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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履行作为丈夫的义务(1 / 1)

一周的假期还没休完,段灼就先坐飞机回了南城,到机场后,又给王野拨了通电话。

之前只听说段志宏去了社区戒毒所戒毒,但具体的位置和目前的情况都不清楚,他还是很想知道段志宏究竟为什么反复吸毒。

并不是工作日,电话很快接通。

段灼上了回学校方向的高铁,问:“今天有时间吗,能不能带我去趟社区戒毒所?”

王野顿了顿,用很遗憾的声音说:“他人现在没在戒毒所。”

“那去哪儿了?”

“在医院。”

段灼心口咯噔一下。

和王野见了面,段灼才知道段志宏的病在这小半年的时间里急速恶化,肾脏两次配型都没成功,病也到了晚期,必须要依靠医院的设备才能维持呼吸。

“社区里的工作人员跟我说,你爸进去之后几乎不讲话,东西吃得少,也不参与活动。”王野开车载着段灼往医院去,“说句不太好听的,我个人感觉,他本身的求生意志并不强。”

段灼靠在副驾,透过车窗望向外边的天,云层是铅灰色的,又低又厚,风卷起路边枯黄的树叶,一个小时以内,应该会下暴雨。

去年回小岛看病倒的段志宏,也是这样阴沉的天,似乎预示着一种新的不祥。

到医院已是下午两点,段灼跟着王野走进满是消毒水味的走廊,上楼梯,又走了很长一段路,推开安全通道的门抬头,瞥见了重症监护区几个大字。

征询了医护人员的意见后,段灼和王野一起被带入了病房。

即便是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在看见段志宏的那一刻,段灼还是颇为震惊。

段志宏像是几个礼拜没饭吃的难民,已经完全瘦脱相了,薄薄的、满是皱纹和斑点的皮肤紧贴着骨骼,双眼无神且深深地凹陷,泛黑的牙齿因为面部皮肤的塌陷变得外突。

一米八多点的个子,不知道还有没有九十斤,虽然此时他的脸上戴着氧气面罩,但好像每一口呼吸都很吃力,随时都会背过气去。

“他怎么会这样?”

段灼说话时看着段志宏,可段志宏好像没听见他们进门似的,闭眼向着天花板,没有任何反应,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一起进来的医生说:“他自己没办法吃东西,一吃就吐,我们已经在给他输蛋白了。”

段灼靠近床头,弯腰喊了一声,段志宏终于睁开了眼睛,如枯木般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碰了碰段灼的手指。

发白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但段灼认得出口型。

他在说对不起。

“明知道对不起为什么还要去吸呢?”段灼没办法忘记几个月前的那场风波,如果不是他资助人的帮忙,他已经被国家队劝退了。不仅没比赛参加,还要背负外债,他根本没办法原谅段志宏。

可看见段志宏如今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听见这一声对不起,他又没办法把骂人的话说出口。

也是到这一刻他才发现,原来怨恨和恻隐是可以同时存在的。

段灼望着他胳膊上的针管,叹了口气:“为什么就不肯好好地过日子呢?明明都已经走出来了。”

段志宏气若游丝,已经没有办法像常人那样说话了,段灼只看见他干涩的嘴唇动了动,随后开始喘息,咳嗽,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这一咳就是好半天,在护士的帮助下,他吐出了一块软乎乎的,带血的东西,段灼看得也快吐了,把头别开到另一边。

段灼没办法和他进行正常的交流,没有待多久就和王野一起出了门。

“他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段灼问。

王野从兜里摸出香烟,取出一根衔在嘴里,没有点燃,有些含糊不清地说:“从他昏倒到现在,大概有一周时间了吧,那时候你正好在比赛,我就没有打电话给你,直接给他送医院来了,医生说他摔倒的主要原因是脑溢血。”

雨丝稠密,倾斜砸落,远处的地面浮起一层朦胧的水雾。

段灼和王野都没有带伞,站在屋檐下,等待雨势变小。

“那现在换肾还有用吗?”

王野说:“他身体吃不消。”

关于病情,聊到这里便没了后续,但段灼已经明白了,段志宏现在就像是癌症末期的病患,就靠医院里的设备吊着一口气,人随时都可能没了。

段灼的鞋被雨水打湿,他没有注意,王野拉着他往后退了一步,点燃了那根烟。

“其实离开对于你爸而言,也是种解脱。”

段灼知道王野这是在安慰他,但正如没有人自愿来到这个世界一样,也不会有人自愿离开,都只是被生活逼到了角落,没有了挣扎的可能。

追根究底,还是因为段志宏十几年前吸的第一次毒,如果当时没有上瘾,家里不会破产,母亲不会抑郁自杀,他也和其他同学一样,有一个正常的家庭。

但那样他或许就不会想到考来南城,不会遇见蒋随,也不会加入游泳队了,段灼竟然说不清该怨恨段志宏还是该感谢他。

“人生还是蛮奇妙的。”

“是啊,”王野跟着感慨,“很多事情都是注定好的,习惯就好。”

段灼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猜想这个很多事情里,应该包含了王野的遗憾。

自从段志宏转去社区戒毒所以后,原来租的房子也退了,段灼回到了学生公寓。

这里还是和走之前一样,唯一的变化就是程子遥旁边的床位多住了个人。

公寓楼很安静,房间里静得能听见他自己的呼吸声,段灼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书桌,开始听网课。之前为了准备比赛,他错过很多课程,甚至连期末考试也没有参加,辅导员说等开了学把该考的科目补上。

复习到第三天,他忽然接到了王野的电话,说是让他赶紧去一趟医院,段志宏好像快不行了。

接电话时段灼才刚起,只刷了个牙,连头发都没有打理就直奔医院。

段志宏是在喝了点豆浆后忽然开始呕血的,距离医生下病危通知到段志宏的离开,只隔了不到两个小时。

段灼到医院时,医生忙着抢救,等到医生走出手术室,人已经没了。

段灼连段志宏的最后一眼都没有看见。

“他临走时有没有交代过什么话?”段灼问护士。

护士摇了摇头说:“节哀。”

段灼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告别完遗体便不知道该做什么了,还是王野告诉他,要联络火葬场的人把人接去火化。

“家里有没有什么亲戚要通知的?”王野问。

段灼摇摇头说:“没。”

也是回答完这个问题,段灼才忽然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他的亲人了。他成了漂泊在海洋里船只,荒漠里的一株野草。

“我家里还有些你爸的东西,要不一起烧了?”王野问。

“还有什么?”

“几件旧衣服,上次房东整理出来的,因为不是当季的,我就没送去戒毒所。”

段灼上了王野的车回到小区,走到门口迎接的还是那只金渐层,一年多没见,它变得更胖了。段灼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待,它一点不认生地蹦到他腿上,蹭他臂弯,嗅着他身上的气味。

段灼轻轻抚摸着它的绒毛,视线在客厅扫过,这个家找不到除了王野之外的人的痕迹,段灼脚上穿的也不是那双超大码拖鞋,而是一次性鞋套。

之前听贺教练说,贺恂和未婚妻的家眷一起搬去北京生活了,看来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

王野拎着一个超大的灰色手提袋下了楼,里边装着几件秋季的开衫和裤子,还有一双旧皮鞋。

王野递给他一个牛皮纸信封:“这是房东在你爸房间的抽屉里找到的,我没拆,应该是留给你的。”

信封摸起来很厚,段灼小心撕开,看见了一沓散钱和一张a4纸,第一行写着:“给我的儿”。

段灼万没想到,段志宏竟然还会留遗书这种东西。

信上的字迹端正,应该是段志宏叫别人代写的。

在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我人应该不在了。正如你知道的,我又吸了一次,我想你一定会很失望,但这次和之前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

当然了,如果你要责怪我,我觉得也是应该的。

我没有尽好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从我入狱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失去了全部,我没有重来的机会,也不配得到你的关心和信任。

在监狱里的每一天,我都希望我可以平静地死去,就像你妈那样,我试过许多方法,用头去撞墙;用尖锐石头割自己的动脉;甚至偷袭过警官,想夺他手里的枪,但都失败了。

我走出监狱大门的那一刻就在想,我该去买一把锋利点的刀,割破自己的喉咙,还是从天台跳下去比较好,但是我见到了你,你说要回去给我做顿饭,买身新衣服。

后来我的想法改变了,从“如何快速解脱”变成了“如何活下去”。

我去了船厂搬货,中午躺在货架上睡觉,我时常会梦见你和你妈。当你还在你妈肚子里的时候,很淘气,我轻轻碰一下你,你就会踢人。你小时候喜欢听我讲故事,要我和你妈抱着你,你才肯睡。你在学校考试拿了第一,却不要奖励,只想我在家陪你一天。

你是个乖小孩,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可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不是好的丈夫。

想到这些,我无限愧疚、自责、懊恼,如果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我宁可继续在船厂跑运输,也不会去开娱乐城。

当我醒悟过来,一切为时已晚,我改变不了一片狼藉的生活,无法去弥补过错,你接纳我,而我却生了病,成了你的累赘,这也许才是上天对一个有罪之人真正的惩罚。

信封里的钱是我全部的存款,微信里的也都取出来了。你放心,这些都是我出狱以后攒的,干干净净,在商场那摆摊套圈,挺轻松,最多的时候一天能挣五百。

要是我早点发现这个生意就好了。

我攒这些,当然不是让你为我伤感的,因为这才是一个父亲应该去做的事情,是我一直亏欠你,我想在我死之前,尽可能地为你做点什么。

尽管最近一直在做透析,但我依然能感觉到死亡离我越来越近了,我的双手时常不听使唤,做事力不从心,我吃不下东西,也不想再耗费金钱和精力做治疗了。我想到了一种可以快乐地离开的方法。

我不会痛苦的,你放心。

最后还想说的是,看到你在学校找到了交心的朋友,我为你高兴,也祝福你今后的学业、事业一帆风顺,能够找到自己喜欢的人,组建属于自己的家庭,健康、平安、幸福地过完这一生。

这封信写于年初,热搜事件爆出前的一周。

段志宏吸毒过量,出现了幻觉,他以为自己会死,却没想到被警察和医护人员救了回来。

看到信封里皱皱巴巴的旧现金,一直悬在段灼眼眶里泪水终于掉落,洇湿了纸张,信封最后的署名一点点化开,字迹变得模糊不堪。

他竟然没能在段志宏离开前说一句“没关系”。

亲情是这人世间最容易被忽略掉的情感,所有人都以为它的存在理所应当,只有当彻底失去它的时候,家人的爱才会从细枝末节处显现出来。

蒋随是在第三天才知道段志宏过世的这个消息,那时,段灼刚把段志宏的骨灰送回小岛的归林苑,一个专门用来安置当地居民的公共墓地。

“他给我留下了一封信。”段灼说话时带着很明显的鼻音,像是哭过一场,“如果没有看到那封信,我想我不会这么难过。”

如何安慰一个失去亲人的人,是自古以来的一道大难题。它不比失恋,可以换新的,也不像失业,可以另寻出路。

死亡便是彻彻底底地失去。

安静了一会儿,段灼又用很小的声音说:“我没有家人了,从今往后都不会有了。”

蒋随说:“你这么说我就要生气了。”

“嗯?”

“我难道不算你的家人吗?”

段灼终于笑了一声:“你是我的爱人啊。”

“在法律的层面上,你的爱人就是你的家庭成员之一。虽然咱俩现在还没有登记结婚,但以后肯定会的,等到你到了法定结婚的年龄,我们就去国外登记,我会履行作为丈夫的义务,好好对待你的。”

段灼被这突如其来的结婚邀请砸蒙,还没对“丈夫”一词提出修改性意见,蒋随继续说:“找个合适的时机,我会和我家里人说明我们的关系,他们有可能会反对,但这并不会影响到我喜欢你。就像我跌倒、受伤,但不影响我对短道速滑的热爱,我会像克服伤病那样去克服感情上遇到的难题,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离你而去。我虽然叫蒋随,但并不随便,只做喜欢的事情,未来也只跟我喜欢的人在一起。”

告白虽然即兴,但里面包含的想法却像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诚恳且热烈。

结婚,领证,这种段灼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却被蒋随以这样笃定的方式说出来,震撼和欣喜之余,还有一点小小的懊恼,这样的表白,竟然不是从他段灼口中说出来的。

南城的春秋两季格外短暂,尤其是这几年,季节的交替几乎不存在了,连续两场暴雨卷走了最后一丝暑气,转眼,整座城就进入了冰封的状态,气温断崖式回落,从二十多度一下掉到个位数。朋友圈里前一天还穿着短袖出门的人,第二天换上了保暖的棉服。

蒋随也没例外,训练完回到寝室,他打开了空调。

遥控器上显示的还是前几日调的温度,冷气,二十三度,他瑟瑟发抖地切换成暖风。

一如往常打开视频,很快被接通,段灼已经在床上守着了。

蒋随喝了口热可可说:“上次不是跟你说世界杯联赛的时间可能要改嘛,现在上头又说不改了,第一站还是在上海,比赛是20号到22号五天,我应该会提前两天到上海,你到时候要过来的话就坐高铁,才半个多小时,挺快的。”

“啊?20到22号啊……”段灼一副很为难的样子,“我刚好有考试,还要补论文,没时间过去。”

“这样啊……”蒋随有些失望,但他还是尽量地控制住表情,没让自己的情绪表现出来,“那你先考试,反正这场比完还有其他的,不着急。”

段灼看了看日历说:“比完赛刚好是礼拜天,你要是休息的话,咱俩在上海逛逛?”

“好哇。”

十八号下午,在领队和教练员的带领下,短道速滑队全体从北京飞至上海。

首站,中国作为东道主,给各国运动员安排的临近体育馆的四星级商务酒店,虽然是双人间,但住宿条件比基地的宿舍楼好得多。

蒋随和程子遥被分配在了一间房,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花香,并不是劣质的香薰,而是像香水的后调,蒋随迫不及待把行李推到一边,飞扑到大床上。

这边什么都好,就是床垫太软了,医生说,他的腰不能睡软床。

翻了个身,他给段灼发了个定位,报备几天的行程,最后发语音说:“晚上开完会可能会没收手机,先亲一个吧。”

隔空献上一吻,程子遥翻了个白眼,他看了眼手机信息说:“教练在群里圈你了,说明天一早去他房间找他,他带你,还有另外一个师兄一起去医院。”

这次比赛,会和韩国队交手,蒋随通过网上的途径查询到,他的老对手安俊贤也会过来,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会在五百米的赛道上再次相遇。

当年安俊贤的那一脚害得他丢了冠军,还险些半身不遂,这次说什么也得把这口气争回来。

为了保证在赛场上的发挥,他决定再打一针封闭。

给教练回完消息,蒋随从行李箱里拖出来早已备好的垫子铺在地上,把床上的枕头丢了下去。

就在这时,房间的门铃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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