一只更大一些的花灯漂来,顶端的丝线和楚乔的灯丝缠在一处,在原地打了几个旋儿,却意外地挽救了小灯即将覆没的颓势,挡去了花船的大半水花,带着小灯渐渐漂向一旁静谧的水域。同是雪白的玉兔图案,一大一小依偎在一起,竟别样温润和谐。有了那只灯的阻挡,小灯的灯火又微微亮起来,渐渐温和,暖融融地照着周围的一片水域。
楚乔微微松了口气,虽然终归是要灭的,但再亮一会儿总是好的。
她缓缓松了紧锁的眉,轻出一口气,然后,随意的抬起眼,那碧湖的另一侧,一个身影突然出现!
她整个人如遭电击,静静地愣在原地。她似乎又看见了他,一身萧萧白衫,轻绸披风,墨发半掩,唇似点朱,眼若寒湖。
龙舟吹吹打打地穿湖而过,影影绰绰地挡住了他们的视线,大红的绸缎和欢乐的人群点缀着这个夜晚,他静静地望着她,手里也如她一样拿着一根提灯的横木,悠远的目光穿透默默光阴,同样由震惊而起,转向复杂难解,终于静静地停驻。
刹那间,两人身后燃起万千绚丽烟火,明烁的火光映照着他们交缠的目光。
楚乔望着他,那目光是他从未见过的,他甚至不知该用何词语去形容。就像被离弃的孩子于睡梦中遥望家乡,舍不得移开目光。那是六百多个夜晚的期许,却又在天光降临的那一刻将希望全盘打碎。
她半启唇,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开不了口。朱唇含着颤抖,笑纹还没升到眼底,两行清泪就已落下,顺着颤抖的笑意,一行行地滚落在尖尖的脸孔上。
龙舟离去,她突然发足狂奔,她一生都在躲避、退缩、远离、推却,九死一生之后,她却猛然心慌地崩溃了,会不会只是一瞬间的幻觉和光影,只要触碰,就会如碎梦般溃散纷飞?
少女奔跑得那样急,沿途的行人都向她投来奇怪的一瞥,她却顾不得那么多了。衣衫如同淡远的素莲,随着她的奔跑飘飞,她双膝软弱,耳中轰然作响,越过了湖堤,越过了梅林,越过了石桥,越过了柳枝,终于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却只觉一切如同一场浮云落幕,虚幻得令人心慌。
诸葛玥仍旧望着她,双眼清寂,目光交织中,浮现一丝隐匿的疼惜。
熙攘的人群突至,热闹地向他们拥来。
楚乔忽然间是那样害怕,不同于死亡,不同于流落。她一生坚强,心志坚定,十几年来,唯有两次如此害怕。第一次,是在他落入深湖的那一刻,第二次,就是现在。
她不顾一切地伸出手去,死死地拉住了他的衣襟,任凭周围的人群如何拥挤,就死不放手。
手背上蓦然被覆上一层温暖,一只手将她紧紧地牵住。
灯火弥散,她向他靠过去。他用双臂为她撑开一方安静的空间,身侧人影浮动,水波纵横。她离他那样近,近得可以嗅到他的呼吸,乌黑的双眼望着他,似乎想从他的脸上挖出两个洞。
泪波流溢,她强自镇静,却还是忍不住伸出颤抖的手,似乎要去轻触他的身形。
这是眉,修长而微微上挑,却从不曾真正眼高于顶不食烟火;这是眼,寒冷清寂,却从不曾放任她于水火而不去回顾;这是嘴,少言刻薄,却从不曾如他所表现的那般孤傲冷漠。
她一直追寻的答案就在眼前,她却觉得膝盖酸软浑身无力,喉间溢出一丝压抑的声响,身躯一软,就向一侧倒去。
他手疾地抄住她的腰,身体触碰的那一刻,恍若有沧桑的岁月从他们之间穿梭而过。她久久压抑的哭声再也忍耐不住,终于溢出。
他环住她,她的眼泪落在他的胸口,润湿了他的衣衫,一层层地沁入心扉。
“为何骗我?为何不来见我?我以为你已经死了……”她哽咽地哭诉,身体都在轻微地颤抖,一遍一遍地说道,“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诸葛玥紧抿着唇不说话,他不远千里而来,并非为了见她,只是希望能在不打扰她的范围之内,离她更近一些。
而贤阳古城,却是大夏境内靠近卞唐的最后一座城池了。
他几次启唇,终究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她,手足几乎无措,终究将万千翻涌复杂的思绪压下去,轻抚她的背,以清晰的声音维持他一贯的模样,故作不耐地说:“别哭了,我还没死呢。”
“没死不知道来找我!”楚乔一把推开他,泪眼婆娑地哭道,“不知道送封信吗?”
她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这般哭泣,似乎已经站不稳了。突然间,那些九死一生颠沛流离的过往都变得淡若云烟,那些被人追杀又误入死地的绝望和艰辛、两年来的几番死里逃生,都显得是那般微不足道。
他伸出手来霸道地招呼她道:“过来。”
她抹去泪水,生平第一次不想和他作对,纵身投入他怀里,哭着骂道:“你这个疯子!”
万水千山阻隔,家国仇怨相拦,跨越生死,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一夜她睡得太沉,像是泡在暖暖的水中。
恍惚中她似乎又回到了军情处温暖的宿舍里,和小诗、猫儿她们同住在一起。早晨下了大雪,她犯懒不想起身,小诗就伸出冰凉的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脸叫她起床,她皱着眉躲进被子里,猫儿这个坏丫头就呼啦一声掀开她的被子,然后站在旁边哈哈大笑。敏锐坐在一旁的梳妆台边,一边化妆一边打电话叫早饭。
那时候的天空那么蓝,她们都还那么年轻,岁月鲜活得像是刚从海里捞出来的鱼,活蹦乱跳地翻腾着。
困意终于一点点退去,她的脸上冰凉凉一片,缓缓睁开眼,就见他一身清爽地站在她面前,只有一张脸臭臭的,皱着眉说道:“知道什么时辰了吗?”
刹那间,她几乎以为自己花了眼,脑袋不太灵光,定定地看着他,轻轻地皱起了眉,样子很严肃。
她那严肃的模样顿时让诸葛玥将口中的话咽了下去,他转身就想去别处,却感觉衣襟一紧,低下头去,一只青白的小手静静地拽着他的衣角,握得很用力,指节都微微泛了白。
昨夜的记忆渐渐回笼,她的脸突地通红,一下松了手坐起身来向外看,不由得一呆,诧异道:“天怎么黑了?”
诸葛玥颇为火大地看着她,转身去将另一盏烛台点着。
她还来问他?
昨晚分别之后他就回了驿馆,因为此次是悄悄来的,所以并没有住进官驿,而是他在此地的一处私宅。回去之后彻夜无眠,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然而左等右盼,还是不见人家上门。他赌气地想,我偏不去找她,看她来不来找我。可是直到日头偏西,仍旧门前冷落,他终于还是忍耐不住,也没带随从就孤身一人上了她的门,推门却见她蒙头大睡好梦正酣,怎能不让他这个辗转反侧了一日一夜的人气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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