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的一切在眼前凌乱地飘散,那个伟岸高大的身躯终于轰然碎裂,碎成很多块,轻飘飘地飞下,像是轻盈的鹅毛。
突然间,午夜的大钟被敲响,一群孩子猛然跑来,撞在她的身上。一个小女孩一下倒在地上,坐碎了手里的彩灯,那是一只小鱼,做得不是很像,白色的,红红的眼睛,看起来倒像是兔子,肚子上画了一个金元宝。孩子捧着坏了的灯开始哭,越哭越大声,楚乔愣愣地停住脚步,然后蹲下身子,伸手为她抹去眼泪,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就要塞给她。
就在这时,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突然传来,守岁的时辰过了,家家户户都燃起了爆竹。孩子一愣,傻傻地忘记了哭泣,捂住耳朵兴奋地大叫。
楚乔却好似被隐形的巨人猛然打了一拳,脸上霎时间毫无血色。
“你若是死了,我就放一百挂鞭炮,庆祝我再也不用念念不忘地记着要还你人情。”男人展颜一笑,眉目间不掩骄傲之气,“就怕你没这个放鞭炮的机会。”
爆竹声越来越响,噼里啪啦地连成一串,楚乔突然间泪如泉涌,那些潜藏在记忆里,被她努力压制的画面,再一次如山洪般喷薄而出,撕心裂肺的疼痛瞬间袭来,将她的冷静和自持击得粉碎。
“你……你怎么啦?”孩子被她吓坏了,在鞭炮声中大声喊道,“你别哭了,我不用你赔还不行吗?”
鞭炮声渐大,楚乔终于再也忍耐不住,跪坐在热闹喜庆的街头,捂住脸孔,放声大哭。
外面的水池突然发出咕嘟一声,风吹进来,吹开了另一扇窗户,楚乔站起身去关窗子,却见房根底下的老梅已经长得有房子高了。她不由得愣住了,伸在半空的手愣愣地就停了下来,月光照射在她的手腕上,斑斑驳驳,影影绰绰。
一转眼,已经过去两年了,昔日新种的梅树也已经有屋檐高了。
岁月真是世间最无情的东西,它从不会因为任何喜悦和悲伤而停住脚步,当它匆匆离去之后,任何曾经激烈的情绪,都会渐渐冷却下来。
那天晚上,她离开了云碧城,一直走了半个月,终于到了北朔。然后在一个清晨,她顺着冷冷清清的北朔大街,走出北朔城门的时候,却看到了成千上万的燕北百姓。
他们有北朔城的本土居民,也有从远远的内陆赶来的百姓,尚慎、落日山、蓝城、赤渡、回回山、美林,百姓们知道了她要离去的消息,一言不发地结伴而来。一路上她曾遇到过很多这样的队伍,可是她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曾打扰她,只是一路这样悄悄地跟着,直到此时,才聚集在北朔城门口,静静地看着她,送她最后一程。
人群里有白发耄耋的老人,有年幼稚弱的孩子,有蓝眼睛的关外人,也有东陆前来做生意的商人,有曾经和她并肩抗击过大夏军队的赤渡民兵,更有在她的保护下死里逃生的北朔百姓,有参与过她修路通商的尚慎百姓,更有回回山下那些牧马放羊的牧民。
这些人一大早就出了城,静静地分列驰道两侧,让出一条空道来,见她出来,全都齐刷刷地向她望来。
楚乔至今也无法忘记那些眼神,有不舍、有难过、有挽留、有伤心、有担忧、有害怕,可是他们将这千万种眼神全化成了缄默,就连三四岁的孩子都一声不出,只是安静地望着她,安静地望着她。
那一刻,她难过得想哭。
她知道她身上的责任,一年来,她走遍了燕北大地,将和平的思想传遍了燕北的每一个角落,她带领着他们建设家园,在战斗后方努力地恢复生产,他们是全心全意地信任拥护着她。这个被压迫了几百年的民族,将对自由的渴望和对美好生活的希望全放在了她的身上,而如今,她就要离开了,就要背弃她对他们的承诺,她要离开他们,再也不过问她曾经用尽全力去争取的梦想了。
贺萧带着秀丽军的九千官兵站在前面,全副武装,打好了行囊,一副要随她远行的样子。
什么都不必再说了,她只能愣愣地站在那里,像是石铸的雕像。
突然间,一双小小软软的手抱住了她的腰,她低下头去,是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子,她一言不发地望着她,倔强地仰着头,眼泪含在眼圈里,就是不掉下来。平安从后面跑过来,想要拉开自己的妹妹,却怎么也拉不开。
平安那时候在当兵,第一次被燕洵派往燕北内陆的时候,小菁菁就跟着她,一直跟了一年多。
“姐姐,”菁菁终于还是哭了出来,眼泪一行行地流下来,“你不要我了吗?你不要我了吗?”
孩子开始哭,百姓们一排排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是谁最先跪下去,渐渐地大片大片的百姓跪在地上,七老八十的老人家哭得老泪纵横,反复地问:“大人,您不要我们了吗?”
“大人,您不在,我又要被抓去做奴隶了。”
“大人,您要去哪儿啊?我跟您一起去行吗?”
……
冷风呼呼地吹来,吹起地上的皑皑积雪,远行的楚乔松开了马缰,仰起头来,眼睛看着明晃晃的太阳,眼泪一行行地顺着眼角流下,落在浓密的鬓发里。
沉甸甸的责任压在她的肩头,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知道是谁在操纵这一切,却无力逃脱,他太了解她,于是只要施展一个小小的手段,就能将她吃得死死的。
那一天,她似乎流光了一生的眼泪。站在苍茫的雪地上,她只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人握在手里的风筝,连线都没有,想逃都不知道该逃到哪里去。
她就这样窝囊地留了下来,住在回回山的半山腰上,一住,就是两年。
两年间,她眼睁睁地看着他,看着他征兵纳税,看着他攻城略地,看着他施行比大夏还要苛刻的兵役制度,看着他一步步地铲除异己,坐稳了燕北的铁桶江山。
她有时候在想,生命真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它总是能在绝望的时候给你希望,让你继续坚持下来,然后再在你马上就要靠近希望的时候,用一盆冷水浇熄你所有的梦想。
燕洵终究还是成功了,大夏在他的打压下抬不起头来。
诸葛玥死后,诸葛阀虽然急忙撇清自己,将诸葛玥逐出族谱,扫出家门,连尸体都没葬进家族陵地。但是尽管这样,他们还是受到了牵连,在长老会中的地位大不如前,诸葛怀也遭贬斥,一降再降,诸葛穆青虽然仍在试图挽回,积极扶植家族的旁系子弟,但是效果明显不好。
而作为诸葛玥的直接上司,赵彻也逃不过被贬的命运。这个几起几落的皇子,再次被贬东北边关,去一个不毛之地监管一项完全没有必要的军事工程建设,就此远离了大夏的政坛。
最让人无法想象的是十四皇子赵飏竟会和魏阀结盟,在魏光的支持下,赵飏一跃成为大夏首屈一指的实权皇子,被封为周王,魏舒烨也水涨船高,统领了雁鸣关的军事大权。
大夏的权力机构被重新洗牌,但是明眼人不难发现,以前的那种霸气已经渐渐远离大夏了,面对燕北的铁骑强兵,他们显得越来越力不从心。虽然魏舒烨也颇有军事才华,奈何燕洵技高一筹,又有国内的政治干扰,不得不渐渐地改攻为守,这一年来,已经越来越明显地露出疲态了。
如今西蒙四分,卞唐李策已经坐稳了皇位,怀宋长公主纳兰红叶主政,燕洵虎踞西北,和大夏隔江相望,再无一家独大之势。
然而尽管这样,燕洵却始终不敢轻易攻破大夏,因为在贺兰山的西南方,一个新的政权很突然地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无人知道那个政权的来历,甚至无人知道他们的实际人数情况,只是通过过往的商旅和派出去的斥候隐约知道,那个政权的领导者自称为“青海王”。
青海,地处贺兰山以南,翠微山以西,传闻中,那是一片荒无人烟并且酷热贫瘠的地带,野兽横行,寸草不生。早在两千多年以前,就是大陆各大政权对犯人的流放之地,传闻到了那里的人,几乎没有能生存下来的,不是沦为野兽的口食,就是生了各种怪病死去。是以,一直以来,流放青海总是死亡的代名词,甚至有人宁愿死在西蒙,也不愿意踏入青海半步,多年来,自杀在翠微关的犯人已经不知几何。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毒虫遍布、凶兽横行、寸草不生的地方,却突然间流星一般生出一个政权。
七七八年七月十七,燕洵亲自坐镇,指挥大军七万,攻打雁鸣关南门,眼看就要成功,西南后方却突然出现敌人的踪影。他们身手矫健,战斗彪悍,行动如风,迅猛若狼,像是刀子般插入燕北军的左翼,粉碎了燕北军的攻势。然而,就在燕洵急忙掉转马头去还击的时候,他们却空气般消失了。
直到很久之后,斥候兵才在翠微关找到了他们的踪影,而如今,翠微关已经被一个名为“青海王”的人占领了。
这对燕北来说,真是一个晴天霹雳般的噩耗。因为翠微关位于贺兰山附近,在赤水以西,这就说明,除了美林关外的犬戎人,燕北的后方又出现一个叫作青海王的敌人。而且更糟的是,美林关是掌握在燕北手里的,而翠微关,是人家青海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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