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军迅速交叉,惨败的火云军被簇拥着,隔得老远,楚乔还是一眼就看到了缳缳那匹通体火红的战马,她急速地打马上前,却顿时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缳缳衣衫破碎,火红的披风上鲜血淋漓,肺部插着一支利箭,身上受了几处刀伤,正躺在一名三十多岁的女将怀里,微弱地呼吸着。
“怎么回事?”楚乔一下跳下战马,半跪在泥水里,皱眉看着缳缳可怕的伤势,回头大叫道,“军医!军医在哪儿?”
“楚大人!”
女将见了她,眼泪顿时涌出,哭着说道:“皇上要杀我们郡主,小和将军已经阵亡,郡主也遭了埋伏……”
“小和……”一个微弱的声音突然响起,随着肺叶的震动,一口血猛地从缳缳的嘴里吐出。女将见了大惊失色,用手使劲地按住她的伤口,却怎么也堵不住那鲜红的液体。
“小和……”缳缳痛苦地皱紧了眉头,低低地叫道,脸色苍白,已然神志不清。
恍惚间,她似乎在做着一个又一个的梦,她依稀间看到了小和快乐爽朗的笑脸,看到了十里烽火,看到了小和背着她跋涉在苍茫的雪原上,不停地给背上哭泣的她讲着笑话,一遍遍地安慰她说:“缳缳,你不会死的,你不会死的,谁敢来杀你,我就咬死他。”
“小和,小和……”眼泪从缳缳染血的眼角大滴大滴地溢出,随着她沉重的呼吸,鲜血如同止不住的泉水一般冒出来。她于昏迷中悲声地哭泣,小和死了,小和死了,小和被他杀死了!
“郡主!郡主!”女将抱着她大哭,声音呜咽,如同死了崽子的母兽。
“缳缳,你说打完了仗咱们干什么去啊?”
“打完了仗?我哥哥是皇帝,那我就是公主了,到时候我就可以全天下地选驸马,找最有才华的男人做我的丈夫,哈哈!”
“花痴!没良心的,找你的男人去吧!”
尖锐的疼痛一丝丝地袭来,心肺似乎被人狠狠地捏住了,她呼吸不上来,血沫堵塞了她的喉管,她张大了嘴,却吐出更多的血来。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迷茫地四望,看到了苍茫的天,艳红的花,还有天上洁白的鹰。
燕北、燕北……
我一生在为你奋斗,可是为什么,你却抛弃我了呢?
年轻的少女不解地皱起眉头,缓缓地转头,然后看到了楚乔。她的神色蓦然一凛,费力地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楚乔强忍着眼泪,急忙握住她的手,哽咽地说:“缳缳,你要挺住,大夫会救你的。”
缳缳握着楚乔的手,那么用力,那么用力,突然间,她猛地低下头,恶狠狠地咬在楚乔的手腕上,鲜血瞬间弥漫在牙齿之间。两侧的下属惊恐地叫着,楚乔麻木地望着她,却只看到缳缳眼底那铺天盖地的恨意。
“为什么?为什么?”缳缳撕心裂肺地嘶吼,满口鲜血,眼睛通红,厉声冲她叫道,“为什么要杀我们?为什么要杀我们?”
“郡主!郡主!那是楚大人啊!”
女将抱着她,大声地叫着,可是她已经听不到了。缳缳目眦欲裂,疯狂地嚷:“我们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杀我们?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楚乔愣愣地看着她,手腕上的伤口尖锐地疼,她的脸色一片苍白,隐约想起第一次见到缳缳时的样子。少女依偎在她身旁,很慷慨地将马王送给她,挥舞着小拳头说打胜了仗就要楚乔陪她去卞唐,还指着名叫阿图的马说要它做证,模样娇憨,爽朗得如同燕北高原上常年游弋的风。
“我恨你们!”一口鲜血猛地喷洒而出,缳缳大哭出声,然后声音越来越低,“小和,小和……”
小和,缳缳想要嫁给你,可是你去哪里了呢?
小和,我想来找你了,你要慢点走,我的腿受伤了,你要背着我。
小和,我还没吃早饭,你做烤羊腿给我吃好吗?
小和,小和,小和……
缳缳的声音终于消逝,她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火红的裙子像是妖艳的花。她还那么年轻,只有二十岁,年轻的眼睛永远是亮晶晶的,肤色白得像是马奶,她就这样睡去,永远长眠在她为之付出了一生的土地上。
楚乔的心已然麻木欲死,一波又一波的冲击,将她割得破碎不堪,她咬着嘴唇站在那里,看着缳缳的尸首,整个人像是被投入了冰渊之中。
燕洵,你都干了什么?
“大人!”贺萧沉着地走过来,面无表情地沉声说道,“他到了。”
他已然不愿再称一声陛下,楚乔微微转头,大军如潮水般让开一条路。清晨的阳光照射在对面那雄壮若海的军队身上,像是一片漆黑的海洋。年轻的帝王被军队簇拥在中央,一身金线纹龙墨黑袍,墨发束起,眼若寒霜,鼻梁高挺,半眯着眼睛,目光幽幽地望过来。
两年了,她终于又见到了他,可是为什么,楚乔却觉得自己似乎从来没有认识过他,眼前的这个人是这样陌生,他的相貌、他的身份、他的行为、他的气息,无一不是陌生的。恍然间,她陡然明白,眼前的这个人,已是燕北的皇帝,再也不是真煌城内那个一无所有、和她相依为命的少年了。
“阿楚。”低沉的声音从寂静的荒原上传来,伴随着冷冽的风,吹进了楚乔的耳里。
燕洵望着她,眼神如古井深潭,两年的时光在两人之间穿梭而过,世事推移,他们终于再一次相见,却是在这样的场合里。
也许,无关命运,无关世事,他们心内对人性的执着,对生命的态度,早已注定他们有朝一日会走上这样对立的道路。燕洵的心突然变成一片空荡荡的旷野,有大风呼啦啦地在里面吹着,他看着楚乔,想说什么,却终究一一吞没,只是以帝王的威仪缓缓问道:“你又要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人与我为敌吗?”
不相干的人?
楚乔的嘴角扯出淡淡的冷笑和嘲讽。
没有乌先生,你如何能在被囚禁真煌的时候,就得到燕北财力的全力支持,八年来谋定而动,培养出属于自己的势力?
没有羽姑娘,你如何能逃出真煌城,从那个冰冷的牢房中一跃而出,坐拥燕北大地,成为如今权倾天下的一方王者?
而缳缳,那是你在这世上最后一个血亲,她多年信赖你、跟随你,是你最亲的妹妹。
是不是有朝一日,我楚乔站在你面前,也会变成这样不相干的人?
冷笑,除了冷笑,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作何反应,她像是一个被人撕碎了心脏的娃娃,目光冰冷地望着他,望着这个自己曾经用尽了心血去爱、去拥护的男人,只觉得前尘往事如同一场大梦般,水月镜花,不切实际。
她用自己的忠诚和爱,换来了如今的局面,那个曾经信誓旦旦要一生爱她、护她的男人,如今已经将屠刀举在了她的头上。监视、怀疑、利用、排挤,这就是他给她的全部报答。他抛出所谓的富贵荣华,像赏赐一只狗一样诱惑她,却不知道在她眼里,那些不过是粪土草芥而已。她为之奋斗追求的事业和信仰,在他的眼里,不过是一个不屑一顾的迷梦,是他用来蒙蔽那些愚昧无知百姓的借口和骗局。
皇帝又怎样?万人之上的九五之尊又怎样?在她眼里,他永远只是一个曾经倾心以对,如今却将自己完全辜负的男人。
他怪她移情别恋,心有他属,却不知道,若是没有他的逼迫和设计,她永远会是爱他、敬他的阿楚,是他亲手一步步地将她抛出去,逼她认清他的嘴脸和面目,又何来背叛一说?
燕洵,我用十年的时间认清了你,也认清了我自己,前尘过往,都已如东风飘散,对你,我再无半点眷顾,唯剩下,数不尽的痛心和悔恨。
“阿楚,你忘了你曾经的誓言吗?”
燕洵冷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楚乔冷冷地笑,不屑地扬起眉梢,淡淡道:“既然你已经背弃了我们曾经的梦想,那我为什么还要坚守我对你的誓言?”
恍若一支利箭猛然刺入燕洵的心口,冷风嗖嗖地吹进去,带起丝丝的疼痛。
终于,她还是说出了这样的话。曾经,即便有不甘,有怨愤,但是她永远将这些情绪藏在心中,沉默地面对他的一切,如今,天地萧索,一片凄迷,她终于当着他的面,说出了这样的话。
“燕洵,从今以后,你我分道扬镳,再无半点瓜葛,你是死是活,是成王还是败寇,都与我再无一丝关系。同样,我的事,也再轮不到你来置喙。”
大风呼啦一声吹来,扬起楚乔翻飞的衣角,她面色冷然,俏脸如霜,眼神好似雪峰之上的皑皑积雪,冷漠地反射着世间的一切爱恨情仇,更将一切不该有的情绪,远远地隔绝在千里之外。
那一刻,燕洵恍然发觉,也许他就要永远失去她了。这个念头让他心慌,他语调低沉地说道:“阿楚,你这般绝情?”
“燕洵,不要再说情字。”楚乔淡漠地望着他,平静地说道,“你不配。”
时光那般急促,岁月的沧桑在眼神交会中激荡出命运的火花。十一年,足以让一株树木成材,让一个时代覆没,让一个帝王崛起。时间那般无情,如同冷冽的刀子斩断了他们之间的所有过往,在记忆的脑海里刮下一道幽深的鸿沟。
苍穹上掠过苍白的战鹰,那翅膀狰狞着漫过天际,遮住了金灿灿的太阳。
两万玄铁战甲的禁卫军缓缓地抽刀出鞘,九千严阵以待的秀丽军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们,长风从平地上卷起,恍若低声吟唱的古老祭调。
天地肃杀一片,飞鸟也不忍再看,呼啦一声,扇动着翅膀齐齐离去,只剩下狰狞的秃鹫盘旋在上空,似乎在等待着血腥过后的一场盛宴。
燕北,你终究不是我的安眠之所,我为了你奔走奋斗,耗尽心血,却最终只是将你从一个火坑推进了另一个火坑。
大风呼啸而来,吹起了少女额前的碎发,一切都变得虚无且模糊,天地那般大,何必将视线凝聚在一处?心是冷的,那还有什么人能伤害到你?
阿楚,我会保护你啊……
曾几何时,有人在她的耳边低声呢喃?
阿楚,相信我吧……
她闭上双眼,忍住最后一滴泪,再睁开眼时,已是一片清明。苍穹寥落,苍鹰飞掠,十年光阴转瞬即逝,谁在其中艰难跋涉?谁又在冥冥中冷眼旁观?
燕洵,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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