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确实迟迟未到,但白先生确实已经被追回来了。
其实,他刚走出宣德门就被几个小饭馆给叫住了,只不过那些小饭馆真的去作了个死,到门口的樊楼去订了好几桌吃食。
白永安和赵祯聊了三四个小时的未来计划,当然也觉得饥肠辘辘,因此便跟着进去讨了点点心果子和浆水充饥。
所谓的浆水,大抵是一种用大米之类的东西,发酵出来的饮品。可能跟酸奶差不多的原理,但口味如何,无福变成穿越者的诸君和我就不太清楚了。
带到那些太监们所点的太阳做出来之后,白永安早就已经吃了个半饱,他甚至还帮着太监们把那些吃食搬进了皇宫,甚至还叫了几个侍卫过去帮忙。
是我们对这个能称出月亮重量的人都非常惧怕,但听说皇帝与他相谈甚欢,之后又觉得这人似乎也不能飞越真正的真龙天子,这才在心理暗示的作用下,勉强在这个人的面前保持平静。
白永安当然不知道这么多零零碎碎的东西。
再加上他本身也是很讨厌宋朝那些神鬼莫测的封建思想的,所以平时也很少会注意这些问题。
待到他忙完这一切,返回小皇帝等人所在的崇政殿时,那边的三个人已经结束了嚎啕大哭,端正的坐在各自的席位上,静静的等待着宴会的开始。
白先生随后也落座了,不过,今天在翰林学士院值班的未来同僚们到来之后,一些尴尬的事情就不可避免的发生了。
由于这些所谓的翰林官员,远远不能和清朝的相同官职相提并论,只是作为皇帝的顾问侍从而存在,因此,他们的品级都普遍不高,即便是参加皇帝钦点的宴会,也不可能坐在太靠前的位置。
而白先生作为皇帝今天召见的臣子之一,自然是被当成主宾来对待,所以他的位置是极其靠前的。
这就引起了一些翰林院官员的不满。
要知道,白永安只是进入了司天监,还没有进入更加亲贵的翰林天文院呢。
于是一众人就开始小声嘟囔起来。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翰林学士院的那些文章大家们都挤了进来。
夏竦跑在最前面,石中立这个平时不爱上班的人也紧随其后。
话说,上班、值班、下班这样的词汇,也正是从宋朝开始出现的。
再往后,就是同修起居注和他们手下的一群随从。
有意思的是,中书舍人院和御史台在听说了皇帝在崇政殿设宴之后,竟然也派人舔着脸来询问能否参加。
皇帝当然照准了,因此这些人,以及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的另外一名宰相,工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张知白,竟然也跟着来了。
这位老兄的官职名称其实很长,此处拿出来的两个,只不过是最接近权力本质的官职而已。
工部尚书是他的寄禄官,按照当初的设计理念,俸禄是要以此为基准进行发放的。
但到后来一些常见的差遣也是要发放俸禄的。
这里的差遣,描述的是该官员实际的执掌权限,反而更像是后世认知当中的官员。
而工部尚书这类的词汇,在宋朝的意思全然与唐朝不同,它无法直接的带给官员权利,相关官员也不会到工部去上班,反而是要根据自己的差遣,确定包括上班地点在内的一系列事情。
除了寄禄官和差遣分开之外,宋朝的“职”也是与他们区分开来的。
因为宋朝有一个特殊的制度叫做贴职,那也是一种皇帝侍从才能有的官职,但却基本上是定向发放给文武大臣——主要是文臣——而不是那些天文、医官之类的人物。
宋朝之所以如此处心积虑地将官职、官差等概念分化开来,主要意图还是在人这一级别上实行权力分立,达成相互牵扯,权归于上的目的。
毕竟人家是君主制政权,即便搞分权制衡,也不可能像孟德斯鸠设想的那样三权分立。
当然,小皇帝的认知还没有高到这个层次,他只对官、差、职的分割有一定印象,这是历史课本教授的内容。
同时他还知道为了达到分权的目的,宋朝更是用了一套很原始的方法,比如宰相的权力就被分割开来,分别给了参知政事、枢密使和三司使。
其实,还应该包括其他宰相。
作为首相王曾的重要替补,张志白其实承担的是这一角色。
当然这一决策并不像后世想象的那样,纯粹是为了跟宰相拆台。
相反,自从唐朝实行宰相一箩筐的制度之后,中书门下的协同作战机制基本上已经形成了。
况且单就张知白本人来说,让他去给王曾拆台,不但性格上做不到,而且就连身体上恐怕也无力支撑。
近些天来,这位宰相的身体并不好,赵祯也是有段时间没有看到他了。
此次他来参加宴席,怕是要向众人宣示一下复出视事的姿态了,
宋朝制度,对于宰执大臣是颇有一些照顾的,不但俸禄极高,而且子孙也比较容易得到恩荫,甚至,宰相在朝堂之上的班列位置,基本上都会位居亲王之上,这是天家对他们的格外恩赏。
也因着这一点,张知白入场之后,宴会的座次就立刻进行了调整。
但这次调整还没有彻底的进行完,就不得不临时做出再次改变,因为一个比张知白位置还高的人物,曹利用来了。
关于曹利用和张知白的站班顺序问题,朝堂之上还曾经进行过一番激烈的讨论。
按照常理来讲,崇文抑武的大宋,当然应该更重视东府的权力。
所以张知白的位置理应比曹利用高一些。
但偏偏有人认为,张知白只不过是个二把手,甚至争论的时候,他连二把手都不是,因此应该稍稍打压一下他的气焰,比如剥夺他在待遇上的一些特权,不准他骑马直趋东府,非要让他下马走上一段不可。
不过,这段陈年旧事原本无法阻挡今天的座次排序,因为皇帝赵祯大可以以张知白有病在身为由,拒绝让他挪窝。
但曹利用的身后还跟着另外一个人,让皇帝不好不给曹利用面子,那个人正是当初他们猜测可能不会前来赴宴的太后刘娥。
刘娥身着一席华服,雍容华贵,姿态端庄。
虽然年近六旬,但他平时的精力也还可以,时而虽然昨晚头痛欲裂,但今天起诉之后便觉得好了许多。
甚至在接到小皇帝的邀请之后,他还不忘给自己找个帮手,把曹利用也拽了过来。
皇帝赵祯看到太后驾到,便起身前去相迎,在见了李礼数,并延请落座之后,他便笑着对太后说:“这一听说娘娘今天身体不适,不是现在可好些了。”
太后原本因为近些天的事情而觉得皇帝肯定与自己疏远了,毕竟不但在朝堂上落了面子,还在随后又栽了回去,让小皇帝看到了对抗自己的希望。
但现在看他这副样子,又好像没太把前几天的事情当回事儿。
这就让她老人家有些拿不准了。
因此众人只看到太后像慈母一般平静如水的说道:“这岁数大了,难免就会有一些头疼脑热的事情,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哦,那既然如此,朕与群臣,便恭祝太后千万岁寿。”
说着赵祯举起酒杯,在张观等人称许的注视之下,与在场的众位大臣向太后敬了一杯酒。
空腹饮酒当然是不好的,于是选皇帝立刻招呼群臣开吃。
刚才已经垫过肚子的几位大臣,倒还好说那些专门来吃大户的翰林官员可就不客气了。
于是,堂堂的崇政殿立刻变成了猪圈一般,众人只听见咀嚼的声音不绝于耳,惹得几个老派的大臣颇不为然!
酒还没过三巡,菜就已经过了五味,众人很快将自己填了个半饱,然后就在那里夸奖起饭菜的好处来。
有些个吃货,比如石中立,甚至还纳闷起育出的手艺怎么作出了新花样?
而且这新花样,颇有几分樊楼的味道啊。
难不成这群憨货竟然出去偷师了,亦或者……他仿佛记得,皇家好像从樊楼里挖过几个厨子塞进了宫里,所以这味道才会有所不同。
不过,皇家菜肴原说是特别讲究的,纵然是那些厨子,应该也不能做出不同的味道来。
可是,今天这场演习,似乎不太一样了。
他抬起头来左顾右盼的寻找着蓝元振,希望能从他那里打听一些情况。
但蓝元振的身影还没发现,他左顾右盼的样子就已经被赵祯看到了。
“表臣公,你在看什么呢?”
表臣是石中立的表字。
后边加一个公字,那是皇帝对他的尊重。
听到皇帝这么客气的招呼自己,石中立哪敢怠慢,当场就回道:“臣是在找这宫里多出来的人。”
皇帝奇道:“这宫里今天是添了许多人等,这是朕有意犒劳大家近些年来的辛苦。表臣公不是知道的吗?要不然你在这吃什么?”
周围的人立刻轻笑起来,有的人甚至打趣说:“表臣惯会取笑别人,今天怎么反倒被陛下取笑了?”
闻听此言,赵祯的脸色变了变,但终究是没有搭腔,反而是石中立冷哼一声笑道:“陛下可没有取笑我的意思,他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我明知故问,但我却要说今天这菜肴不是传统的禁中风格呀。”
这时也有人反应过来,附和道:“这菜品确实和往常不一样啊。”
“对呀,我尝着有一股樊楼的味道,你们呢?”
“我觉得也是。”
这时候有几个律师就不干了,他们看了看刘太后的眼色,便想着站起身来发呢,弹劾一下那几个私自购置宫外菜肴的太监。
然而,赵祯却在这个时候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表臣公是担心,宫外的厨子混进了大内之中。那这就告诉你,没有多余的人混进来,这菜呀,是朕让他们出去买的。”
御史台的那帮人当场就坐了回去,但在场却偏偏有几个是谏院的谏官。
官僚太监们的事情,自然主要归御史台纠察。但劝诫皇帝的职责,却有不少是他们谏院的。
于是当即又有人站了起来,可他们却还没有开口,就见小皇帝吩咐到:“罗崇勋,你到石卿家那里,去抢些樊楼的菜肴来,让我们母子二人,也尝尝外头的新鲜。”
这一个“抢”字,一下子逗笑了场上的许多人,就连石中立也已经笑得前仰后合。
那个罗重新更是个怪,会琢磨主人心思的,因此便高叫一声快步走上前去,竟然还真的摆出一副抢劫的样子,贼头贼脑的逡巡了片刻,端了四五个碟子回来。
这下子,就连张知白都跟着笑了。
而赵祯在看到这些菜肴之后,立刻起身为太后加了菜,还嘱咐太后要多吃一些。
在场众人看到这副母慈子孝的画面,哪个还敢多说什么,谏院的那群苍蝇,立刻就缩了回去。
蓝元振跪坐在赵祯旁边。亲眼看到了小皇帝的殷勤,心中不住地为他叫的好。
如此以来,张观的担忧和建议,都不会被皇帝白白浪费掉了。
刘娥也没有想到,小皇帝竟然没有趁热打铁,更进一步,因此便觉得她和小皇帝的关系还有挽回的余地,于是忍不住开始称赞小皇帝的孝顺。
修起居注的张观赶紧放下碗筷,重新活动了一下自己早就已经酸麻的手腕,跑到屏风后面,将这一幕记了下来。
其实在宴会开始之前,就已经有人接替了他的工作,不过他的同僚们也是今天的主要客人,因此,便难免有人只顾着吃喝,而忘记了本职工作。
依照张观的性子,刚才的那一幕,他非得亲笔记下来不可。
有意思的是,几个翰林院的画师也在这时候琢磨起来——这一幕是不是应该被画下来以为纪念,也好流芳百世,为世人所称颂。
于是竟然真的有人取了纸笔,还抢了一位起居注官员的桌案,就地绘制起来。
在场的大臣们,当然又很识趣地称赞了一番皇帝赵祯。
而赵祯也没想到这小小的举动,竟然引来如此强烈的反响。
他心知,这些人的心思差不多已经被他收拢起来。
那么接下来,重点内容距离登场了。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见众人都向他这边看来,便说道:“圣人十五而志学,寡人今年已将近十七,但昨天见证的一番比试,却深深的让朕感到惭愧。”
“陛下。”
曹利用那如同太监一般的声音响起。
“昨天的那番比试,委实不是常人所学,所以您也不必感到惭愧,”
张知白也道:“枢密所言极是,无论是老夫还是王相,在那种难题面前,也是只能束手无策。说起来……”
他话说到这里,忽然看到石中立正在向他抛媚眼,这老货当场忍不住想要拿酒杯砸人,然而酒杯还没有摸到,脑海中就已经灵光乍现,曹利用这小子这么急着跳出来,名义上像是在宽慰皇帝,但皇帝说起这件事来,极有可能是别有所图,只是拿此事做个铺垫而已。
铺垫如果直接被挡住的话,那么图谋肯定是无法施展的。
而近些年来,一直在为小皇帝保驾护航的某些人,当然不能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自认不愧为某些人之一员的张知白,立刻抚弄起花白的胡子。
只见他略作四思忖,便当即话锋一转,铿锵有力的说道:“说起来我和王相都是无比后悔,年轻的时候没有努力上进。臣老迈昏聩,旧病缠身,自知将不久于人世,然陛下年未加冠,正是刻苦上进之时……”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皇帝已经霍然起身,应道:“张相所言极是!”
果然,皇帝是有谋划的呀。
张知白忍不住看了一眼石中立,却见石中立竟然摆出了一副庄重的姿态——这王八蛋竟然还有庄重的时候。
于是他人回转身行,端坐岸岸前,目视着对面的曹利用。像一头已经哑巴了的老年狮子,傲然俯瞰着还想奔跑的柴狗。
柴狗漠然不语。
狮子虽然老了反应慢了一些,但那画风一转却是相当的文绉绉,一下子竟然让他无言以对。
他性格刚强而有失变通,朝堂辩论本就是他不擅长的领域,何况区区陈狗,怎敢在狮子面前摇唇鼓舌,难道他不担心腰椎骨折吗?
倘若不是刘娥专门把他带来,他是不准备出这份力的。
虽然张知白也不是什么难于对付的对手,但自己一个堂堂的枢密使总不能和东府的二把手一般见识,如果他非得要对付谁的话,那也得逮着王曾的不是一阵猛咬,才能彰显自己的身份。
——是一条柴狗。
但采购好像没有注意到,在场没有人在乎他这只犬科动物怎么想?
皇帝的话已经再清楚不过,他想延揽名师,趁着自己年轻加上还有母后执政,好好的学习一番。
这是好事情。
就连刘娥也是这样想的。
但是,当皇帝再一次开口的时候,刘娥才发现事情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相信诸位臣工都已经猜到了,朕是想延请天下名师,看看朕究竟是不是个朽木之材?”
“陛下谦虚了,你怎么是朽木之材呢?”
曹利用又发言了。
只是这次,张知白也不需要别人提醒了。
“陛下如此谦逊,真乃社稷之福,老臣这就回去修书数封,把臣认识的经学大家,全都……”
“一锅端来,给陛下吃。”石中立接话道。
张知白当场勃然作色,一个酒杯嗖的一声就飞了出去。
石中立吓得哎哟一声,立刻钻到桌子底下去了。
众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有几个玉石看不惯,石中立很久了就想着跳出来弹劾他一下,但这个时候,赵祯又说话了。
“朕不是夏桀商纣,所以是不会吃人肉的,但朕也想做文景光武,要是有商山四皓之类的人物,那朕可是来者不拒的。”
话音方落,张知白立刻老泪纵横,哭嚎着说道:“陛下真是长大了,连商山四皓的典故都会用了。”
赵祯和群臣相顾愕然,这典故他早就会用了。
而且无论是高中生还是那个小皇帝,都会用。
小皇帝是正儿八经学过的,高中生嘛,是偶尔在杂志上翻到的。
左右只是四个有名的隐士而已,帮着吕雉稳住了刘盈的太子之位,让刘邦不得不打消了另立刘如意的算盘。
但他难度低,却恰恰也印证了使用之广泛。
因此赵祯说出那番话之后,立刻引起了群臣的响应。
很多人甚至当场就推荐起张三李四来,不过,赵祯对这一点却是另有打算的。
“我听说泰山有位先生叫孙复。”
“臣认识!”张知白和石中立异口同声的说道——说话的时候,石中立还在桌子底下猫着。
众臣又是发出一阵轻笑。
但也有人站出来问道:“陛下还属意谁?”
“朕很少出宫,在野遗贤知道的少,但是朝中的有些臣工,学问恐怕也是不遑多让的。”
“那是当然,我皇宋立国已经一个甲子,人心归附,贤才也少有在野的。陛下当然也可以就近选择良师益友。”
张知白说。
“张相说的甚是,我看你您就很合适。”
石中立马上从桌子底下钻出来,举手道:“臣也很合适。”
赵祯脸上一脸尴尬。
而周围的臣子们,早就已经丢出各种东西砸向石中立。
石中立多闪了一会儿,结果飞过来的东西却越来越多,他只好又重新钻回了桌子底下,结果又引来了一阵大笑。
赵祯也跟着笑了起来,这家伙真是太滑稽了。
待到众人笑罢,赵祯却突兀的说:“本来朕是不想麻烦表臣公的,既然表臣公毛遂自荐,那朕也乐得多一个良师益友,”
石中立大喜,奋不顾身的掀翻桌子站了起来,拱手称谢。
众人又是一片绝倒之声。
不过还没等他们收住声音,殿中的另外一人就已经排众而出,躬身请命道:“诸位臣工为了陛下的学业真是煞费苦心,张某虽不才,也愿意举荐一人共襄盛举。”
这说话的其实不是别人,正是今天当值的同修起居注张观。
忽然曹利用记起了太后说过的什么话,他有些不甘的想要起身发言,但手刚刚扶住桌子,就见对面的张知白也已经蓄势待发。
这让他立刻打消了自己的算盘,太后只叫了自己一个人来,委实是个巨大的失算。
对方不但有个张知白,还带了一个石中立。
而如今又绽出了一个张观,张观能说什么呢?
他一个修起居注的小官员,平时根本就没有发言的机会,这样的人,又能在朝堂上起到什么作用?
但曹利用是何等聪明的人,他只是转念一想,就立刻发现了不对的地方。
他今天修起居注,成天和皇帝待在一起。而皇帝今天又接见了……
不好,曹利用意识到皇帝赵祯,这是要图穷而匕首现了。
果然就听张观说道:“陛下,微臣其实也是个凡夫俗子,送来也是没有什么见财之人,但有一人其才华光芒所耀,满朝文武,恐怕都要黯然失色。这个人就是在昨天比试当中胜出的白永安白先生。”
赵祯心道,张观果然举荐了他——和曹利用推特的不一样的是张观的推荐,并没有事先和皇帝谋划,甚至皇帝都没有授意他这么做。
但皇帝赵祯早就已经猜到,一个被才华横溢之人所深深折服的士大夫,又怎么会不去推荐那个人呢?
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又何须他额外去嘱托什么?
这是他的一场小小胜利。
是凭借这个年龄段所特有的感知,赢得的一场胜利。
但他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地环视殿宇之中。
石中立立刻站了出来附和:“昨天的比试,大家可都是有目共睹。而且陛下也是因此求贤若渴,倘若不把白永安放进去,那么陛下的这番求贤言论就多少有些虚伪之意。臣不愿陛下蒙此不白之冤,亦不愿宵小之徒在市井之中散播流言蜚语,遂请陛下拜白先生为师。”
这番话说的义正词严,根本就不是他石中立的风格。
但无论是倒数第二句还是第3三句,都充斥着诛心之言的意味。
此时,所有人都已经看得出来,平时嘻嘻哈哈的石中立此时也跟着图穷而匕首现了。
两把弯刀,同时扎在了曹利用和太后身上。
为什么是他们两个呢?
因为白永安本是太后一脉所看不起的人物,而如今小皇帝却偏偏通过抬举他,来表达了对太后等人的不满。
而且这还是当着众人的面收拢人心。
被太后质疑才华的人,如今成为了皇帝的老师。被太后辱骂的皇帝,通过昨天的人事任命,和今天的拜师行为,成功的拉拢到了一个盟友。
这么明显的敌对措施,谁还能看不出来呀?
这时就算在场的人都是傻子,也终于有那么一部分人明白过来,皇帝果然是在找他的商山四皓啊。
就连曹利用和太后刘娥也追悔莫及,他们怎么就没有想到,皇帝如今的位置,比起刘邦当时的太子刘莹来说,恐怕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吧,一个没有亲政的皇帝,和太子有什么区别?
再听听石中立刚才说的那两句话。
臣不愿意陛下蒙此不白之冤——哼哼,因白永安的才华惊世而萌生拜师求道的念头,这是很可以理解的事情,但术业尚且有专攻,皇帝又不需要亲自掌握天文之学,不去拜白永安为师,怎么就成了虚伪了呢?
既然都不一定有人认为是虚伪的,那么这不白之冤又是哪里来的?
这个石中立真是巧舌如簧,一下子把所有人的嘴都堵住了。
谁要是在白永安的问题上说个不字,那就是陷皇帝于虚伪的罪名下。
而且他还声称要防止有人在市井当中散播流言。这是在提醒谁呢?又是在防止谁呀?
哼哼。这家伙要防止的肯定不是自然而成的流言,而这个别有居心之徒,也不是什么自然而然产生的东西,而是他说密使曹利用以及背后的……
太后!
太后当然不能让皇帝蒙受不白之冤,也当然不能在市井之中散布流言蜚语。
这些都有碍今天的母慈子孝。
是的都有按今天已经被画成了画的母慈子孝。
要是这几天,这幅画再流传到房间去,然后……
然后太后娘娘在一时忍不住做出什么非分的举动来,那恐怕虚伪之名就不会出现在皇帝身上,而是她……
这样的被动局面,曹利用想想就害怕起来。
他感觉必须做点什么,否则难以挽回可能带来的风险。
但他一时之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在这一点上,他连重病的张知白都不如。
张知白悠哉悠哉地喝起了酒,以他的身体状况来说,喝酒等于加速死亡之路。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今天这个欢乐的时节,阎王的恐怖面容,仿佛也在大殿的金碧辉煌之下黯然失色。
老宰相非常高兴,他一中又一中的喝着,终于惹来了石中立的大爪子——他把酒壶摁了下去,给老宰相换上了一桶浆水。
众人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因为就在刚才皇帝赵祯已经宣布非常理解支持,并准备按照臣子们的建议如实照做,拜白永安为师。
白永安激动莫名,走出座位,跪拜谢恩。
但除了他之外,另外几个名字也随之出现。
司天监正宋行古,以及他的帮手楚衍、周琮,以还有楚衍的学生贾宪,
皇帝竟然一口气在天文和数术方面败了五个老师。
但这还不算完。
自称对在野遗贤缺少了解的皇帝,还突然提起了一个叫做应垕的家伙。
这也是一名数学家,同样也精通历法,而且和皇帝一样喜欢宅在家里。
皇帝其实也是不想宅在家里的,因此他今天还有一个小小的诉求。
只是在那之前他还有一个样子需要装出来,那就是传召各级行政官员,让他们举荐经义、书画、诗词、刑律等林林总总十几个领域的人才。
听闻这话,官员们都是面面相觑。
有个叫做王惟一的翰林医官站起来问道:“陛下不会也想拜老臣为师吧?”
赵祯从原主的记忆当中得知,此人是太乙当中最为顶尖的几个人之一,因而笑道:“肯定有不少事需要向老神仙请教。”
这下子众人陷入到了一片喧哗之中,激烈的讨论一声更是不绝于耳,但普遍是在说皇帝拜的老师实在太多了。
可偏巧就在这个时候,曹利用却站出来说。
“陛下,我大宋以文治国,您不如在文章方面多拜几个老师,我觉得翰林学士夏竦就是个不错的选择。”
“说的有道理。”张知白应声道,“章得象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曹利用气的咬牙切齿,但章得象这个人选,多少还能够接受。
但赵祯却犹豫起来,夏竦这个家伙太过狡猾,拜他为师,恐怕是学不出个好歹的。
因而赵祯说道:“此生之中,我有晏殊这个老师就足够了,章得象也好,蔡齐也罢,无不是官位已高之辈,此众人等平时就可以入宫觐见,请教的机会多了去了,不必要刻意拜师。夏竦和曹枢密也都如此。”
曹利用没想到,小皇帝竟然把自己带了进去。顿时感觉有些尴尬。
但他也有些不减的问道:“那张宰相为何可以……”
“张相有病在身。”赵祯只好紧急找了个借口,“并不是朕想见就能随时召见的。”
“陛下仁爱。”王惟一立刻跳出来支援赵祯。
石中立也帮腔道:“等臣老了之后,陛下恐怕也不能随时召见了,呜呜,臣可真不想变老啊。”
众人见他恢复了这般戏谑,顿时觉得周围的气氛正常了许多。
就连皇帝也觉得,自己佛光普照的样子已经摆得差不多了。
那么接下来就要进入要害部分了。
不过,这个要害部分恐怕还要借石中立之名稍微切入一下。
“表臣公,以你这份心智,怎么看都更像是一个顽劣的稚童,老这个字,与你有什么关系吗?”
这话虽然听起来有些责怪的意思,但实际上却是满满的夸奖。
在场的臣子们,但凡是有个脑袋的,都羡慕的看向石中立的方向。
而石中立那边纵然一生诙谐无限,却也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受到皇帝的这番夸奖。
他竟然忍不住泣不成声起来。
皇帝见状,心道不好,赶紧摆摆手说道:“唉,表臣公,真正要送你个大礼物,祝你福延康寿,永为我大宋江山之柱石!”
石中立赶紧抹了抹眼泪,问道:“陛下要送我什么礼物?”
“一所学堂,一所我和白先生商量了一整天的学堂。这所学堂就用你的名字来命名,我们准备叫它中立大学。”
众人听赵祯这么说,又欢乐地笑了起来。只有石中立本人闷闷不乐的问道:“陛下是真想让我如同稚童一样,重新去读私塾吗?”
“非也非也。”赵祯已经察觉到了他的不满,虽然不见得能全然理会,但他还是尽可能的缓颊道:“这所学堂,既不归太学管,也不归国子监。它是中立的。”
众人又一阵轻笑。
但赵祯接下来的话,却就意味深长了。
“也是中立你的。”
“啊!”石中立和其他大臣们都惊讶起来,皇帝竟然真的要办一所学堂送给她。
“陛下。”白永安却坐不住了,他站起来说,“这所学堂,可是我们要用来……”
“用来振兴大宋的,我还记得呢。”
哗啦啦一声雷响,所有人都没想到,皇帝竟然和白永安商量了如此重要的一件事。
太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曹利用知道自己应该阻止一下,但又不知道如何阻止。
只有王惟一站出来说。
“陛下,学堂一事,关乎无数后生的前程,可不是送来送去这般儿戏的。”
“朕当然知道,所以王师傅你,和朕刚才所有拜过的老师,以及还没有拜过的老师,都会到那所学堂里去授课。”
“什么?这……”
所有人都震惊了。
这回就连白永安都不说什么了,小皇帝费了这么大的周折,拜了这么多的老师,竟然都是为了那所学堂。
而那所学堂,对于大殿之上的所有臣子们来说,又是皇帝振兴大宋的一招棋子。
皇帝为了振兴大宋,竟然如此的大费周章,他可是皇帝啊,很多事情都可以一言而决的,可是为什么总感觉他在煞费苦心的忙碌着什么呢?
这是错觉吗?
当然不是。
刚才发生的事情,所有人可都看到了。
那如果不是错觉的话,这又是什么原因呢?
答案非常简单。
只有两个字。
而且答案本身还在场。
甚至与陛下共同吃过樊楼里买来的美味佳肴。
一时之间,许多人竟然都咬牙切齿起来。
这个行为是多少,有些明显的以至于曹利用和太后都暗暗攥紧了拳头,只有小皇帝平静如常的继续着自己的言语:“学堂虽然将承蒙各位师傅的倾力相助,但它会取得什么效果?造成什么影响?现在还都是未知之数,因此,我们姑且将学堂一事订为试行。所有所需经费皆由内帑承担,相关选址、修筑和初步招生也都会由内臣先负责,等到具体的课程安排定下之后,再劳烦各位师傅前去授课。”
这话又引来一阵面面相觑的讨论。
只使用皇帝内帑,也就是赵祯自己的私房钱的话,那么于朝廷财政是没有额外负担的。
要知道,此时的大宋王朝还有好几项巨额开支,比如修了九年还没有修好的黄河堤坝。
但皇帝愿意自己出钱,为自己的设想买单,而不动用关乎到社稷民生的外庭财库,这本身对一个皇帝来讲,就已经是颇有担当的事情了。
因此朝臣们立刻就是一顿赞扬的声音。
只有刘太后那边,脸色已经绿了,作为实际上的掌权者,皇帝的钱大部分都在她手上,这就相当于是皇帝找了个借口,要从那她那里抠银子出来。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皇帝要从他那里攫取的,可不仅仅是金钱,还有自由。
只听他轻轻的补充了一句:“朕也是会偶尔去学堂里听一下课的。各位师傅,到时候可要尽心呐。”
“什么?”
张知白和曹利用都大惊失色,不但双双腾地站了起来,而且在咀嚼了一番皇帝的话语之后,又双双的惊厥晕倒过去了。
太后当场就跳了起来:“快传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