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首都燥热异常,一颗熊熊燃烧的火球悬在当空,地表温度达到70摄氏度,残忍得像要把地球上的所有水分悉数卷走。
隋懿刚结束一个杂志采访,穿过无风的闷热走廊,回到休息室第一件事,就是从米洁手中接过自己的手机,在卸妆的过程中,今天第八次点开方羽的微博。
方羽在半小时前转发了一条他代言的护肤品广告,隋懿又点进他的点赞内容查看,一小时前点赞了一条美食博主做酸菜鱼的视频,关注列表也毫无异状。
“刚才陆啸川打来电话,问您晚上是否有空,说想聚一聚。”米洁在旁边道。
“还有没有说别的?”隋懿问。
“没有,就说很久没见了,大家碰个头。”
隋懿打开通讯录,准备回拨个电话过去,转念一想,陆啸川不是那种有话藏着掖着不说的人,于是切到微信界面,发了四个字:【时间,地址】
他养成平时少打电话的习惯已经有两年多了,生怕通话过程中有其他电话打进来。他的电话必须保持畅通,时刻等待消息。
陆啸川回复很快:【晚上七点,望江楼】
在去往京郊体育场踩点的路上,隋懿给老师发了条短信,问最近有没有新消息。他拜托了父亲帮忙找人,虽然随着时间的推移,询问频率已经从两天一次下降到一周一次,可他这三年来从未有一刻把这件事放下。
【没有,昨天出入境那边有个跟描述符合的,派人去看过了,可惜不是】老师回复。
隋懿抬手捏了捏眉心,接着打字道:【以后这种情况直接通知我,我自己过去】
车子驶过奥体中心体育馆附近,这里是aow第一场演唱会的举办地,也是宁澜最后一次登台唱歌的地方。
宁澜离开三年了。
准确地说是三年零四个月。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如何在这一千多个日夜里做到一点动静也无,如同人间蒸发。隋懿已经发动了所有能用的资源,偶尔也会传来消息说发现符合描述的人,每次怀揣着希望找过去,最后都铩羽而归。
上个月,有个粉丝在微博上说,在南方某市的一家超市看见一个疑似宁澜的人,隋懿二话不说推掉工作赶过去,在那家超市附近守了几天,还真让他等到身形相似的男青年,然而对方是土生土长的原住民,并不是他要找的人。
人海茫茫,那人就像汇入沧海中的一粟,明知道他就在这片海里,可是再想把他找出来,比登天还难。
全世界相貌相似的人何其多,可哪一个都不是他一不留神弄丢的那朵小浪儿。
车子停在京郊一排平房旁边的空地上。
这次来是为隋懿即将到来的首场个人演唱会踩点。京郊体育场上个月刚刚落成,原本公司不会选择这样偏远的地区,然而根据初步调查,全国各地有意向来看演唱会的粉丝就有万人之多,首都室内的场馆显然不够大,于是只好考虑郊区边缘地带。
京郊体育场能同时容纳两三万人,设施条件在国内也是首屈一指,除了地方偏远,没有其他缺点。
隋懿拎着琴盒下车,先顶着大太阳在周围转了一圈。他生在首都长在首都,还从未来过这一带,见离场馆最近的都是些老旧民房,道路虽狭窄但也算整齐,对环境安全和交通便利表示肯定。
这里跟拍《夜奏》时的郊区有不一样,那边靠山,偏僻荒凉,人烟稀少。而这边虽然离市中心也远,却更像一个民风淳朴的小镇,低矮小楼一门一户,家家院门大敞,院子里种花长草,屋檐的阴凉底下蹲着的猫或者狗,看见人也不怕,慵懒地伸个懒腰、甩甩毛茸茸的尾巴。
与市中心由于喧嚣更显燥热的午后比起来,这里宁静安详得仿佛不在首都地界上。唯一格格不入的大概是叫“泉西站”的公交站台旁边的灯箱里贴着的隋懿个人演唱会首站的宣传海报。
此行的目的在于考察,通往场馆的路,隋懿和其余几个工作人员选择步行。
道路两边除了民房,还有许多只在照片上见过的小店,修车行,钟表店,腌菜行,推拿馆……甚至有一家古色古香的成衣店,店门由古旧的木板拼凑,此时挪开两块支在墙边,冲着外面的墙上挂着几件花纹素雅的旗袍,同行的米洁忍不住凑过去瞅了好几眼。
米洁现在是隋懿的助理,负责打理他的工作和日常琐事。
两年前,电影《夜奏》大火,一举夺下年度国产电影票房冠军,隋懿饰演的警察男二也获得年底最佳新人演员提名,虽然由于演技稍显稚嫩,最终未能夺得该奖项,可隋懿依旧凭借这个亦正亦邪的年轻警察形象走入大众视野,成为aow中第一个红出圈、且具有国民知名度的成员。
次年末,aow就宣布所有成员单飞不解散。以组合形式圈粉,再挑出其中最具有商业价值的重点培养,是星光娱乐多年来的惯用手段。隋懿目前是公司当仁不让的王牌,不仅给他配了单独的经纪人,还把公司所有助理的资料摊开让他随便选。
隋懿只选了米洁,因为整个公司只有她跟过宁澜。
米洁起初很紧张,她平日里见到的隋懿都是冷着脸来去如风的,浑身充斥着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高傲。再加上他显赫的家世在圈中已不是秘密,米洁猜想豪门少爷应该很挑剔很难应付,上岗前一天慌得一晚上没睡好。
后来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她发现隋懿脾气不仅不坏,相比其他红起来就拽上天的明星,甚至可以说不要太让人省心。
他生活习惯好,从不需要助理叫早,早饭都不需要她准备;晚上不混夜店,不需要助理费尽心思帮他遮掩;对待工作也足够严谨认真,除了偶尔需要她协助对台词,几乎不会把其他乱七八糟的工作推给助理。
米洁之前跟过一段时间公司里另一个男歌手,那位主子爱惹事,她成天焦头烂额地跟在屁股后面收拾烂摊子,以至于她后来听到自己手机响就条件反射地心跳加快、肌肉紧绷,心想不知道又有什么破事儿找上门。
如今跟在隋懿后头心宽体胖不说,再加上整天面对着隋懿这张盛世美颜,舒服悠闲的同时又觉得自己更加难找对象了。
“队长,这里有冷饮卖,要喝点什么吗?”米洁停在一间小卖部门口问道。
隋懿扭头,瞟了一眼仅有一只冰柜、两个玻璃出柜和三排小货架的小店,说:“矿泉水,谢谢。”
米洁给随行人员都拿了饮料,拍着柜台冲里面喊好几声,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婆婆才慢吞吞地从里屋出来。
这片的店铺大多由住在一楼的院子改造而成,腾出一半地方砌起一堵墙,再凿一个门,冲着外面的那片就是个天然的小铺面了。店主多是退休老人,自己的房子稍加改造,不必离家的同时还能混个营生。
婆婆约莫七十岁上下,穿着花衬衫戴着老花镜,手上的蒲扇一摇一摇,弯腰在柜台里找算盘,边找边咕哝:“臭小子,又把我的算盘弄哪儿去了?”
最后没找到,翘着兰花指磕磕巴巴地按柜台上摆的计算器,算了两遍才收钱。
装袋的时候米洁瞧见柜台旁边有台咖啡机,眼睛一亮道:“您店里能做咖啡啊?”
婆婆直摆手:“这东西上我老太婆可不会用,上头都是洋文,得等臭小子回来。”
米洁就随口一问,闻言礼貌地跟婆婆告了别,就拎着饮料追上大部队,给众人分发。
把矿泉水递给隋懿,米洁指指后面:“那家小店有咖啡机,下次来彩排演出可以跟店主预定。”
宁澜走后,隋懿经常夜不能寐,越是睡不着就越想喝点什么来刺激精神,如今咖啡已经成了他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物品。
唯有口中残留苦涩,时刻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他才有胆量告诉自己,宁澜只是暂时离开,总有一天会回来。
隋懿再次回头看了那干净整齐的店铺一眼,收回目光道:“好。”
站上京郊体育场的舞台,隋懿把麦别在琴上,缓缓拉动a弦,提琴悠扬动听的声音响彻整个场馆。
他调完音,拉了一支舒伯特的小夜曲,露天场馆的视听效果不比音乐厅,隋懿依然一丝不苟地拉完了。他想将这首曲子作为谢幕曲送给台下的粉丝,也送给那个不知道在不在听的人。
当年在异国他乡,他跟那人通着短信,每天都想着回去要给他拉一支曲子。后来从米洁口中听说他从拍《覆江山》时就开始失眠,一度严重到用药的地步,隋懿更加坚定了要给他拉这首曲子的决心。
他希望宁澜从此以后无论生活在哪里,都能在美妙和煦的音乐声中入睡,不用回想过往的种种痛苦,也不用记得把他弄得遍体鳞伤的自己。
试完音响回到后台,从公司直接赶来的舞台导演、造型师还有伴舞团队负责人也到了,他们也要对现场情况进行初步勘测。
场馆的空调今天没启用,后台闷热得像个令人汗如雨下的大蒸笼。最近这段时间大家都要经常来这里布置和彩排,于是负责后勤的工作人员出去寻找店铺,准备搬些矿泉水储在后台。
隋懿担心空气湿度过高对琴有影响,拎着琴盒在旁边找了个开着窗的空房间,把琴暂时放在里面。
回到人群中间的时候,水已经送来了,工作人员正在把水一箱一箱往里搬。搬完站在门口结账,隋懿听见一个清亮的男声说:“以后有需要打我电话,咱们店提供方圆五里内送货上门服务。”
工作人员被他逗笑:“就一个小板车也敢说送货上门?还是我开车去搬吧。”
隋懿背脊一僵,扭头往门口看,工作人员把外面的人挡了个严实,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一个圆圆的发顶,挑染的几簇粉色头发在阳光底下亮得晃眼。
那青年说:“总有走不开的时候吧?来,记一下我电话,187xxxxxxxx。”
工作人员拿出手机记号码:“老板贵姓?”
“叫我小张就行,弓长张。”
听到这里,隋懿剧烈跳动的心脏缓缓落回原地。
宁澜最讨厌的就是染头发,不仅自己不喜欢,还不乐意隋懿也染。他死心眼地认为隋懿还是黑头发好看,只要隋懿一换发色,就说他像巴啦啦小魔仙,成天揪着他的头发不放,晚上睡觉也揪着,恨不能把它们全部薅光。
更遑论宁澜那么恨他,只想离他越远越好,怎么会在首都附近逗留至今呢?
隋懿苦笑着按了按太阳穴,心想最近可能睡眠时间太少,听到一个相似的声音都能产生幻觉。
夏日昼长夜短,抵达望江楼时天还是亮的。
这家私房菜馆在老城区,夕阳在青瓦红墙上晕开橙红的光影,自东向西扫一眼,仿佛穿越了一个世纪。
隋懿却无暇欣赏美景,下了车便匆匆走进去,在服务员的带领下进到陆啸川预定好的包厢。
陆、方二人已经在里头坐着,方羽一看见他,就怪腔怪调地对陆啸川道:“你还叫了拉琴的呢?洋货跟这儿不搭,换个拉二胡的来。”
陆啸川面露尴尬,掩嘴压低声音道:“咱们来前不是说好了客客气气的吗?”
方羽很夸张地正眼打量隋懿:“哦原来是咱们嗷呜的大忙人队长啊,失敬失敬。”
隋懿对他的挖苦不以为意,把琴盒竖放在墙角边,然后坐下。
aow自从宣布单飞后,成员们就各忙事业,很少聚首。高明、王冰洋二人在宁澜退出组合后,被公司雪藏近半年时间,重回娱乐圈后势头大不如前,合约到期后两人都选择解约,外界对此众说纷纭,只有公司内部的人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顾宸恺则在去年突然想通,发奋图强考了国外一所音乐学院,如今在外头混得风生水起,今年春节都没高兴回国。
至此,活跃在大众视野里的aow成员只剩下如今在望江楼某包厢里的三位。
方羽年初刚发了新专辑,陆啸川专攻演戏,如今也凭借一部大ip改编的电视剧跻身流量小生的行列。隋懿更不必多说,唱歌、演戏处处开花,去年还跑去国外参加小提琴比赛拿了银奖,被爆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有媒体吹捧他是真正的艺术家,撰文说:“他是如何做到在一天24小时的行程全都暴露在全国人民眼皮底下的情况下,还能抽出时间练琴并拿奖的?”
隋懿的粉丝对此十分骄傲,说自家爱豆是能把24小时当48小时用的超人。
然而“超人”此时全无精气神,卸妆后眼下的乌青无所遁形,在听到方羽说“没有任何新线索”的时候,更是肉眼可见地颓丧下来,周身被浓雾笼罩,出神地望着虚空的某一处,眼珠都不会转了。
“别灰心,都找到这份上了,就当用排除法,时间越长,找到的几率就越大。”陆啸川安慰道。
“警方失踪人口那边有消息吗?还有医院那边?”方羽边剥虾边问。
未待陆啸川作答,隋懿突然一拳捶在桌上:“他不会死的。”
方羽冷笑:“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寻死?他都被逼成那样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隋懿分不清方羽是在说真的还是在故意刺激他,他被这种令人恐惧的假设弄得震怒不已,眼中迸出一条条红血丝,拳头捏得咯吱作响,咬牙重复道:“他不会死的。”
方羽把拨到一半的虾扔在桌上,无畏地抬头与他对视:“那你告诉我,他去哪儿了?”说着就喉头哽咽,“你们……你们都这么对他,他还能去哪儿?”
一顿晚餐不欢而散。
陆啸川把方羽哄好带出去的时候,方羽的鼻子和眼角还是通红的。
隋懿一个人在包厢里坐了一会儿,直到服务员敲门进来收拾餐具,他拎着琴出门时,天边忽然响起阵阵闷雷。
夏天的天气总是说变就变,下午还艳阳高照,这会儿雨水就穿破云层,争先恐后地坠入凡间,干燥地面上的水晕越扩越大,很快连成神色的一整片。
隋懿没有接饭店服务员送出来的伞,他往前两步走进雨里,任由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
宁澜走的时候,也是一个雨天。
三年零四个月,一千二百一十六个日夜,他不是没有耐心等,可是在外面待了这么久,比他们呆在一起的时间还要久,也该回来了吧?
他总是猜想方羽说不定和宁澜有联系,所以偷窥他的微博,希望能找到蛛丝马迹。从饭店里出来之前,隋懿都是这样相信着的,不然方羽不可能堂而皇之地说出那种诅咒的话。
可是现在,他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包围,这股绝望不是他用忙碌的行程来麻痹自己就能纾解,它像一株藤蔓,随着时间的流逝疯狂蔓延,如今已经戳穿心脏,就快要刺破皮肤生长出来。
雨水打湿头发,浸透衣服,风从心脏破开的口子里灌进去,五脏六腑都快疼到麻木。
隋懿不知道该去问谁,只能仰头看漆黑的天空。
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同一时刻的另一边,大雨淋湿锈迹斑斑的公交站牌,只有刚补过漆的“泉西站”三个字在雨水的中刷下愈发清晰。
车轮滚过路面的嘈杂声由远而近,碾过由于地势不平造成的水洼,溅起的水花足有半人高,骑车的人骂了句脏话,加快速度继续前行。
道路恢复平静,只剩下哗哗的雨声。
不多久,叮铃哐啷的声音又折返回来。那人下车,把拖着板车的自行车支在路边,一路小跑到站的灯箱前。
灯箱年久失修,盖在上面的玻璃都碎没了,里面贴着的海报在雨水的侵袭下脱落一个角。
接着,一只湿透的手出现在海报前,白皙的指尖拂过海报上人的脸,只摸了一下就触电般地收回去。
几秒后,又慢慢地摸上来,修长的手指沿着“演唱会”几个字往上,将边角的褶皱展开抚平,然后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根图钉,用拇指按着,把掉下来的一角固定回原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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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爬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