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1 / 1)

“这么些年了,我没回来过。”两个人并肩走着,他说。

算一算,有六七年了,最后一次来这里,还是她出事的时候,那天乌泱泱都是人,烈日烧灼着大地,空气中热浪翻滚着,压迫得呼吸都是艰难的,那样的天气,每个人都蔫头巴脑的,恨不得躲在空调房里,一整天都不出门。

可聚集在太阳下的人那么多,每个人都情绪激动着盯着某个方向看。

他远远看见人群后的她,忽而整个人都冷却下来。

烈日当空,他却起了一层冷汗。

如同深置寒冬,冷意从每个骨头缝里钻进去,又钻出来。太阳那么大,身上的温度却仿佛一瞬间被带走了。

警察来了,消防车来了,救护车也来了,人群聚集着,来来往往,嘈杂声能淹没一切。气氛是凝固的,紧张的,又是暴烈的。

他一个从外围看的人都忍不住倒抽气,何况是身处漩涡中心的她。

而她又是多胆小的一个人。

每当想起那个时候,他都觉得,忘记对她来说,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

两个人沿着校园一路走,经过图书馆,经过双子楼教学楼,经过柏杨林,经过综合艺术大楼,往事一幕幕从他回忆里碾过,她的笑她的泪,最鲜活的记忆都是在这里的。可对她来说,这里大概是痛苦的源地,他歪头看她,却并没有在她脸上看出什么。

想来,她忘得彻底。

也好。

最后在旧操场前停下来。

已是近中午的时候,天气越发阴沉起来,云层似乎压的更低了,风肆虐着,这边什么人都没有。

“进去看看吧!”

“嗯。”

铁门半掩着,时夏去推开了,绿色的漆掉得只剩下斑斑锈迹,进去了,一眼能望见角落里成片的荒草,齐小腿深,枯萎着,软趴趴倒在地上,只几根倔强地立着,在寒风中招摇。

是很荒凉的景象。

门口贴着待施工的告示,说新操场正在建了,这边要改游泳馆了。

“再过几年,我可能都不认得这里了。”其实现在的记忆里也很模糊,模糊地记得自己高中三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痛苦的早操时间,刺耳的上课铃,教导主任永远癫狂似的怒吼,谢了顶的化学老师,戴着眼镜总是笑眯眯的语文教研组组长……

可是要确切回忆起某件事的时候,她甚至连一件事都想不起来,甚至想不起来高二时候同桌的名字,只记得是个圆脸的小姑娘,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她这会儿才觉出来,记忆有多模糊。

时夏找了个干净点儿的台阶,拢着衣服坐了下来,放眼望去,都是灰败的颜色,连带着心情也变得暗沉沉的。只一个红色的气球被缠在了对面主席台前的栏杆上,瑟瑟地在风中抖立,是一目荒芜中,唯一的亮色。

时夏就盯着那个气球看,目不转睛地瞧着。

周政烁点头,“变化是挺大的。”

六七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很多东西都变了模样,她也不是当年那个爱笑爱撒娇又有点儿跳脱的小姑娘了。

大概唯一没变的是,他们还在一起,无论经过了什么,无论事世如何变迁,她依旧是人群中,那个他唯一想抓住的人。

“时夏,”他叫了声她的名字,低声说着,“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不知道,就是觉得对不起你。”他站到下风口,用手心拢着点了一根烟,眉目里有些恍惚的神情。

风景如故,却莫名多了点儿叫人感伤的情绪。

时夏拢着手,仰着头去看他,他那么高,仰头的时候,他身后的背景是大片的天空,天空又高又远,广阔无边,他在无垠的背景里,显得有些单薄和寂寥,她以前总觉得他孤傲,这会儿才觉得那孤傲下,带着点儿不与人说的寂寞。

“不讲这些了,讲点儿开心的。以前……是我追你吗?”

“怎么这么问?”他指间夹着烟,从灰白的烟雾里露出一个朦胧的笑意。

“总觉得会是我追你。”

他那性格,怎么看都不像是会追女孩子的性格,如果不是长得高又帅,大概就是注孤生的那一类人。

老天嘛,还是偏爱长得好看的人。

所以很多人喜欢他。

当然,她也喜欢他。

周政烁笑了笑,“不是,别人都觉得是你追我,其实我觉得是我追的你。”

时夏偏头看他,他指了指篮球场那边,“就在那儿。我跟你表白的时候。”

那天高三最后一场篮球赛,他们班对抗八班,大逆风,她逃了半节课来给他加油,扯着嗓子喊着他的名字。

那天来了许多人,山呼海啸,他在千百人中,一眼就瞧见了她,看她萝卜头似的在那儿上蹿下跳着冲他挥手,咧开的笑容比日光更耀眼,她气喘吁吁,拢着手跟他喊着,“加油啊,周政烁!周老师!周英俊!”

明明那么多人喊,他只听见她的声音。

那一刻他觉得就她了。

再没有谁能如此入他心。

那天他们班逆风翻盘,看台上上下下都是欢呼声,他和同伴击了掌,互相拥抱,尔后穿过人群去观众席,她已然朝他跑过来,兴奋得脸通红,照旧张开怀抱要拥抱他,以往每次,他都会无情地把她小小身子骨挡在半米开外,可那天他什么都没做,于是她来不及刹车,整个人跌进他怀里。

他承认,他是故意的。

于是看她愕然加惊呆的表情,忍不住笑了。

那是第一个拥抱,女孩子的身体柔软而纤细,他两手穿过的她的腋下,稍稍用力便把她提了起来,然后凌空搁到身后的台阶上,这样视线便大体在同一水平了。

她犹呆着,吞咽了口唾沫,叫他的名字,“周政烁?”

他“嗯”了声,“说吧!”

“……说……什么?”

“跑那么快来找我,没话要说?”

“呃……”

“没话说我走了。”

“有有有,有话说。”她慌张地拽住了他的袖子。

他回身,好整以暇看她,“你说。”

她把手里的矿泉水递给她,又拿毛巾给他擦汗,这一切做完了,她才松了一口气,“好了。”

还是第一次完整地做完,她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每次他打球她都会跑过来递毛巾送水,但每次都没能如愿,刚踮了脚,他就自个儿把毛巾拿走了,哪有她发挥的余地。

他还是第一次这么配合,所以她很开心地笑了。

“没了?”

“呃,没了。”

“那我说,你听着,”他欺近半步,依旧带着身高优势俯视看她,低声,一句一句念给她听,“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噢,时夏,你也在这里吗?

那是她写给他的第一封情书,摘自张爱玲的《爱》。

他原原本本念给她听。

“好好的,怎么念起句子来了。”时夏一脸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这反应,让他觉得有点儿挫败,险些气得当场走人,最后还是觉得那样不划算,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下次不知道又是什么时候了,还得重头开始酝酿。

“表白呢,听不出来?”他说。

“啊?”时夏表情略微呆着,摸了摸他额头,“你认真的?”

平时她见他倒是热情,给点儿颜色就能开染坊那种,这会儿他表白了,她倒是淡定。

他觉得时夏就是叶公好龙。

其实不见得多喜欢他。

一想到这儿,他就觉得气得慌,这下子真走了。

她从后面追上来,扯着他的胳膊问他是不是真的,“我得录个音,免得你明个儿又不承认了。”

两个人路过超市,他进去给她买了个甜筒塞到她手里,“放学等我,送你回家。”

她撕着甜筒上的纸,终于露出一点儿明媚的笑意,“哦!”

……

“真的吗?”时夏听着他讲,觉得像听故事一样。

故事可真美好,带着夏日午后清新的香草味。

“嗯。”

“好可惜,”时夏按着自己太阳穴后的位置,轻轻地揉了揉,“我都想不起来了。”

“不碍事,我们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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