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十五
2018年8月25日,中元节
前方空地稀稀落落种着蔬菜,蔫头耷脑的长势并不好,野草倒是不请自来。
高蓝山冷笑几声,望着逐渐下沉的夕阳心想,被火烧过就是不一样。
三十多年前出事的时候,也是八月底吧?
他还记得自己匆匆赶回家的情形:祖父被打的头破血流,手指少了三根,祖母受了惊吓,痴痴呆呆话也说不出,亲手养大的蟒蛇只剩了后半截,兀自死死缠在自家屋顶上。
那年他还不到十八岁,血气咕嘟嘟往头顶疾冲,二话不说摸摸腰间插着的匕首,又提起把弯刀转身便走,祖父在身后喊着什么只当没听到。
凶手并不难查,就在距离数公里外的招待所。
当时是八十年代初,西双版纳老挝边境尚是蛮荒之地,此处是外来人最好的落脚之地。
距离院落还有几十米,一股新鲜血腥气便扑面而来,高蓝山心中犹如被巨手紧紧攥住,双脚灌了铅似的动弹不得。
缓过劲儿来攀上墙头,低头便见形影不离的蟒蛇偌大头颅被切下来横穿在竹竿上,只剩了血窟窿的双目茫然望着他,七寸之处多了个比轮胎小些的血洞,血迹滴滴答答一直延伸到停在院里的面包车处。
咬紧牙悄悄走到房屋外头,躲在窗下倾听:祖父说是几十个人下的手,此时听着人却少得多。
为首的满口广东腔,自然就是那个富二代了:“石大师呀,只盼你看得没错,大家一起发达啦。”
被称为石大师的男子胸有成竹地答:“董先生你放心,我十六岁就跟着家师前往北海捉蛟,绝对不会看错。
这条蟒蛇得了天地灵气,又得凤凰垂青,早晚必定蜕皮化蛟,若是抵御雷劫便能飞升化龙……”
“这么厉害?”
有人迷惑地问,“开始大少还生怕它咬人,特意找齐数十个弟兄,又备了火把雄黄渔网猎/枪,谁知它跟条蚯蚓似的只知道逃命,屁大本事都没有。”
屋外高蓝山指甲深深陷入肉里:蓝凤自幼能通人性,慢慢长得大了,吓坏不少邻居路人;祖父母放心不下,叮嘱自己把它送回山林,它却无论如何不愿离开。
自己只好在月圆之夜约法三章:无论如何不能伤害人类,它连连点头,果然直到死都没违背承诺。
“我问过村民,这条蟒只活了七、八年,火候差了太多。”
石大师有些惋惜:“否则这次得到的好处可就大了去了。”
董先生奇道:“世上真有蛟龙之类?
我从没听说过啦?”
石大师倒也不卖关子,“上古时期的应龙青龙乃是圣兽,西游记里头驮着唐僧西天取经的白龙马被佛祖封为八部天龙,烛龙巴蛇之属差上一筹,再往下蛟龙蟠虬便不入流了。
可惜如今灵力稀薄,污染日重,日精月华和帝流浆都少得多了,山妖精怪好一些的明哲保身,多数庸庸碌碌,早没了羽化升仙之望。”
只听咚咚几声,屋中静了下来,高蓝山沉住气,冒险抬头顺着缝隙朝里看:屋中五、六个人众星捧月般围着一位不到三十岁的男子,脸色蜡黄眼圈发黑,像是没睡好觉似的,自然便是董先生了;另有一位头顶挽着发髻的中年男子,倒有些仙风道骨气质,可惜双目浑浊带着几分邪气,八成便是石大师。
只见他把几只血淋淋的玻璃瓶子摆在桌面,依次指点给众人:“各位,这蛇心乃是千金难买之物,我等修道人士可遇而不可求,我厚着脸皮请董先生割爱;蛇胆共有一对,我和董先生各取其一,请带回去泡在酒中,日日饮服必能益寿延年;蛇目百毒不侵,乃是防身至宝,夜中还能和夜明珠似的发光,我也和董先生一人一只。
至于外面鳞片可以入药,也是难得之物。”
屋外高蓝山目眦欲裂,屋里众人听得目眩神迷,直吸凉气,董先生却不甚满意:“益寿延年?
昨天你不是说能长生不老?
怎么好端端缩水一大半?
不行,你给我把事情说清楚,不然别怪我翻脸。”
石大师尴尬地笑了笑,“古书上写着能长生不老,不过这条蛇才活了几年,也没修炼过,到底有没有效果谁也不敢打包票。”
董先生哼了一声,显然明白对方生怕自己把蛇胆都夺了去,把实际功效大大掺水;不过这位石大师确实有几分真本事,他还有用到对方的地方,便转移了话题:“外面蛇鳞多的是,能做成什么药?
很值钱吗?”
石大师嘿嘿笑了几声,“蛇姓本淫,这条蟒又是雌的。
待我把鳞片用炉火炼过三日再磨成细粉,配上醉花枝和天香散,不管男人女人闻到些许便失去理智,非得行男女之事不可,连最好的春/药也比不过。”
董先生眼中一亮,却依然不肯松口:“我还以为是什么呢,老外的苍蝇水迷魂药哪个都不差,非得用这个?”
其余几人也随声附和,还有人大拍马屁:“凭着董大少一表人才,哪个妞儿不是手到擒来?
再说这蛇鳞做成的东西带在身上也怪别扭的。”
石大师却摇了摇头,“董先生说笑了,这蛇鳞另有奇效:凡是沾染之人只要春风一度,便如服过大烟鸦片般上了瘾,再也脱离不开,世间更无替代之物;董先生只需少许,便多了个俯首帖耳的奴仆,何乐不为?”
这话激起千层浪,董先生面色激动,连连搓手,盯着他大声追问:“真的假的?”
他的随从更是欢呼雀跃,连声说:“大少这回可风光了,看那个珍珍还敢不敢推三阻四”“只怕她以后像条蛇似的缠着大少,踢都踢不走”还有人说“怜怜以后怕是要给大少当马骑”一时屋中满是。
“不光如此,这蛇胆也另有奇效。”
石大师又指指第一只瓶子,故意压低声音:“泡在酒中每日服用能壮阳补肾,哪怕夜夜行房也能金枪不倒,威风八面,丝毫不会损耗精气。
大少,可还合心意?”
一群王八蛋。
高蓝山轻轻伏低身体,顺着来路一步步朝后退去。
大概刚刚载过蟒蛇躯体的缘故,面包车车门敞开着,就着月色能看到车厢里都是深褐血迹。
屋里喧哗不断,想必没人顾得上这边,他便小心翼翼打开油箱,用旁边一只塑料袋装了不少,沿路处处泼洒。
待得回到窗下,只听里面已经变了话题:
“回去之后,你先给我施法把x领导弄死。”
董大少话里满是阴毒之意,“敢在我们地盘耀武扬威?
真以为自己是钦差大老爷?
还敢查账,要他有命来没命走!”
听起来石大师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了,不慌不忙应了:“大少放心,待我回去开坛施法,驱使鬼差行事,保证神不知鬼不觉,三甲医院也查不出端倪。”
旁边一人插话:“这人非死不可,他女儿可得给大少留下。”
众人齐声起哄,董大少也来了兴致,眯着眼睛道:“哼,他女儿仗着长得靓些,眼光向来高的很,让她尝尝蛇鳞粉末的味道……”
只听咔嚓一声,董大少随从立刻警觉地奔到屋边探查,却发觉房门不知被什么锁住了,怎么也推不开;着手之处逐渐发烫,漆黑庭院也被火光映得通明。
心慌意乱的董大少想推开窗户,却发现这里也被锁住,只好扒着缝隙朝外张望:只见一位黝黑消瘦的悍勇少年握着弯刀昂然站在庭院里头,满脸豁出去了的神色。
那晚火光足足映亮半个夜空,事隔三十年,高蓝山依然记得一清二楚。
前两年从蓬莱归来,他变卖一些值钱之物,把这片土地租的租买的买,种了不少树,又设置层层岗哨关卡,加上蛇蝎横行毒物遍地,极少有外人进得来。
夜幕把整座森林笼罩住的时候,高蓝山左右望望,低声喊道:“高蓝凤!”
一条被青绿鳞片覆盖的斑斓巨蟒赫然出现在面前,巨大头颅亲热地拱拱高蓝山,又围绕他连连转了几匝,尾巴不停拍打地面,显然高兴极了。
“蓝凤凰!”
高蓝山欣喜地双手搂紧它脖颈好生亲热,半天才站得稍远些细瞧:只见蟒蛇头顶不知何时鼓起两个小包,摸摸硬邦邦的,再看庞大蛇躯腹部两侧也有凸起之处,数数共有四处,瞧着有些滑稽。
蓝凤凰……果然有变化了,还得多亏梁老弟。
高蓝山感慨地想,拍拍爱蟒头顶。
带着守护神的他在蓬莱也算阅人无数,瞧着不少新人在灵异任务里头飞蛾扑火般寻找守护神,却没能活着出来;当然也有不少杰出之辈,老刘雷雪就不用说了,顺利得到强力守护神青睐的卢文豪凌耀祖也大有活下来的希望。
其余人么……有个叫梁瑀生的新人很不赖,搭档姓赵的年轻人也算靠谱,高蓝山在修罗战场里头帮了他们一把,也算给自己积德求平安。
这两人果然没令他失望。
回归大半年后,高蓝山接到了从蓬莱出来的两人报平安的电话,又隔了十来天,柏寒和沈百福也出来了,后者守护神是串从不离身的佛珠,着实令人惊叹。
这两年梁老弟没少找他喝酒,提起蓬莱的过往眼泪都出来了,喝得酩酊大醉便住在高蓝山家里。
他那个姓柏的小女朋友遇到天大机缘,不光带了两条神龙出来,还得到对修道极有裨益的上古丹药,对妖修更有奇效。
高蓝山第一次听说便想起自己爱蟒来,正寻思如何朝梁老弟开口,人家慨然相赠两枚,倒令他很是不好意思。
去年中元节,他给爱蟒服下一颗守元丹,后者当即盘成一团对月鸣叫,叫声长久不绝,只把高蓝山惊的呆了——即使活着时候,它也从未这么兴奋过。
高蓝山想起三十年前那位石大师说的话,忍不住满心憧憬:蓝凤凰真能生出角爪蜕皮化蛟么?
雷劫又怎么个度法?
自己四十多岁,能看到它飞升化龙那一天么?
一时心潮澎湃,高蓝山喝了一声,蟒蛇低头便把他顶在自己脖颈,舒卷长长蛇躯朝着深山蜿蜒游去。
月光照得清楚,只见它背部依稀长着一只天蓝大鸟图案,头颈纤细双翅展开,口中衔着芝草,尾巴五根长长翎羽,倒像只凤凰——这便是它名字由来了。
“蓝凤凰!”
高蓝山呵呵大笑,轻轻拍打它头顶,如同三十年前自己年轻之时:“守元丹果然奇妙,过几年你还是不是这幅模样?
世事无常,也不知我看得着看不着。
守元丹还有一枚,也不知你够不够用——不怕,不够我再带你找梁老弟柏寒讨去,哈哈。”
此时此刻的柏寒却顾不上别人。
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山峰就在面前,脚下是坚硬山石,缝隙角落生满青绿野草——就是这里!柏寒兴奋地跳下大黑狗背脊,张开双臂欢呼:“大黑,就是这里!我记得这块石头,你的祖先就站在这上边!”
尽管只有匆匆一瞥,青木原树海中柏寒却把大黑狗梦境记得一清二楚:它的祖先和大群饿狼为了一只血淋淋的羚羊虎视眈眈对峙以至于恶战一场,血肉横飞惨不忍睹。
“有只狼被你的祖先甩到这块石头上,你记得吗?”
她回忆着梦境情节,自己走到山石边上也跟着甩动脑袋:“还有一只被它踩死了,肠子都流出来了。”
大黑狗连连点头,敏捷地跳上山石高高昂起头颅——柏寒慢慢把它的身影和大黑狗祖先重叠起来,一时分不清现实梦境。
咦?
身后传来悉悉率率声响,远处还有脚步声和争斗惨嚎,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
柏寒警惕地攀到大黑狗身边,难道恶狼也来了?
现在西藏不是挺安全?
等等,这里可是无人区,大概是藏羚羊和雪豹之类?
大大小小的黑影陆续现身,借着手电光芒,柏寒能看清也是成群藏獒,不由松了口气。
有大黑和小青小蓝在,哪怕大群恶狼到来也不怕嘛。
咦?
这些獒犬枯瘦狼狈,皮毛黯淡无光,肚皮干瘪,倒像饿了很久似的。
是流浪狗吗?
连续两年来到西藏,柏寒自然知道藏民对待獒犬十分疼爱,舍不得它们受苦。
一定是没有主人的狗,藏獒前几年挺值钱的,现在可没人养了,食量又大,一般人也养不起。
她摘下背包,从中掏出根香肠撕开抛到狗群,顿时三、四只狗疯了似的争抢不休,旁边两只涎水横流,也扑了过去。
看来真是饿得很了,她有点同情。
只见大黑狗在空气中嗅嗅,忽然跳下山石,径直朝着那群獒犬出现的地方走去,所到之处獒犬都胆怯地远远退避。
柏寒好奇心起,也跟在后头,两只小龙一左一右蹲在肩头。
半只羚羊还是兔子残骸血淋淋横在地上,周遭还有不少肉渣——柏寒把目光移开,大黑狗却默默把鼻子凑过去,随即像泥雕木塑般僵在当地。
几秒钟之后,它像团黑旋风似的朝离得最近的獒犬猛扑过去,毫不费力地叼住对方脖颈甩出几米外,紧接着冲向第二只。
没有獒犬能抵得过它一击,只好像败军似的纷纷溃散,周遭尘土飞扬,尖叫声不绝于耳。
大黑怎么了?
这些狗都是它的同类啊?
不不,大黑没咬死它们,倒像是气的狠了。
柏寒不知如何是好,百忙中扫了眼地面,立刻发觉不对:独特的后腿弯曲方式,还有熟悉的狗尾巴,这不是什么羚羊兔子,也是只獒犬。
它们在吞吃同类。
柏寒深深吸了口气。
大黑费劲千辛万苦才找到祖先领土,又趁着中元节把我载到这里,只想跟我分享它的骄傲和快乐;想不到时过境迁,它的同类后代潦倒败落,到了自相残杀、互相吞噬的境地。
地面躺着一只只站不起身的獒犬,视野里还有不少逐渐奔来的,不敢靠近只在远方乌压压看着。
如果大黑狗能说话,一定痛骂不休痛心疾首,可惜它只是条狗,朝着场中为首嘴边还有血肉残渣的獒犬慢慢逼近,露出白森森利齿。
伤了腿脚的后者不停朝后挪动,忽然呜咽着嚎叫起来,声音说不出的凄惨。
大黑狗停住脚步,身后一只狗跟着惨叫不休,听着和哭泣没什么区别。
一只又一只獒犬加入嚎叫阵营,柏寒恍惚中以为身处两脚羊任务,即将被吃掉的女子绝望哭叫。
一只跛脚狗俯首帖耳慢慢走近,借着月光,柏寒能看到它左前腿只剩白骨;又一只少了右耳的瘦小獒犬畏首畏尾靠近,随后是被啃秃尾巴的幼犬,皮包骨头的老狗……柏寒有种感觉,用不了多久它们也会被吃掉。
百福那句玩笑“这么大块头,幸亏不用天天喂,要不然早晚把你吃穷了”响在耳边,柏寒茫然地想,大黑活过来也吃不穷我,不过这些流浪獒犬显然快活不下去了:哪儿有那么多猎物?
即使面对黄泉路上的十八地狱血灵,柏寒也没见过大黑狗如此畏惧。
是的,震惊、畏惧和深入骨髓的悲痛。
它不知道同类该用什么填饱肚子,哪怕猎物也行;弱小獒犬如何活下来,而不是默默消失在同类腹中。
“大黑,别难过。”
她走过去搂紧大黑狗脖颈,把嘴巴凑到它耳边:“我们都不想这样,你也是刚刚知道。
你放心,别的不敢说,让它们吃饱肚子可难不倒咱们,对不对?”
大黑狗低下头,两颗大大的泪珠落在尘埃。
它目不转睛望着柏寒,轻轻舔着她额头,随即对着月亮吠叫不休,震得柏寒不由自主退了两步。
越来越多的獒犬围拢在它身侧吠叫厉嚎,声音直冲天际。
西安、北京、杭州、济南……各地游玩几日便临近年底,大黑狗每晚都郁郁寡欢,默默望着月亮;柏寒百般哄劝也不管用,只好赶到京都小住。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大雪那天,柏寒两人给老刘张琳刚满月的儿子买了不少礼物,顺便又给楚妍梁瑀生满地乱跑的宝宝带了大堆衣裳鞋帽,准备元旦北京大聚,深夜才休息。
银光闪闪的大黑狗在庭院逛了两圈,眼瞧着两只小龙在夜空中一闪而逝,意兴阑珊地卧在樱花树下。
这棵树是柏梁两人搬进来后种下的,春天开出满树花朵,现在却光秃秃的很寒酸。
和小田切助先生家中那棵树很像,自己烧焦了的尸骨便埋在树下——大黑狗这么想着,把下巴贴在土壤里。
它已经习惯了魂魄状态,平日行动自如,也能和阴魂恶鬼交战,可到底和活着时候不同——中元节可真奇妙。
明年中元节还有大半年呢,它憧憬着再次脚踏实地和拥有身体的感觉,兴奋地昂起头颅。
头顶月亮很美,胸口却忽然隐隐发疼,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将近三个月。
是小田切助出事了么?
它本能地这么想着。
大黑狗永远也忘不了最后见到对方的情形——酷似父亲的他满脸哀伤,说,“贡啊,如果你愿意留在我身边,那当然好;如果你更想去的地方,还有没有达成的心愿,或者,有什么,有什么高兴的事情想吃的东西,你喜欢在田里奔跑喜欢在河里游水喜欢踢球,你喜欢蜻蜓蝴蝶,你喜欢和别的狗玩在一起。
贡,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于是它自由了。
把小田切助一个人留在那个世界——大黑狗又是愧疚又是遗憾,胸口犹如插着钢针,彻夜无法入眠。
临近黎明之际,才迷迷糊糊在樱花树下睡着了。
一位八十多岁、满面慈祥的老先生拄着拐杖慢慢走进,每走一步,大黑狗的心就跳动一下——是小田切助!它奔跑过去,靠近对方几步的时候却不由自主停下脚步:看起来可真像他父亲,把自己困在青木原树海七十年的小田切先生。
小田切助善解人意地笑了,身躯慢慢缩小挺直,皱纹化做满脸稚气,倒像童年模样。
“贡啊,我找了你很久,终于找到你了。
你好不好?”
大黑狗想也不想便扑过去,力气大了些,小田切助立刻被拱倒了,反倒笑呵呵搂住它脖颈。
“贡啊,一年多没见,你更高更壮了。”
大黑狗骄傲地挺起胸膛。
不用主人提醒,它自己早就发现这点,对敌之际胜多败少,中元节载着柏寒疾奔数百里找到祖先领土,体力强的自己都不敢相信。
应该是珀伽索斯泉水和守元丹的功效,它这么想。
“贡啊,那位柏小姐对你很好吧?”
小田切助欣慰地叹口气,把脸贴在它脸庞上,又摸摸它脖颈周围梳得整整齐齐、系着彩绳的小辫子。
“那就好,那就好,我放心了。
贡啊,这一年多你去了什么地方?”
灼热焚身的撒哈拉沙漠、毒龙岛云泽无底深渊、蓬莱日落之际漫天彩霞、藏着八岐大蛇躯壳和无数沉船的海底墓穴、杭州西湖荷叶底下满是游鱼,洞庭湖底藏着一条大蛇……
尽管不能说话,可小田切助从它兴奋的双目中读懂一切,心满意足地叹口气。
“真好,贡,遇到过什么事情吗?”
和毒龙岛蛟龙魂魄殊死搏斗,面对八岐大蛇头颅之一血战不休,被黄泉路十八地狱血灵打的烟消云散,还在苦海幽州两位门神眼皮底下救出败军之将,在玩偶岛揪出变成柏寒的玩偶恶灵,还见识过安倍晴明、大天狗和九尾狐……
大黑狗使劲儿舔着小田切助面孔,就像活着时候常做那样,于是对方也明白了。
他满脸释然地抚摸大黑狗胸口,此后后者心脏再也没有疼过,“贡啊,你什么都好,我就放心了,贡啊,你能跟着柏小姐离开,是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事情,贡啊,你现在可真好,比我能想象的任何时候都好。”
“贡啊,我要走了,临别之际放心不下你,只想再见你一面。
这辈子我对不起你,贡,如果有来生,希望我们再相逢。”
大黑狗难过地低下头,两颗大大的泪珠坠入尘埃。
它明白,另一个时空的小田切助先生去世了。
东方透出曙光,一人一狗紧紧拥抱在一起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