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若是可以(1 / 1)

累吗?

凭心问,眼下姜越之做的都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事,他不累。

但是他就是害怕自己离开之后,宫里会再次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沈娇娘或许会破格提为宫妃。

会吗?

他不敢赌。

李绩见姜越之脸色不好,便也没有强求,起身拍着他的肩,说道:“越之辛苦了,是朕不该枉顾你的意愿。若是累了,便好些休息一段时间吧。至于南方受灾,我会派其他人过去。”

床上的沈娇娘看上去十分疲惫,她眨了眨眼睛,阖上了眼。

姜越之在看到她闭眼之后心一突,敛袖答道:“多谢陛下挂念。”

为了不吵到沈娇娘休息,李绩拉着姜越之出了甘露殿。

这两位贵人一走,外头候着的高司药就端着温水和帕子进来了,她身后几个宫女跟着鱼贯而入,每人手里都端着脸盘一般大小的药碗。

浓墨般的汤汁里散发着一股闻着就不怎么好入口的药味。

“姑娘算是熬出头了。”高司药是难得的好人,她拧了帕子过来给沈娇娘净了净手,笑着说道。

是吗?

沈娇娘没有说话,只是抿唇笑了笑。

高司药给沈娇娘擦完了手,便从宫女手里端过第一碗药,一边舀着药汁一边说道:“但是姑娘不该一直退后,人活一世,总该为自己求些什么。”

她看着沈娇娘苍白的脸色,面上的疼惜更甚了一些:“该要的赏赐,一个都不能少,姑娘,刀不能白挨。”

沈娇娘难得地笑出了声,她咳了几下,掩唇道:“高姑姑是个妙人儿,奴才第一次见到宫中有如高姑姑这般直白的人。”

“笑了就好。”高姑姑将药舀了一勺喂到沈娇娘嘴边:“这几日姑娘睡睡醒醒的,睡时流泪,醒时蹙眉,看多了,奴才们也觉得这日子难过了。”

六碗药。

喝完沈娇娘是连饭都不想吃了,恹恹地靠在床边,既睡不得,也下地走不得。

李绩回来时,给沈娇娘带了一篮水果。

新鲜的樱桃。

眼下并不是樱桃的季节,这东西能出现在宫里,说明是李绩从珍品库里的冰窖里拿出来的。

“娇娘,刚才听高司药说你不想吃饭,我便想着给你寻些果子来。”李绩兴致很高,他难得见着沈娇娘醒一次,总想着多和她说说话。

沈娇娘摆了摆手,说:“谢陛下好意,但奴才这刚喝了六碗药,实在是吃不下任何东西了。”

不但吃不下,就是说说话,沈娇娘都觉得自己要吐些药出来了。

李绩侧坐在床边,将果篮放在一旁后,伸手抓着沈娇娘的手,无比疼惜地说道:“以后娇娘不许再做这样的傻事了,当时就算没有护卫在场,娇娘也不该挡到我前头去。”

话是十分熨帖的话。

沈娇娘听了也就听了,根本不会往心里去。

最是无情帝王心。

他此时的多情不正是经过一番试探之后,以内疚激发出来的?

这几日睡着时,那殿外的德运小内侍可没少贴墙与当值的其他内侍嚼舌根子,虽然话不好听,但沈娇娘听着心中越发清明。

所以她无比清楚,这位新帝只会比先帝更加冷血无情。

“陛下,当时情况危急,奴才怎么可以允许那剑指向陛下?陛下千金之躯,万不可落到这种险境当中来。”沈娇娘练就了一种一心二用的本事,无论心中如何去想,嘴上总是说得最是情意绵绵。

李绩想要伸手将沈娇娘揽入怀中,却又担心碰到她伤口,于是作罢,改为了倾身吻在她眉心。

“我的娇娘以后不可以在浣洗宫那种低贱地方受罪。”他说着甜言蜜语,好似那浣洗宫不是他的默许之下才落到沈娇娘头上去的一般,“以后,沈娇娘来我身边做女官,如何?”

沈娇娘摇了摇头,拒绝道:“陛下,奴才这戴罪之身何德何能去做那女官?若是陛下如此下旨,那些谏官怕是又要风闻奏事了,莫要任性。”

她以退为进,丝毫不提沈家的污名,反而是以李绩的处境去说话。

若是寻常陷入爱里的人,此时怕是早就就范妥协了。

然而这位是帝王。

李绩抿着嘴,凝眸看向窗户口。

外头昏黄的斜阳已经要落下去了,凉风打着旋儿卷进了殿内。

良久之后,李绩叹了一口气,说道:“是我对不起你,娇娘,若是可以,我恨不得立刻就帮沈家平反——”

沈娇娘仰头去看他,眼中饱含着情愫。

“但……但你该知道,如今我登基不久,若是轻易改诏,这天下怕是会不服我这朝令夕改的帝王。”李绩的借口找得实在拙劣。

但这并不妨碍沈娇娘以一种非常信赖的语气附和道:“陛下为何会这么想?这些都是水到渠成的事,奴才并不想陛下为难,若是叫陛下为难了,那才是让奴才心痛的事。”

李绩几不可闻地松了一口气。

可他无法再让自己直视沈娇娘那纯然的神情,于是他喉头滚动了几下,哑着嗓子说道:“我想起勤政殿里还有些事没有处理,娇娘先歇息,晚些我再来看你。”

沈娇娘看着他落荒而逃。

看着他身影消失在甘露殿门口。

“呕——”沈娇娘撑在床边,把刚才的药汁悉数给吐了出来。

她很痛恨眼下的自己。

曲意逢迎,以色侍人。

那德运小内侍说的没错,天家里最不缺美人。所以在那些宫妃出现之前,她要将李绩的心死死地攥在手里。

李绩没有心不要紧。

她要的是李绩能如她所愿,要的是这皇帝宝座上的人帮她洗清沈家的冤屈。

眼下李绩不敢自己毁自己的旨意又如何?姜越之知晓未来事又如何?她终有一日必将让李绩心甘情愿地为沈家昭雪。

沈家必不可能就此垮塌!

“呀,姑娘,怎么药都吐完了?”高司药听到甘露殿里头的动静,急急忙忙地进来一看,惊呼了一声。

她一面指使着宫女重新去熬药,一面快步过来,绕开地上的污渍去搀扶沈娇娘。

“要麻烦高姑姑清理这儿了。”沈娇娘歉意地说道。

高司药嗐了一声,说:“哪儿的话?陛下着奴才过来照顾姑娘,为的不就是防着姑娘哪儿不舒服?”

沈娇娘神色疲惫地斜靠在高司药身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夜深时。

甘露殿里漆黑一片。

殿门口两个值守的宫女相互依靠着,在打瞌睡。殿里高司药端着个空碗跪坐在床位,同样地正在打瞌睡。

沈娇娘朦朦胧胧间觉得有人靠近。

一股宛如毒蛇般黏腻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扫视着,她想要醒来,但通身的疲惫感让她的眼皮子格外沉重。

那目光并没有持续多久。

过了一会儿,一只十分冰冷的手抚上了沈娇娘的额头、眉眼、鼻子、嘴唇。

最后是脖子。

那只手在脖子上虚握着,像是爱抚,又像是要掐断这脖子似的。

沈娇娘在这种令人惊慌的感知中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到天光时,她一身冷汗,整个人像是浸泡在了水缸里似的。

她睁开眼,发现高司药端着一碗黑色的糊糊在旁边捣着。

“姑娘醒了?”高司药脸上挂着笑容,“醒了就该换药了,换完药,还得把昨天没喝完的继续喝了。”

沈娇娘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远处的桌上放着个碗。

“只有一碗?”沈娇娘有些惊讶。

高司药点了点头,说:“昨日陛下给太医署下了旨,让他们在保证效果的同时,精简药方,这六碗药便是寻常人喝了都难受,更何况是姑娘这受了伤的人?”

说着,高司药小心翼翼地将沈娇娘的衣服给解开。

甘露殿里的人早就被清空了,大门紧闭,高司药即便是做好了准备,在掀开那白棉布时,心还是跟着颤了一下。

那剑伤的狰狞疤痕叫人实在肝颤。

“姑娘这是爱极了,才不惜用命去就陛下吧。”连高司药也在感叹。

沈娇娘没说话。

她闭着眼睛,眉头微蹙,嘴巴因为疼痛而抿成了一条线。

换药是七日一换,而汤药则是每日一碗。

到次月月中时,沈娇娘便逐渐能下地了,高司药每日会陪着她在御花园里走几圈,算是透透气。

林姑姑作为浣洗宫的掌事,自然是面上不情不愿地来看过几次。

有了林姑姑打头阵,其他宫里的姑姑便把这事当做了大事,三三两两地过来拜访了沈娇娘,颇有一种把沈娇娘当宫妃对待的态度。

到月底时,举国瞩目的恩科开了。

和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恩科一共持续了十三日。

到最后一日时,武举里头出来了个沈娇娘万万没想到的人——

傅长缨。

他以绝对的优势一举拔得头筹,成为了今年的武状元。

文举这边倒是没什么意外,自一开始朗州温家的长子温徵赴考,朝廷里这些文官心里其实就已经有了定数。

温徵的才气在他十四岁时就已经从朗州传到了长安,若不是他父亲病故,他要守孝,三年前他就已经入仕了。

果然,这最后的殿试第一甲第一名的确是温徵。

榜眼是出身白衣的季平,而探花则是门下左拾遗蒙齐的表弟,齐修明。

看到如此多的栋梁之才涌现,李绩十分高兴。

他破格敇封温徵为国子监司业,令其代行国子监祭酒一职,又点了季平和齐修明为万年县的主事,令他们好好从府官做起。

文举这边是大大小小都授了官。

可到了武举这边,李绩意外地没有给傅长缨官职,而是给了他带刀行内宫的权力,让他在自己身边做了近身护卫。

沈娇娘坐在甘露殿里吃着樱桃,听着高司药转述前朝的事,不免就流露了一丝鄙夷出来。

高司药将空碗挪走,换了盘新的过来,说道:“姑娘别急,陛下也是忙得很,才会好几日都不过来看您。”

“我不急,我急什么?我做奴才做得好得很。”高司药脾气好,沈娇娘在她面前也就没什么顾忌。

“姑娘这说着气话呢。”高司药笑吟吟地给沈娇娘按着腿,嘴里不忘说些宽慰人的话,“这宫里谁不知道陛下爱惜姑娘?又有谁不知道姑娘为了救陛下,是自己的命都宁肯不要了?”

沈娇娘垂眸没说话。

她不要宫里人尽皆知。

她要的是李绩心里留下一个疙瘩,一个不死不休的疙瘩。

“怎么?娇娘心情不好?”

一声清朗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李绩宽袖一摆,走路带着风就跨进了甘露殿里。

沈娇娘有戏作戏,她把盘子往矮桌上一摔,阖着眸子就朝后靠了去,不作答,也不看他。

“是我不好,最近几日竟是一点空当都找不到。”李绩朝高司药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随后自己坐到了沈娇娘旁边。

他伸手将沈娇娘的腿捞了起来,放在自己腿上,一点儿不忌讳地亲自给她揉着。

“陛下——”沈娇娘佯作惊慌地要退避。

李绩却连忙按住沈娇娘的腿,轻声说道:“小心伤着,慌什么?”

“陛下龙体贵重,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沈娇娘说着,脸红扑扑地垂了下去。

“为何不可以?我的娇娘为我受了如此重的伤,便是将天上那星子摘下来给她,我也愿意。”李绩无师自通,总是说着醉人的情话。

他微微俯身,以头抵着沈娇娘的额头,继续说道:“娇娘,过几日宫里会进来人,我该拿你如何是好呢?”

苦恼的神色在他脸上是那样地真切。

然而沈娇娘心里却是波澜不惊。

“陛下宫里是该纳人了,后宫虽然要远离朝堂,却是朝堂缩影,陛下若想要做明君,就不该忽视了这后宫。”沈娇娘一本正经地为李绩考量着。

李绩的愁容一下子就散了,他无奈地笑了一声,侧头吻着沈娇娘的眼尾,呢喃道:“若是可以,我要娇娘做我的皇后,我只要你。”

若是可以。

多么容易让人动心的词。

多么虚无缥缈的设想。

用来哄骗坠入情海的人最是合适了。

“陛下有这份心,娇娘便心满意足了。”沈娇娘伸手揽着李绩的脖子,饱含情意地将戏演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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