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海幽州五
2017年8月2日
稻草般蓬乱黑发随意披散着,脸色惨白,双眼不停转动,滚动时露出血红脖颈——见过不少大世面的柏寒头皮发炸,深深呼吸才说出话:“张,张洛生,我们是来帮你的,”
人头高声喊着:“谁叫你们来的?”
“西便门靠近城中的地方,一位卖鞋垫和布做小东西的老婆婆。”
柏寒灵机一动,随口编着故事:“我们从她那里买东西,还请她吃了包子点心,她请我们来看看你。”
人头显然愣了愣,露出追忆神情:“原来是她,你们能帮我什么?”
任务是“帮助张洛生找回遗失的肢体”,蓬莱真是太含蓄了:哪里是什么胳膊或腿,看样子得帮人头找回身体吧?
“你怎么一个人被困在这里?”
柏寒故意卖个关子,“要不然,我们帮你出去吧?”
“我自己能出去!”
人头陡然恼怒起来,围着柏寒像皮球似的转了一圈,后者顿时腿都麻了。
“是我不想出去!哼哼,你们不是来帮忙吗,替我把身体找回来好了。”
正合心意。
柏寒直截了当问:“没问题啊,你的身体在哪里?”
就像捅了马蜂窝似的,人头直挺挺朝柏寒小腿撞去,力道之大要把她摔上一跤;好在后者本能地躲到一旁。
“在哪里?
在哪里?
我要是知道在哪里还用得着你帮忙?
我还能好几百年就躲在这里滚来滚去?”
柏寒心里一凉:它自己都不知道身体下落,我怎么去找?
“你仔细想想,或者,”她灵机一动,“你在哪里死的?”
人头咕噜噜停在两步外,把血淋淋的脖颈朝着柏寒。
“菜市口。”
他转动着从头发缝隙露出的眼珠子,“六百年前的事了,我和一大群人被押到菜市口砍头,砍我的是个穿红衣服的大胖子。
我排在后头,只见他咔嚓咔嚓一刀一个,前面的人脑袋一个个飞出去,身体倒在地上,他们的家人远远把脑袋捡回来,还能缝回脖子上。”
“偏偏我孤家寡人一个,连个朋友也没有。
邻居有个经常给我做鞋垫送吃食的小媳妇,那天病重走不了路。
大胖子一刀砍下去,我的脑袋划个弧线飞走了,身体倒在地上。
没人管我的头,也没人管我的身体,过了三天邻居小媳妇才找过来,我滚到她脚边喊,我在这,我在这!”
说到激动处,人头围着柏寒大喊起来,就像六百年前一样:“我在这,我在这儿!”
柏寒双脚发抖,强自镇定说:“你的身体找不到了?”
人头不情愿地应了。
“找不着了,她来之前就被人扔走了。
我躲小媳妇远远的,就这么孤零零过了六百年,想不到她还惦记我。”
“我们真心想帮你,你再想想有什么,线索。”
柏寒皱紧眉头,提醒道:“比如你那天穿什么衣裳,还有,城里尸体没人认领的话,一般葬在哪里?”
大概很多年没想过这个问题了,人头皱紧眉头冥思苦想,半天才说:“蓝衣裳,腰带是白色的,黑靴子。”
至于后一个问题它无论如何想不出来,“我怎么知道?
我要知道不早去找了?”
既然它一问三不知,只好尽快咨询别人,柏寒又想了想,“那什么,还有线索吗?
没有我们就出发了。”
人头滚来滚去喃喃自语:“我怎么知道?
身体一定被困住了,否则怎么不跑回来找我?
你们只要喊我名字,我的身体一定有反应。”
柏寒朝小雀斑使个眼色,率先朝院门走去。
后者瘫在院墙附近不敢动弹,黑猩猩不愧是她的守护神,紧紧抱住门板瑟瑟发抖,往外跑倒是利索得很。
“喂,凯撒,是《猩球崛起》里那只猩猩吗?”
回到胡同里的柏寒抱抱大黑狗,思路也灵活多了。
小雀斑也缓过劲儿来,沮丧地说:“没错,就是《猩球崛起》,我特喜欢那个电影,三部都看过,就给它起了这个名字。
哎,凯撒,你胆子怎么比我还小?”
黑猩猩不由羞愧地抱住脑袋。
柏寒不禁为小雀斑以后的灵异任务捏一把冷汗,听她羡慕地说“小柏你胆子可真大”苦笑感慨:“你刚第四场任务而已,我都第十一场了,见多了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关于幽州城埋葬尸体的地方,两人在街头打听半天初步有了头绪:西直门城外有座乱葬岗,无人认领或者穷苦人家的尸体大半草草葬在那里;城北远处还有座小些的坟地,城里则有座不大的铁狮子坟,位置在东直门附近。
三个选择。
两人商量几句,决定先去城西乱葬岗:这里规模最大,无人认领这四个字也最符合张洛生的描述。
时间刚好临近夜间十点,两人回到西便门城楼等车。
这次驾驭马车的依然是第一天见过的老者,见到两人招手便利索地勒住缰绳,“姑娘,今天去哪儿?”
“西直门。”
朝他打过招呼,柏寒利索地跳上车厢,回身把小雀斑也拉了进来;探头探脑的黑猩猩没听到拒绝,欣喜地跟着跳进马车。
随着老者吆喝,马车缓缓移动起来,大黑狗依旧随着马车奔跑。
这次车厢里只坐着两个乘客,看着倒还没什么异常,只是用眼角盯着柏寒两人。
两站地很近,西直门城楼很快到了,车厢后门却推不开。
柏寒奇怪地喊:“大爷?”
老者笑眯眯从车前探进头:“姑娘,你还没给钱。”
几文钱而已,柏寒递给他把铜钱:“两人两站地,八文钱,正好。”
老者掂了掂却说:“一人一站两十文,你们三个人两站地就是一百二十文,你这钱不够啊,哈哈。”
“不对啊,昨天还是两文钱一站,我还坐过车的。”
柏寒诧异地喊,“您是不是算错了?”
“那不一样。”
老者眯缝眼睛,慢吞吞说:“昨天是你第一天坐车,今天可是第二天。
别说今天价钱不一样,明天更不一样。
哈哈,你是不是钱不够?
还是不想给?”
隔一天涨十倍?
价钱涨得也太快了,凯撒这只猩猩也算钱?
等等,哪里不太对?
面前老者满脸期待,眼睛闪着兴奋的光芒,就连两位毫不相干的乘客也一副看热闹的神情——我不肯付钱或者钱不够只能赖账或者拿东西抵,他们为什么这么开心?
常年徘徊在生死边缘的本能令柏寒深深吸口气,伸手按住想开口的小雀斑,又从衣袋取出一锭银元宝:“哪能呢,我就是问一句,大爷,钱您拿好了。”
失望和与猎物擦肩而过的惋惜出现在老者面孔,他阴沉着脸嘟囔什么,半天才扔过找回的零钱,车厢后门无风自开。
两人带着黑猩猩跳下车箱,站在迎上来的大黑狗身边目送马车走远了。
“好像不太对头。”
柏寒低声说,小雀斑也这么想:“昨天一站地两文钱,今天一站地两十文,明天岂不就是二百文?
通货膨胀也没这么快。”
柏寒也这么想:“幸亏能从淘宝买纸钱,要不然抢劫都来不及。
走吧。”
此时天光大亮,两人又问了问路,顺着敞开的西直门城门奔出去,直奔乱葬岗。
就像所有影视剧中的场景一样,距离幽州城两公里的乱葬岗到处是毫无章法的坟墓,有的还立着墓碑,放些瓜果祭品,看得出偶尔有人来拜祭;有的却只有光秃秃坟头,垒着几块石头黄纸,哪里有姓名?
刚朝墓地走了几步,柏寒就发现有具尸首横在两座坟墓之间,脑袋扎在泥土里,“小心点,这里的尸体搞不好会动。”
小雀斑点点头,又贴近她一些,两个女生挽着手臂慢慢走进乱葬岗。
“张洛生,张洛生!”
柏寒想起人头的话,壮着胆子大喊,可惜广阔墓地静悄悄毫无回应。
颤巍巍帮忙叫喊的小雀斑忽然停住脚步,柏寒回头望去,那具尸首已经坐起身体盯着两人。
尽管已经发现幽州城是死人城池,坟墓里的死人显然更可怕一些,柏寒给他一个僵硬笑容:“你好,请问你知道张洛生吗?”
白衣尸首木呆呆摇摇头。
柏寒只好继续寻找。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两人沿着足足几平方公里的乱葬岗走了一圈,可惜毫无收获。
乱葬岗中有不少自由活动的死人,看起来和幽州城里的居民没有任何区别,柏寒试着朝他们打听却失望而归。
8月2日凌晨六点,幽州城依然随着明亮起来的晨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即将进入交通早高峰的北京城。
发现自己站在西直门西方的柏寒和小雀斑联系队友,赶回集合地点补眠,中午才爬起来聚餐。
有了三等座队员帮忙,梁瑀生沈百福四人都顺利进行到第二个任务,任务内容五花八门,不过要数柏寒这个“替人头寻找身体”的任务最诡异。
柏寒沮丧地午饭也吃不下:“到处都是坟头,死人在里面走来走去,太恶心了。”
梁瑀生非常担心:“三处坟场,找一个人,哪那么容易?
今晚我先过去帮你吧。”
柏寒却不愿意:“不行啊,你自己不是还要找出紫竹林里的邪祟?
咦,你们发现没,我们每个人任务都是一脉相承的:我先帮人找失物,现在又帮人找身体;你第一个任务是找出王府邪祟,现在又要找紫竹林的邪祟。”
赵邯郸也赞同:“没错,我这个也是,一个比一个难。
灵异任务第七天都是鬼门关,我们最好在前几天多做几个任务,后面肯定还有大麻烦。”
埋头吃饭的沈百福举起手机摇摇:“老段宋麟他们也不顺,还说念经就能镇压孽龙,扯呢,还不够玩命呢。
他们这刚第一个任务,后续还盼着咱们帮一把呢。”
形势一片严峻。
胖子清早带着两个新人又去淘宝实体店搬回来大包小包的锡箔做的金银元宝和金条,交给大家分了。
昨晚坐马车的不止柏寒一人,车钱无一例外都涨了百倍,必须多备些才行。
进入幽州城的第三晚,柏寒的好运气到了尽头:整整十二个小时,她和小雀斑喊着“张洛生”把乱葬岗踏了一遍,却连张洛生身体的影子也没遇到。
大概在坟墓里埋得久了,这里的死人显然没有幽州城居民好打交道,经常爱答不理,偶尔说句话也是“不知道”,高兴了就在坟墓里溜达吃贡品,不高兴就躺回坟墓。
相比她的举步维艰,赵邯郸和沈百福顺利进行到第三个任务:“帮铸钟娘娘找鞋”和“封住万寿山佛香阁”;梁瑀生和曹铮则同样为第二个任务头疼。
两队商量着都觉得这场比大屠杀强得多:到底有多少场任务能先有个谱,先做完任务的队员也能回头帮忙。
进入幽州城第四晚之前,柏寒带着小雀斑直接等在被称为“铁狮子坟”的地方,这里出了幽州城北一站地,按照现代地图是北师范大学附近。
果然昼夜颠倒之后,周围颇为荒凉,两人好不容易才找到铁狮子坟。
面前是一大片坟地,似乎比城西乱葬岗小,看上去也整洁不少。
入口立着一只纯黑铁铸狮子,瞧上去可比真狮子大得多了,也没有狮子滚绣球那种憨态可掬,反倒颇为凶猛;柏寒敲几下冰冷沉重大概是实心的。
“张洛生!张洛生!”
经过一夜小雀斑胆子大了不少,两人索性带着大黑狗和黑猩猩分散行动。
柏寒喊得嗓子都哑了,不得不停下来喝水,忽然发觉有具尸首靠在坟墓上招手。
“张洛生?”
他朝柏寒点点头,“你找我有事?”
找到了!柏寒大叫一声,紧接着泄了气:面前这具尸首脑袋好端端长在脖子上呢。
“那个,你是张洛生?
我要找的人是弓长张,洛水的洛书生的生,而且没有脑袋。”
面前这人恍然大悟:“错了错了,我是立早章,起落的落书生的生。
没有脑袋啊?”
他指指东方,“那边有个没有脑袋的,好像也叫这个名字。”
欣喜的柏寒连连道谢,眼瞧这位章落生又靠在坟墓上沉沉睡了。
遥遥招呼小雀斑,柏寒领着大黑狗轻快的朝东边跑去,不时穿过坟墓和懒洋洋的尸首、散落一地的纸钱。
随着两人不停叫喊,果然有具没有头颅的尸首有了反应,呆呆站在两人面前。
蓝衣裳,白腰带黑靴子!两人欢呼着对他招呼:“弓长张,洛水的洛书生的生?”
尸首无法表达,只能朝她们竖起大拇指。
柏寒大声说:“你的头颅在帽儿胡同尽头等着你,都六百年了,快跟我们走吧。”
尸首朝她们连连作揖,几步迈出栖身坟墓,显然也是高兴极了,两人头前带路,黑猩猩和大黑狗紧紧跟着。
太好了,今天就能开始第三个任务了,松了口气的柏寒对张洛生身体说:“你是不是找不回去?
别发愁了,这下好了。”
话音未落,小雀斑忽然痛楚地尖叫起来,柏寒茫然回望,发觉她正被一只庞大凶猛的狮子紧紧咬住胳膊朝后拖动,半边身体都被鲜血染红了。
是那只铁铸狮子!它明明是铁铸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