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安国回过神来,拱手,沉声问道:“司公,你既准备向胡博士发起挑战!……敢问,可是准备好应对那一位了?”
那一位?
司匡微微一愣,不明所以。
说的是谁?
他微加思索,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了。
这货说得应该是董仲舒吧。
董仲舒啊……公羊学派承上启下者……
若是在对付胡毋生的时候用了微言大义……那对付长安那个老顽固……可就真没了手段。
微言大义出自《公羊春秋解诂》,所述内容是关于《春秋公羊传》中文段的总结之语。
一旦自己挑明,依董仲舒的学习能力,不出一日,便可以融会贯通!
这就是公羊宗师的实力。
董仲舒本身就难缠,一旦再把微言大义掌握完全,根本就是如虎添翼!
难办。
“唉。”司匡发自内心的重重一叹,与孔安国对视,苦笑,“若是可能,小弟这辈子不想直面董博士。”
“司公,此事恐怕要不如愿了。据安国的了解,胡博士与董博士经常传递书信。若是他将此事在信中告知,恐怕,董博士将会再次出山。”
孔安国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一旁装水的酒樽。
起身。
走到深棕色的水桶旁,给司匡重新盛了满满一樽清水。
他端回去,放在案几上。
跪坐,继续说道:“董博士已经四年多没有出门了。若他为了微言大义,真的来稷下一趟,司匡二字,将会真正传遍诸子百家,甚至会名扬朝堂,威震天下。”
他微微一顿,拱手,作揖,“望公做好准备。做好应对诸子百家的准备。”
孔安国作为孔氏一族第二继承人,大局观很强。
他深深明白一个道理,在一定程度上,诸子百家是可以团结起来的。
若司匡第一次授课便把公羊宗师打趴下。
那第二次又是哪家宗师?
第三次呢?
第四次呢?
那一句在“稷下学里”宣扬百家学说,足以让百家惶恐不安。
试问,传承了几百年,最后被一个无名之辈打败。
谁受得了?
让九泉之下的战国诸子听到了这种事,非得从棺材板里爬出来不可!
因此,为了杜绝这种事情,为了维护祖宗颜面,诸子百家明面上只有一种做法——联合!
合百家之力!
合数百名战国诸子之力!
以百家,攻司匡。
想到这种可能性,孔安国既恐慌,又兴奋。
恐慌——担心儒家战败,有愧祖宗。
兴奋——有一默默无闻之辈竟能压制诸子百家数十名宗师。
一时间,
他看司匡的眼神都变了。
变得憧憬!
变得崇拜!
像是一名疯狂的“追星族”,双眸之中,充满了金色的小星星。
若不是顾忌族中族老,孔安国都恨不得当场磕头拜师!
古往今来,能做到叫嚣诸子百家的人,这是第一个!
以前,从来没有!
之后,谁又说得准呢?
反正,这是第一人啦!
还是有真才实学的第一人!
司匡感受到有一股赤裸裸的目光在盯着自己,顿时浑身发毛。
他望着门外。
只见太阳已经高高地挂在天上。
急忙右手握拳,抵着嘴巴,咳嗽几声,“咳咳咳。”
“那个孔兄,扯远了。可还记得小弟的来意?”
“呃呃呃……”
孔安国一下子反应过来了。
双眸中的小星星同时爆炸,湮作飞灰。
他吓得肌肉抽搐几下,又打了一个嗝儿。
倏忽,身体后倾,低着头,哭丧着脸,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听就听吧,附和个锤子!
现在好了,出事了,把自己绕进去了!
妈妈的。
刚才听得太入迷,光想着房子怎么才能卖出去,挑战胡毋生之后会发生什么啊,差点忘了这个小祖宗的来意。
好像是打算洗劫自己吧?
这简直是把自己卖了,给帮着卖自己的人数钱啊!
孔安国承认,按照刚才那么算,建完房子,确实能卖出去。
甚至,即便建成之时的第一次授课,司匡败给了胡毋生……天下儒生也不会在意。
抛开精彩的宗师级辩论先不说,“稷下学里”的其他方面,足够吸引人。
靠近稷下学宫是一方面,能够听到堪比大儒水平的讲座又是一方面。
前者的好处不需要多说了,懂得都懂。
而后者,仅仅允许前排听课学生提问这一点,就足够吸引天下儒生了。
如今的夫子可没有让学生提问一说。
都是讲完了,直接拍屁股走人。
具体的大道至理,全靠学生自己领会。
这一手打破常规的允许提问,足以颠覆当今的教学方法。
试问,多花几千钱,学习明白大道至理,亏吗?
血赚好吧!
赚的孔夫子、孟宗师都不瞑目了!
当初他们求学的时候,辛辛苦苦跑遍天下,才悟出零零星星的大道。
如今,在各家各派敝帚自珍,不愿意让外人接触自己学说的情况下,竟然有人愿意主动拿出通往大道的学说领悟,分享于天下之人。
大同之世也不过如此吧?
天下儒生何其多,一旦听到这种消息,愿意倾尽家财,购买房子的儒生,绝对能达到成百上千!
不为别的,就为大道!
得大道,名扬于天下!
甚至,运气好,被胡博士看起了,还可能进入官场,入仕途!
五经博士有权力察举人才!
这是皇帝默许的事情!
如今,天下儒生距离这种种好处,只差一个条件——“稷下学里”成功建成。
而这建成的条件,就是资金到位。
说白了,眼前这家伙,是打算问自己借钱建房子!
妈的!
绕了半天!
还得拿钱?
孔安国右嘴角疯狂地抽搐,根本停不下来。
“孔兄?”见眼前这个土财主久久不语,司匡走到跟前,拍拍肩膀,轻声呼唤。
“啊?”
“孔兄,你看这个钱……”
“那个……其实……”孔安国满面愁容,说话期期艾艾,都不利索了,“其实吧,不止我孔氏一族,整个儒家,都挺……”
司匡双眸直勾勾地盯着眼前这个手足无措的家伙,拱手,高呼,“孟子舆曰:达则兼济天下!为了天下流民,请孔兄务必借我!”
“这…可是…”孔安国急得都快哭了。
早点老老实实拒绝不就好了。
现在好了,幺蛾子出来了!
儒家先辈的教导,这怎么违背?
孔安国看着司匡,咬了咬牙。
心一横。
“司公…”他深吸一口气,憋住,一字一顿,警告,“若公借钱、买地、建房,与商贾何异?恐做完之后,被天下儒生所不容啊!若是吾答应借钱,简直是把你推向黑暗可怖的无尽深渊啊!”
“呼!”他把浊气吐出来。
抬手,义正辞严,高呼,“请恕安国无礼!公之名声,不能毁!”
“能救流民,名声算什么?”司匡哈哈一笑,拱手,拜曰:“只要能暂且安置流民,区区名声,何足挂齿?正所谓,我不入黄泉,谁入黄泉?”
他将地藏菩萨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进行拟化,变成容易被西汉人接受的术语。
虽然与原来的“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相差很多,但是主旨意思没有变化——愿舍身证道。
此言一出,孔安国立刻哑口无声。
望着司匡的背影,他失神了!
原本组织好的拒绝言论,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儒家讲究济世。
司匡竟然愿意舍身济世。
他无法阻止这种行为。
这种符合儒家大义的行为,不仅不能阻止,相反,还必须给与支持!
他之所以拒绝借钱,完全是借钱之后的行为,影响了儒家精神!
作为一个高傲的儒生,怎么可能与商贾为伍?
因此,必须拒绝!
他必须用坚定不移的信念,捍卫“士农工商”的等阶制度,捍卫儒家不屑于商贾为伍的原则。
如今,借钱竟然是为了舍弃名声,证儒家仁、义之道。
面对这杀身证道之举……他动摇了。
他的信念,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孔安国目光灼灼,盯着司匡,沉声问道:“那群流民的性命,与公毫无关系。这么做,值得吗?”
司匡拱手一拜,双手一摊,笑嘻嘻的回答,“没有值不值,只有配不配。他们属于大汉之人,自然应进行救助。如今,我大汉与匈奴剑拔弩张,随时可能开战,多一个人,便多一份力量。”
“刚才孔兄欲问《春秋》微言大义,现在,小弟便说其中一点。”
“请讲!”孔安国神态严肃,一本正色。
“《公羊传·僖公十七年》曰: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司匡声音高昂洪亮,言语抑扬顿挫,“吾认为,微言大义,大复仇第一!”
“自高祖白登之围,至当今陛下,我大汉已有七位皇帝!陛下既然重用儒家,儒家,自当忧虑君王复仇之事。”
“救助流民,看似多管闲事,实则不然!黄河决口已经三年有余。三年时间,能活到现在的流民,毅力非常人可以比拟!若给与盔甲,他们的战斗力,虽然比不上中尉甲士,但绝不会比高密县士卒差!若是令其进入边境,最少可抵御匈奴三千人!”
这一点,已经由一位皇帝经过证明了。
虽然李世民是让死囚活下来,但那群死囚的战斗力与颠沛流离三年的流民相比,差距并不大,甚至,还可能差很多。
死囚被抓之前,生活无忧。
而流民可是在生死边缘徘徊了三年。
三年的磨炼,足够让一个人,变得坚定!
足够让流民拥有活下去的意志。
倘若能收服一万流民的人心……
日后进入军方,出征匈奴的时候,未免不能拉出一支堪比中尉甲士的铁血强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