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藩王们的种种丑恶行径一幕幕在朱标的头脑中闪过。如今,一向最本分的宁王朱权,又有人密奏其图谋不轨,行为多异;自己的儿子朱允炆在福州屡屡接见商贾,惹起了士大夫的愤怒……这一切都使他忧心如焚,年届半百的景泰皇帝也确实是不能清心寡欲啊!
“启禀皇上,户部尚书陈瑄求见。”
女官的奏报打断了朱标纷扰的思绪。
“叫他进来!”皇帝依然倚在躺椅上。
将近五十岁的户部尚书陈瑄受宠若惊,皇上极少在后宫诏见臣下。在女官的导引下,他走进皇帝的寝宫。
“臣陈瑄叩拜皇上。”
“罢了,你坐下吧。”
女官将披着黄缎的坐椅摆到皇帝右前方约摸五尺左右的地方。
“谢陛下赐坐。”
“陈卿,”朱标摸摸有些斑白的鬓发,看着陈瑄说,“朕叫你来,是要问你,第四次人口普查,汉族人口几何,而异族人口几何?”
陈瑄见皇帝面色严峻,心中发毛,作为户部尚书,也是刚刚接到第四次普查的数据,幸亏看了一遍,如果没有看,万一皇上认真起来,那可是渎职欺君之罪啊。他赶快站起身又行了一礼,奏道:
“陛下英明,臣也刚刚接到呈报,只是粗陋的看了一遍,现在大明计有汉族人数一万万四千五百七十六万余人,异族人数大约共计七百余万,具体臣还未形成奏报,恳请陛下责罚罪臣!”
“朕说过要责罚你的么?”朱标欠身反问:“起来吧。”
“谢陛下宏恩!”陈瑄回到椅子上坐下,心里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不明白已经进行了四次的人口普查,为什么皇上对于这次特别关心。
“朕叫你来,是想知道人口比之去年你接任之时增长如何,而新田开垦增长如何。而人口分布如何。”
“皇上。微臣去年接任之时,人口乃一万万一千四百余万人口,臣接任十六个月,增加了三千万……。”陈瑄见皇帝眯眼不语。欲言又止。
“说下去,我听着呢。”
“但是现在人口数量不好计算,因为流动人口过于剧烈,而且商贾们为了开发海外,隐藏人口不报之事,查无实据,但是确有此事,以臣所见,应该还要有五百万的隐藏人口未算在内,但是新增田地却是缓慢。盖因庄稼高产之缘故,现在务农之人渐渐少去,而新兴的工厂需要大批劳力,都集中去做工了。所以臣上任以来,新增田地不过一百余万亩。”
朱标点点头。语意平缓地说:“爱卿的意思是说,人口增长过快,而田地增长过慢,有些不对是吗?”
陈瑄见皇帝认可,且能理解更深,于是受到了鼓舞,兴奋地说道:
“皇上。臣以为,国家应以农为本,朝廷要重申务农务工条律。允许户部拟列务工细则,比如严厉打击商贾隐藏人口的行为。严格户籍制度,不报者一律视为异族,商贾用异族比例一旦超过限制。就应该按数量多少量刑,分流放、杖罚。”
“而务工应该仿造军户制度,家中独子不得出外务工,两子出一,三子出一轮换制等等。同时应派遣官员督察各地落实情况……。”
“好,就这么办,”朱标坐直身子,从矮榻上端起青花茶杯,抿了一口说:“你回去后制定个详细法则,奏朕细阅后交与司法部立法,若是能被皇事院和内阁通过,就按照爱卿说的执行。”
“臣遵旨。”
“包女史,给陈爱卿赐茶。”
不一会,侍女端进镀金托盘,包女史伸手取过一杯茶来,放到陈瑄坐边的茶几上。
“谢陛下赐茶。”
陈瑄抿了一口茶,心想乘皇上高兴,正好把近日来最困扰的一件事启奏皇上,谁知还没开口,便见皇帝沉下脸来,赶快缩回话头。
朱标地将话锋一转,探身问道:“陈爱卿,听说你母亲过七十大寿,二皇子送礼过府了?”
“臣……嗯……,臣惶恐,是解学士代送的。”陈瑄听皇帝突然问及母亲寿宴事,不知究竟,慌忙答道,见皇帝不语,赶忙补充道,“酒宴中,解缙献景德镇镶金釉里红大花瓶两只……”
“还有苏州织锦两匹、端砚两方、封金六十两。”皇帝接口说道。
陈瑄惊出一身冷汗,他虽然是新晋一年左右的户部尚书,但是久在京师,深知皇帝的内厂,四处游荡如同无孔不入的幽灵,专门察听大小衙门及官吏们的一言一行,然后密奏皇上。
虽然料定母亲做寿,皇上肯定知道,但是连解缙代礼王送的几件贺礼皇帝都了如指掌。好歹自己早有防备,那天晚上自己言行并无越轨之处。但仍然担心皇上多疑,连忙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向皇帝奏述一遍。
原来陈瑄的母亲过寿,也不算是铺张,只是解缙突然到访,自己送了礼物不说,还拿出一些宝器,说是代替礼王所送,自己也不敢推辞,只好收下了。
朱标早就知道这件事,不过是借着这个机会点一点陈瑄,使他警觉一些,知道自己的本分,见陈瑄说的还算是老实,于是就命他退下,尽快的将奏折送来。
此时,杨蝶匆匆地走进坤宁宫,她转过屏风,与户部尚书陈瑄打了个照面,陈瑄赶忙施礼。杨蝶鼻子哼了哼,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走进寝宫。
“蝶儿……。”还没等杨蝶站定,朱标就问道:“户部尚书的母亲过寿,你父亲也去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杨蝶好像早已准备好回答皇帝的责问,说:“皇上英明,但朝廷立有条律,后妃不得干政,臣妾不敢多言。”
“朕要你回答,有甚不敢言语之理?”
“臣妾遵旨。依臣妾鄙见。陈瑄母亲做寿,朝中大臣贺礼,乃为人之常情,臣妄斗胆以为。这没有什么不妥,解学士不是也去了吗?”
朱标嗯了一声,杨蝶嘎然止语。
“说下去呀,朕听着呢。”
“是,”杨蝶见皇帝眯着眼,并无不悦之态,接着说道:“若论亲疏,家父和陈瑄同出永嘉门下,不去反而不妥,倒是解学士纡尊降贵。臣妾倒是不明白为了什么?”
“好一张伶牙利齿。”朱标抿了口茶,自嘲说:“你随朕快三十年了,今日第一次发现,原来蝶儿是位能言善辩的巾帼英才,当初在内厂的英姿未变啊。”
“恕臣妾直言奏呈。”杨蝶怎么会猜不透朱标的心思。他知道皇帝为了点醒父亲杨杰和解缙的政见不同,但按照既定的策略,她顾不得许多忌讳了。接着闪烁其辞地补充说道,“皇上圣裁,臣妾毋需多言,皇上也知道其中缘由的。”
“哈哈,真所谓平日不露面。偶而露峥嵘啊。好了,不说这事了,你且陪朕坐坐,下盘棋,如何?”
“闻听皇上圣体欠安……。”
“不碍事,老毛病了。刚才偶觉头晕心跳。现在好了。”
...
朱标欠身站起,杨蝶走近想搀扶他,皇帝一摆手,自个儿走到窗边。
包女史将两张檀木座椅摆了个隔几对峙的位置,几上放着镶金雕龙的玉石棋盘。同时将青花瓷罐内的棋子轻轻地倒出来。棋子做得相当精致考究,以极名贵的宝石为材料,磨得光滑圆润,每颗棋子均以九粒芝麻大小的真金嵌入圆面四周边,白子晶莹似雪,黑子漆亮如墨。
最近几年,随着朱标的年纪大了,刘超就越来越使唤着不顺手,何况是在内宫,于是朱标又开了女科,允许女子单独考试入部分衙门为官,其中紫禁城之内更是充实了一些女史,现在的包女史就是代替原来刘超的侍候了。
紫禁城内已经很久没有太监出没了,朱标闻不到那些腥臊之气,心情也好了很多,他立下训示,皇宫之内严禁太监出没,也严禁民间自行阉割,所以一般都用女官代替原来太监的职司,而这个包女史是河南开封人,据说是包拯的后裔,极具文采,所以深得朱标喜爱。
“蝶儿,你先下吧!”坐定之后,朱标亲昵地唤了一声已经喊了几十年的名字,抬一抬手说。
“皇上为君,妾妃是巨,臣妾不敢越礼,请皇上先下。”
“今日对奕,只有临阵对垒之敌,不分君臣尊卑,蝶儿,你举棋吧。”
“臣妾遵旨。”杨蝶夹起一粒白子按在棋盘上,同时抬眼看了朱标一眼。
皇帝笑容可掬,杨蝶太熟悉这张脸了,自己也就是遇见了这张脸后改变了一生的命运,虽然有人在的时候,这张脸要保持着威严和庄重,但是只要是独处的时候,真的没有君臣尊卑,也没有上下之别,要是一直是这样多好啊。
就算是知道了自己父亲在想什么,就算是知道了解缙在想什么,依旧是那么的从容。杨蝶此时才发现,自己看了这张脸几十年,还是没有看透这个皇帝,看透她的丈夫。
“他到底怎么看待父亲的举动,怎么想关于储君的事情呢?”下了四五个占先的棋子后,杨蝶心里嘀咕起来。
她不相信皇上一点也不在乎,没有一个皇帝不在乎关于储君的问题。但是无论是方孝孺、解缙和自己父亲的百般试探,皇上好像都不在意的模样,似乎在纵容着每一个人,不但让太子独占辽东,而且给二皇子一个接触朱棣的机会,再给自己的儿子接触商贾,把持经济的权力。
到底皇上心属那个儿子呢?饶是杨蝶百般聪明也猜不透,要是坚持要太子接掌国家,就不应该再给二皇子和自己儿子希望。
现在自己的儿子朱允熥有商贾作为后盾,而二皇子朱允炆有西方外援作为倚仗,太子呢,只剩下辽东之地和正统之名作为保障。
朱标的做法让所有的人都迷茫,但又让所有的人保留着一点希望。
也难怪自己的父亲杨杰,和支持二皇子的解缙都作出大胆的试探,但是这种试探犹如石沉大海,一点声息也没有。又让人不敢乱动手脚。
众人此时才明白,大明仍旧是朱氏的大明,依旧是朱标的大明,自己的丈夫把持了一切。却让所有的人陷入了盲人瞎马的摸索之中。
想来想去,杨蝶也想不出任何结果,只好把心思回到了棋局之中。说:“皇上这一步好凌厉!”
杨蝶奉承了一下,同时也落了一子。
“蝶儿,你这棋好鬼啊!”朱标笑道,“果然出手不凡,看来朕还不是你的对手!”
朱标这半路出家的和尚,论起下棋,怎么能和自幼开始学习棋艺,又技巧百出的杨蝶对弈。但是越是下不过,越想下棋,因为下棋时能考虑很多事情。
“蝶儿,今日朕诚心和你比试,不得再故作败局了!”朱标戳穿了她一贯伎俩。虽面带微笑,但目光炯炯有神。
“你把真功夫全使出来吧。”
宁妃正准备转优势为劣势,故意连着错下几子,棋子夹在手里,听了朱标这句话,却猜不透皇帝的心思,含糊地说:
“皇上睿智天纵。臣妾雕虫小技,岂敢与皇上比试。”
“嘿嘿,你又来了!”朱标恳切地说,“今日对奕,朕决意与你比试,若是你能赢。朕必有重赏!”
“皇上……”
“你不是有很多疑问吗?若是下赢了这盘棋,朕可以考虑回答你一个问题,无论是什么问题都可以。”
“噢?”杨蝶为之一振,心里想:“他说话算数吗?倘若真如此,我是一定要下赢这盘棋的。”
“君无戏言!”朱标敲了敲棋子。似乎看透了杨蝶的心,说道:“落子吧!”
“臣妾遵旨!”要从这盲人瞎马中走出来,看来杨蝶要费些心思了。
有了皇帝的承诺,杨蝶受到了极大鼓舞,见棋盘上各方只下了十几粒棋子,略一沉思,心中便想起了一个好主意,决心抖擞精神,拿出最大的能力一子接着落下一子,准备完美地下好这盘棋。
抑住激动,轻夹棋子,在最紧要的位置上扣下去,一下子使对手陷入困境。朱标下意识地挪动了一下身子,显得有些为难,他的棋力本来就和杨蝶有一定的距离,而此时杨蝶陡然发力,当然皇帝有些吃不消了。
想了很久,夹在手指间的棋子迟疑着,朱标忽然果断地按在那个空档上,在一侧观战的包女史心中暗喜。
双方你来我往地下了数十颗棋子,棋盘上已密密麻麻列着双方的阵容。杨蝶的棋子在手中时而咄咄逼人,时而迂回疏散。朱标全神贯注,拼力抵抗。
在杨蝶漏出破绽时,皇帝紧紧相逼,接连吃了对方的十几只棋子,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来。杨蝶明显处于劣势了,朱标的嘴角边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看来自己的棋力大有增长啊!”他心里想:“蝶儿此番对弃确是使出浑身解数了。她由优势变劣势,输棋已成定局,看来应该不是作伪。”
杨蝶瞟了一眼朱标,刚才还紧绷的双眉弯成了月牙形,心中想道:“皇上哪里知道,我岂是真的在与他争输赢?虽然是谕示我能胜棋便可问一个问题,但却不可真胜。以皇上的下法,要赢他不费半个时辰;若是当真赢他,虽不怕皇上自食其言,但是能得到什么回答呢,那样还暴露了自己的心思,让皇上犯疑心。这盘棋局势已明,下得很艰苦,但预谋的景象也已出现,该是收手的时候了……。”
她紧锁双眉,斟酌再三才在最满意的位置上塞进一粒白子。
“蝶儿,这下子你输定了!”朱标“啪”的一声在死眼里注入一棋,得意地说。
“皇上,臣妾还有一着呢!”杨蝶也轻松地说道,同时扣上一子吃了两颗黑子。
“嗯?”朱标一怔,再看棋盘,舒眉笑道,“蝶儿,你已经无路可走了!”同时轻巧地布上一子。
“皇上,臣妾还有最后一子呢。”轻盈地将白子在满是棋子的最后一个空档处放上,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笑了,同时离开座位施礼道,“请皇上御览!”
“呵呵,胜败已见分晓,还看什么...
?”
“请皇上细看臣妾全盘布子!”
朱标朝白子横看竖看,忽然惊奇地站起身来,连声说道:“妙!妙!实在妙!”
“皇上恕罪!”杨蝶弯身盈盈一礼,笑着看着朱标。
“免礼,免礼!”朱标亲手将她搀起,笑着说,“你有何罪?蝶儿果然棋艺高超,包爱卿,你看出门道来了吗?”
包女史虽然看的眼花缭乱,但心里十分清楚皇上所指什么门道,但又不好明说,所以只是含含糊糊地答道:“淑妃棋艺高超,皇上棋高一着,天下无敌!”
“嘿!你就会奉承!再这样,就把你赶出宫去嫁人!”朱标说:“你睁大眼睛瞧瞧,淑妃的白棋中藏着什么奥妙?”
包女史注目细瞅白子,装作才发现的模样,稍微停了一下,随即大声说道:“啊!原来淑妃娘娘的白子在棋盘上摆成了一个‘恩’字,虽然表面看来是输家,这……。”
“蝶儿是赢家!”朱标由衷地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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