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原树海十二
2017年5月1日
某天阳光可真好,大黑狗从没见过那么明亮的阳光把整座森林照得亮堂堂,一大队互相用绳索牵连着的警察和义务者不知怎么走到这里,指着化成枯骨的主人尸骨发出惊呼,然后把他摘下来蒙上白布小心翼翼抬走。
大黑狗以为接下来轮到自己,默默站在自己尸体旁等待着,可惜人们像看不到它一样离开了。
森林恢复平日死寂。
尽管依然被锁链牢牢束缚着,大黑狗满心欢喜地松了口气:死去主人终于不在了,它打心眼里不想见到他。
日出日落月圆月缺,又过了二十三年漫长时光才回到家里的大黑狗做梦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小田切先生的身影——它深爱的男孩小田切助已经长成父亲的模样。
直到主人背影消失在客厅里,全身僵硬的大黑狗才慢慢放松下来。
它低头望着自己的坟墓,感觉还不如留在森林里舒坦——至少小田切先生的尸骨已经不在那里了。
客厅传来欢快聊天的声音,对大黑狗来说都是陌生人。
它百无聊赖地把下巴搭在爪子上睡着了。
梦里它回到森林边缘,面前是座山顶堆积着皑皑积雪的山峰。
大黑狗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只是本能有种亲切感。
它又梦到自己正在堆满积雪的山峰上厮杀搏斗,敌人有时是庞大粗野的黑熊,熊掌比它玩过的足球还大;他也经常遭遇力大无边的剑齿虎,对方牙齿锋利无比;飞翔在空中的金眼雕时常和自己争抢猎物,它们从四面八方用利爪和尖喙攻击自己;至于十几只流着涎水的恶狼丝毫不是自己对手,它像旋风般冲进敌人中间咬穿恶狼喉咙。
叮铃铃——大黑狗被客厅传来的电话声吵醒了,鲜血咸腥还留在舌尖。
梦中战斗的是自己还是祖先?
它分不清楚,只知道血管流淌着战斗热血,渴望着撕开黑熊虎豹的胸膛,恶狼脆弱的喉管在自己牙齿间碎裂的声音格外动听。
于是它想起那个叫柏寒的女生。
她望着它的尸骨流下热泪,邀请它成为并肩战斗的伙伴。
她说她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敌人,有的像丧尸,丧尸很厉害吗?
还有游乐园里的布娃娃和巫婆,巫婆是什么?
最厉害的叫做鬼王,他比自己还强大吗?
那两条小蛇看起来很古怪。
大黑狗本能感觉它们相当凶悍,所以她的话应该是真的——拥有这么强大伙伴的人不屑说谎。
她还立下誓言:如果它死去,只要她活着第二天还可以出现;如果她也死去,就陪在大黑狗身边——听起来像在做梦。
如果度过所有难关,她就带着它回家去——杭州在哪里?
西湖很大吗?
有乡下小河那么大吗?
荷花莲蓬是什么?
雷峰塔和灵隐寺又是什么地方?
在乡下长大的大黑狗只去过一次京都,忍不住有些憧憬。
她的诺言听上去美好得像场不愿醒来的梦,以至于大黑狗以为她不过是取笑戏耍自己,同时为自己抑制不住的好奇兴奋乃至动心感到羞愧——它可是有主人的狗。
大黑狗深爱的主人从客厅走回庭院,三只活泼的小狗正围绕着躺椅朝他要吃的,一只叫“八宝饭”一只叫“寿司”最后一只叫“铜锣烧”。
大黑狗嫉妒地望着它们不停嚼着鸡腿肉丸,还和主人摇头摆尾亲热不休——它自己再也做不到了。
三只吃饱喝足的猫也在庭院里玩耍着,两只看上去很像,另一只个子最大。
皮毛泛着油光的它们伏在主人膝盖舔爪子,其中一只和小狗们争斗打闹,它总是能够占据上风。
事实上不止它们六只动物。
身为灵魂的大黑狗能看到自己主人饲养过然后寿终正寝的动物们的灵魂,它们深深眷恋主人乃至死后也不愿离开,于是十七只不同种类的狗和十一只毛色各异的猫透明身影在庭院里穿梭打闹,有的追逐打闹有的趴在树顶有的满地打滚,各自做着和生前一样的事情。
大黑狗默默趴在前爪上,栖身庭院喧闹而拥挤不堪,它像蹲在鸡仔笼中的雄鹰手脚无处安放。
回家的感觉并没有憧憬中美好,一股巨大深切的悲伤笼罩住它。
黑夜降临的时候,进入梦乡的小田切助发觉自己又站在卧室床前,另一个自己正在老妻和三只猫的陪伴下安然沉睡。
他走下楼梯,从庭院走向阔别已久的大黑狗。
不等他靠近,大黑狗的脊背就不由自主弓起来,眼睛也盯紧他不放。
柏小姐是怎么说的?
父亲自杀前把它拴在树上,随后它也死去了,灵魂被那条核桃粗细的铁链束缚七十多年:那年它才两岁。
关于自己和父亲的相似程度,小田切助用不着任何人来提醒:母亲晚年记忆衰退甚至把他认成父亲。
见到大黑狗戒备眼神的他从心底里感到悲伤,伸手抚摸着大黑狗毛茸茸的脑袋,立刻感觉到冰冷僵硬。
“贡啊,我很抱歉,没能早点找到你,没能保护好你。
贡啊,我也替父亲向你道歉。”
“贡啊,我八十岁了,也许明天,也许几年后就会死去。”
他喃喃说着,望着头顶樱花树。
“不知道死后会去什么地方,能不能像你现在一样留在世间,还是去转世投胎。
贡啊,我知道你一心想回到我身边,可我也知道你不像小时候那么快活。”
他想,我们回不去了。
“贡啊,如果你愿意留在我身边,那当然好,每天晚上我都能看看你,和你说说话。
如果你有更想去的地方,还有没有达成的心愿,或者,有什么,有什么高兴的事情想吃的东西,你喜欢在田里奔跑喜欢在河里游水喜欢踢球,你喜欢蜻蜓蝴蝶,你喜欢和别的狗玩在一起。
贡,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迷惑不解在大黑狗眼中闪耀,像是有些听不懂小田切助的话,随之它恍然大悟,悲伤地低下头,两颗大大的泪珠挂在眼角。
小田切贡深深爱着的主人张臂牢牢抱住它,老泪纵横的脸孔埋在它胸膛,于是这只大黑狗轻轻舔着对方脸颊,就像七十二年前一样。
“贡啊,做你想做的事情,去你想去的地方,你是只好狗,你……你自由了。”
经过两天切身体验,5月2日清晨登上停在居所门口货车的时候,柏寒不得不为柳生家族执行力而倾倒,进而有种大丰收的喜悦。
百十个行李箱整齐摆在货车车厢,里面是两人清单中罗列的生活物品和美食手信,至于防弹衣防爆服警棍之类则和两人挑选的沙发床头柜书架茶几等大件物品放在另外两辆货车上。
诺大年纪的社长带领几个侍者送到门口再三鞠躬相送,受到热情款待的柏寒有些过意不去,跟梁瑀生一起连连回礼。
司机陪伴两人上车,八位随从分坐在三辆车上,这也是社长特别要求的。
随着京都这座千年古城在视野里越来越小,柏寒很有些不舍,下次再来不知何年何月了——听说这里是最酷似盛唐的地方。
司机用不太娴熟的汉语建议两人秋天再来:“京都的枫叶也非常美丽。”
加上后座健谈的随从,从京都开往富士山脚下的几小时车程相当轻松惬意。
宁静的富士山映着蓝天白云格外美丽,柏寒能感到身边几位日本人对这座圣山的由衷热爱。
一位随从吟着:玉扇倒悬东海天、富士白雪映朝阳。
梁瑀生则唱起了陈奕迅的《富士山下》,拦路雨偏似雪花,饮泣的你冻吗?
他声调不太像陈奕迅,倒也别有韵味,始终唱不好粤语歌的柏寒也阖目靠在座椅上随声哼唱。
货车只能停在山脚下,众人从车厢推下几辆推车把行李箱摞上去,再留下两人看东西。
柏寒和梁瑀生带领众人顺着山路一路前行,同时寻找着沿途标记。
和以往任务地点一样,青木原树海此时是被蓬莱单独隔离开的,司机随从见到要把大堆东西堆在空地很有些不解。
不过他们到底训练有素,很快把东西留下拉着空车继续搬运,梁瑀生招招手跟着下山去了。
我们是最先到的?
视野里空无一人,看看手表才一点半,柏寒留下看守东西,随手取出一把绘着枫叶的京扇子轻轻摇动,一转眼发觉树干上钉着几张白纸。
是我们出来时留下的!
除了梁瑀生留下纸条,还有赵邯郸和宋麟、孟浩然黎志强长发女生五人的手信,他们和曹铮老张和两位新人遇到一起,段叔等到他们才离开;最上面是沈百福周锦阳和洪浩,三人带了两个新人昨天下午才离开森林。
万岁~自己队伍总算一个不少。
柏寒第一反应是发自内心的喜悦,随后开始数梁瑀生队伍:他最关心的赵邯郸安然无恙,长发女生几人也在,这真是双重喜悦。
至于段叔宋麟队伍,柏寒惋惜地发现没有守护神的两人都没有出现在纸条上,新人也失踪五名。
随着任务进行到第六场,柏寒发现自己冷漠许多:只要本队和熟人安然无恙便谢天谢地,其他人根本无暇顾及。
这是很无奈的事情,泪水和悲伤无法分给二十四名乘客。
等梁瑀生再次带着几人汗流浃背地拉着推车上来,柏寒把纸条递给他,“猜猜都有谁?”
他擦擦汗,瞧着她满脸笑容直接笑了:“自己人都在?”
柏寒开心地给他用力扇风,“那是,晚上咱们喝酒。”
他从京都带回不少好酒,有用桶盛放的月桂冠和黄樱清酒,还有昂贵洋酒。
梁瑀生呵呵笑着把背包留给她,又特意拎过两个行李箱放在她脚边,这才跟着随从又下山了。
这是什么?
反正左右无人,柏寒把箱子打开,发觉像电影一样装着满满美钞、人民币和日元,连忙锁好拉锁。
柳生家族真是牛。
首先回到车站的队友是曹铮,这两天他是和赵邯郸四人、宋麟三人一起度过的,见到她就拎起手里大包小包:“来来尝尝,东京白色恋人香蕉蛋糕。”
他们也从东京包车运回不少物资,在山外遇到梁瑀生,赵邯郸留下帮忙,其他人借着推车搬运东西。
“怎么百福还没来?”
大家陆续回到车站,梁瑀生和自己队员站在一起热切聊着天,只有沈百福五人还没有踪影。
眼瞧着到了三点半,柏寒几人都焦急地站在山路上张望,终于看见沈百福一马当先拖着购物车往上爬,连忙下去帮忙。
沈百福兴高采烈地拍着她肩膀:“亏了小柏那两棵树,要不然我们还在里头转悠呢。”
跟在后头的洪浩拖着装满箱子的推车,“多亏福哥眼神好,好么,差出好几里地愣是瞧得见,要不然我们直接完蛋。”
柏寒则被他们满脸大包吓一跳:“干嘛了?
招蚊子?”
“哪儿光是蚊子,还有水蛭蚂蟥。”
沈百福撸起裤腿给大家看,满腿密密麻麻红疙瘩把两个女生吓得密集恐惧症都犯了。
队伍损失两人的宋麟段叔老张三人则唉声叹气,和众人打过招呼便默默坐在一边,又找梁瑀生低声商量什么,想来询问有没有合适的队友推荐。
行李箱实在太多,充分享受丰收喜悦的柏寒不得不分给左右车厢沈百福洪浩不少,列车车门一开便埋头往上搬。
视野里忽然多了个黑影,她迟疑地回头,发现刚刚被自己亲手送回主人身边的大黑狗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背后默默望着自己。
“你~”你是来和我告别的吗?
忙得热火朝天的沈百福瞧她忽然停工,冲过来把两个行李箱搬上车厢,“干活儿啊!”
百福看不见它。
时间紧迫的柏寒朝它摆摆手,低声说:“再见了,小田切贡。”
埋头拎起几个箱子扔上车厢。
站在像沙丁鱼罐头的车厢里朝外看,柏寒发现大黑狗的踪影消失了。
再次和守护神失之交臂令人非常难过,不过能把这只可怜的狗送回主人身边也算做件好事,她心中释然望着车门赫然关闭。
两边过道都被箱子摞满无法通过,大家说好下车再见,于是柏寒轻松地盘膝坐在车厢地板上拎过装满手信的袋子。
京扇子绘马明信片陶瓷人偶和明信片灯笼还有清水寺发簪项链耳环都要分给三位女生,还有堆成小山一般的大福和果子清酒。
这回收获还是蛮大的嘛。
列车车窗外出现熟悉的蓬莱青石广场,准备继续搬运东西的柏寒站在车厢门里随手翻看车票,正面变回蓬莱两字,右下角还有只大黑狗。
大黑狗?
柏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我看错了吗?
车门豁然洞开,等待在广场上的雷雪王家宇正满脸欢喜地朝她招手:“小柏~”
我有守护神了?
小田切贡?
原来它不是和我告别而是特意来找我的?
一股狂喜像潮水般把她骤然淹没,仿佛回到环绕珀伽索斯绿洲的溪水水底——周遭波涛汹涌犹如深海。
“柏寒,别愣着啊!”
喊话的是王家宇,他扒拉着呆立车厢门口的柏寒,“快搬东西!”
对对,搬东西。
如梦方醒的柏寒不管三七二十一往下扔着行李箱,总算在两人帮助下在关门前一刻把车厢腾空了。
随后她举着车票冲到雷雪眼前:“看!”
雷雪惊叹着,“哇,这是狼吗?”
“是狗,是只非常大的狗。”
柏寒大声解释着,就连沈百福和洪浩也被吸引过来:“我靠小柏你藏着不说”“行啊,干得漂亮。”
兴奋极了的沈百福大声招呼着曹铮两人,“快来快来,看看小柏这是啥?”
对了,梁瑀生!柏寒把车票从他手里拎过来朝车厢前面跑去,刚好看到梁瑀生几人正把几个行李箱抬到推车上。
“梁瑀生你看。”
她把车票举到他面前:“小田切贡。”
不敢置信和狂喜竞相出现在梁瑀生面孔上,他仔细盯着车票下角像是生怕看错了。
“柏寒”他一时想不出话说,笑容抑制不住地越来越大。
“我靠,不枉你连我都没等就跑了。”
说话的是赵邯郸,他吵吵着朝好友背后使劲儿一推,“恭喜人家啊赶紧!”
于是梁瑀生张开双臂搂住柏寒肩膀——他身上有烟草的味道,柏寒脸庞腾地红了仿佛喝多了酒。
“今天晚上喝酒,能来的都来,我们请客。”
松开胳膊之后梁瑀生喊着,他的队友鼓掌欢呼,清石广场上不少乘客目光都被吸引过来。
追过来的沈百福好像忽然发现什么似的仔细打量他,拍着柏寒肩膀小声问:“他帮你忙了?”
柏寒嗯嗯点头,雷雪两人也挤过来挽着她胳膊欢呼:“小柏我们好好庆祝一下,晚上住我那里好了。”
宋麟段叔也来恭贺,耳边满是欢声笑语的柏寒以为自己在做梦:刚刚还在发愁的事情就这么轻松解决了。
车站堆放东西实在太多,很快五点的乘客又要归来,三队人马不得不分别往回搬运。
留在当地看守的柏寒给雷雪心不在焉地讲述别来经历,不时抬头望天:天怎么还是亮的?
夕阳慢慢沉入大海西方,最后一缕阳光隐没在波涛深处。
“柏寒,柏寒~”身边围拢着朋友们的笑脸,柏寒心脏碰碰跳动,大声喊出自己守护神的名字。
大黑狗出现了。
第一次相见时它高高昂着头颅仿佛神祗,现在更是如此,被耀目银光覆盖着的身躯看上去庞大强壮如小山般不可撼动,令人惊叹不已。
沈百福几人嘟囔着:“我靠这是小象吗?”
“这哪儿是狗啊,是狗熊吧?”
“个儿也太大了,一看就能打。”
屹立在青石广场上的大黑狗不知有没有听懂他们的话,略带好奇地东张西望,伸鼻嗅着空气。
尽管触摸不到它虚无身躯,柏寒依旧搂住大狗脖子:“谢谢你,小田切贡,谢谢你能来。”
回过头去,刚推完一车箱子回到车站的梁瑀生正朝自己微笑,柏寒脸上发热,大声喊:“走啊,拉完东西到我们那里喝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