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戏(1 / 1)

旗山大队离家属院并不远,走路半小时就能到,好多年都没唱过大戏,原先的戏台子都改成晒花生、小麦的地方。

今年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居然让摆,热闹得盖过每年初一的大集。

要想坐前排,天不亮就得来占位子。

赵秀云一早带着几个孩子出门,还以为已经很早,谁知到地方一看,简直是熙熙攘攘,水泄不通,小麦姐弟踩在椅子上眺望招手,人硬是挤进去,也没有足够的位置坐。

他们只带两条长凳,坐下孩子们只算正好。

小麦搓着手说:“赵阿姨你们坐,我到后面再找位子。”

赵秀云也不是非要看,不过是不放心孩子自己出门,把她按住说:“不用,我跟你方叔叔站后头去。”

又叮嘱禾儿说:“妈妈可能会到处走走,散场不许乱跑,看好妹妹,知道吗?”

“知道!”

应得响亮,赵秀云摸摸孩子的头,把刚买的爆米花和带出门的水给他们,夫妻俩往后退。

椅子一层一层,都快排出半里外。

这站得远一些,连孩子在哪都看不到,赵秀云眯着眼数,小麦来得早,占的前几排,她有些拿捏不准说:“第七排是他们吗?”

方海眼睛虽然不及她的大,倒是亮得很,说:“不是,再后面两排才是。”

他找了块干净石头说:“坐吧,虽然看不到,但是听得到。”

本来是送孩子到地方想顺便去趟供销社,这会一看,人多得叫人根本放心不下,干脆坐下来等着。

赵秀云打个哈欠说:“跟听收音机差不多。”

收音机也是天天唱样板戏,她还会几句,手时不时腿上点点。

就在外面,方海也不往她旁边凑,借着一双好眼睛盯着孩子看,还以为自己是看错,过会果然看到小麦带着禾儿和苗苗钻出来。

禾儿看到爸爸妈妈,说:“妹妹要上厕所。”

“你们俩要吗?”

禾儿是带妹妹出来的,犹豫一下说:“要吧。”

只有小麦摇摇头,她已经十四岁,在乡下是大姑娘,过两年就该结婚,现在才在上五年级,人情世故她钻得很透,自觉年纪最大,应该把每个人都照顾好。

赵秀云一看就知道,自己带着孩子去,回来说:“待会让他们自己出来,我们就在这看着。”

话是这么说,小麦还是跟进跟出,着实放心不下,连她弟大米出来都要跟。

大米已经十二岁,自觉是个大孩子,一溜烟往前跑。

赵秀云正好跟小麦说两句话,问:“九月份该上初中了吧?”

现在小学就五年,初中两年,要是顺利,高中毕业她正是十八的好年纪。

“对,我跟弟弟都去。”

姐弟俩差两岁,其实是一年去上的学,上中学的学费每学期十块,还得交住宿费,小麦为此已经攒好久的钱。

上进的孩子,总是叫人多疼一分,赵秀云拍拍她的肩说:”要是有什么事,直接来找阿姨知道吗?”

小麦自尊心强,平常连禾儿他们的便宜都不占,但赵秀云总盼着这几个讨人喜欢的孩子更好,更何况他们平常对禾儿和苗苗也很好。

虽然是点头说“好”,小麦也知道自己是不会去,看弟弟回来又带着他往里钻。

赵秀云忍不住感叹说:“这姐姐做得,可真累啊。”

方海盯着他们俩坐回位置上,才说:“懂事的孩子才累。”

比如他大姨子赵秀丽,就是太懂事。

赵秀云也想起来大姐,说:“我小时候,我姐上厕所我都要趴在门边等。”

一刻离不了人,那对她来说更像妈妈。

方海一言难尽道:“不臭吗?”

赵秀云想想都快呕出来,瞪他一眼,蹬蹬腿活动筋骨,说:“停下来吃午饭了吧。”

今天唱三出戏,早中晚各有一场,眼见十一点,也是时候该休息。

可要是休息,人一走,位置就能被占走,各家都有人留下来“驻守”,小麦当仁不让,谁也劝不动,赵秀云只好领着孩子们就近在集市上买东西吃,给她带一点回来。

王月婷掏出自己的压岁钱,手一挥说:“我请客,我请客。”

也是个劝不动的,恐怕是她哥哥的吩咐。

这孩子运气最好,家境优渥,父母哥哥都疼爱,有点不叫人讨厌的天真,却又可爱得很。

赵秀云每每看到都很羡慕钱花,生一对这样好的双胞胎,没这两个,王月婷只怕是棵歪掉的小树苗。

赵秀云把这归结为孩子之间的交往,禾儿有什么好吃的也不会忘记好朋友的,夫妻俩自己另外掏钱买。

今年的大集好像比去年更盛,还有人摆面摊子。

赵秀云点了一碗,捧着三两口吃掉,跟老板说:“您帮我打一份放饭盒里。”

饭盒是早上带馒头出门用的,正好用来给小麦带吃的,这种天气,要是能吃口热乎的可舒服。

怕凉掉,回戏台子的时候赵秀云走得飞快,又越过人堆挤进去,小麦把两张凳子靠在一起,抽条的个子正好横躺着,闭着眼睡觉。

得亏是人多挡着些,不然这风吹得厉害着呢。

赵秀云给她叫醒说:“困了吧。”

前排的好位置,天不亮就得来占,可不困吗。

小麦揉揉眼说:“没有,我就躺一会。”

她捧着铝饭盒大口吃,吃完要自己去洗,赵秀云把她按住说:“回家睡一会吧,我看着。”

下午还得两点才开场,时间多得很。

小麦嗫嗫不说话,架不住真的困,想想还是回家,出去的时候顺便把饭盒给方叔叔。

方海看着几个孩子在边上玩,找人家借水洗干净后收起来,叮嘱不许乱跑,进去找媳妇。

赵秀云坐在椅子上说:“比石头舒服,不膈屁股。”

石头还凉。

“那我也坐坐。”

反正孩子跑不远,自己惦记着要看戏。

等第二场快开始,小麦才从家里来,两只眼睛红红。

赵秀云注意到,问:“怎么了?”

小麦笑着擦一下,说:“风吹的。”

这话能糊弄别人,糊弄不过她亲弟弟。

大米压着声音问:“妈又骂你了?”

有些委屈,只有最亲的人可以诉说。

小麦早上出门的时候就被骂:“上赶着讨好城里人,也不见他们给你一口饭吃,有本事投到别人肚子里啊。”

可她长这么大,也能分是非,禾儿他们每次有好吃的都会分享,她没有,那就只能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不是应该的吗?

中午回家被骂:“洋狗子开洋荤,还去看戏,家里那么多活干都干不完,还以为自己是城里人啊?”

方才要出门,又是一顿骂:“老天爷怎么不给这些不孝的东西劈死,净想着自己享福,也不见亲爹娘在受苦。”

其实他们家并不是很可怜的人家,只有两个孩子,父母都是好劳力,挣着高工分,就是舍不得吃舍不得出穿,以过上一点好日子为耻。

整天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我们又不是城里人”。

按小麦的浅薄之见来看,城里人过得不一定好,她和父母的想法一直不能共融,这两年的分歧更是越来越多。

但她是个很能坚持的人,咬咬牙说:“骂就骂,我又不怕她。”

锣鼓喧天,大米悄悄问姐姐说:“那她要不给我们开介绍信怎么办?”

上中学要大队开介绍信才能入学,因为父母的反对,大队长至今没给一句准话。

小麦先是下意识看一眼赵阿姨的方向,才说:“我来想办法。”

大米一向相信姐姐是最有办法的,他也是个幸运孩子,多少人并不像他有一个好姐姐。

赵秀云一直觉得小麦和她大姐赵秀丽有几分相像之处,这会也在说:“我当年要去念书的时候,我妈说‘乡下的土坯子,能念出什么花样来’,这大概是我姐这辈子唯一没听我妈话的时候。”

念书贵啊,还占一个劳力。

方海有时候也觉得大姨子复杂得很,想到她毕竟曾经对妹妹付出全部,还是说:“姐妹俩没有隔夜仇,有什么还是说开的好。”

都知道最大的问题是哪个,赵秀云苦笑说:“你信不信,我现在一去求和,她马上能让我掏钱给我弟买工作。”

这世上再没有人把她拿得准她大姐的心。

这钱,方海也不可能叫出的,他实诚道:“要是你外甥成高要买,我二话不说,看大姨子为你花过的钱也是应该的。”

花过多少呢?

赵秀云算一笔账给他听,说:“我十四岁参加工作,一直到随军前,十二年里每个月都给我姐钱。”

是给她姐,不是给她妈。

前前后后加起来,也有两千多。

如果要算清楚,赵秀云说:“我给的比她给我的多,不过是亲姐妹明码标价没意思。”

她每一分钱都是为这份姐妹之情花的,等被消磨殆尽,也就一分都不值得了。

人家说每逢佳节倍思亲,赵秀云逢年过节的时候是很想念大姐,但很快又得让自己狠下心来,说:“反正她的事,我不管。”

说得还有几分赌气的意思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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