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剂药入腹,顿觉天旋地转,腹内翻江倒海,当真是痛不欲生……
腹内一阵痉挛,口中又腥又涩,我咬牙,双手死死抓着郭嘉宽大的衣袖,一头栽进他怀里,吐了他一个满怀。
我不否认我是故意的。
郭嘉怔怔地看了我半晌,面色竟是有些青白,似是被我吓到了。
“姑娘,姑娘……”半晌,他终于抖着手拍了拍我的背,一副文弱书生的典型模样。
刚刚你对我下黑手的时候怎么没有这么文弱啊!
一阵干呕,整得我想死的心都有了,直到口中苦得什么都吐不出来,我才忽然惊觉腹中竟是舒服了许多,抬头觑他一眼,莫非竟是被他歪打正着,瞎猫碰着死耗子了?
呜呼哀哉,算我命大,这样都整不死我。此次算是死里逃生,真是老天爷保佑了。
“奉孝,如何了?”车帘突然被掀开,曹操站在马车外,狭长的双目看着我,仍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
“……还没死。”怔怔地看了我半晌,郭嘉抬头,说了一句差点没让我当场噎死的话。
感情这家伙真把我当小白鼠了!
“哦?那就好。”曹操点头,“快要到城门口了,出了凉州,我们便回洛阳。”
曹操一句话让我猛地怔了一下,到凉州城门了?他们要去洛阳?
不,我不要去洛阳!揪着郭嘉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虽然刚刚一阵呕吐让我的身体轻松了许多,但现在却是四肢乏力,整个人仿佛都被掏空了似的。
“你想说什么?”见我扯着他的衣袖,郭嘉低头看我,倒没有在意我吐了他一身的腥臭。
困难地张了张口,牵动被紧紧包裹着的左脸,仿佛被撕裂一般的疼痛,我倒抽一口冷气,只能打着颤,最终还是无力开口。
“姑娘在城中有亲人?”郭嘉皱眉看着我,猜测。
亲人?
我微微一愣,是啊,十五年时间,我同仲颖,早已是不可分割的共同体了。
以郭嘉的聪明,他能猜到应该不是难事吧,我挣扎着几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
郭嘉微微皱起俊秀的眉,抬头看向曹操。曹操正站在马车外,始终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的眼睛,狭长的双目却是深不见底,令人心生恐慌。
“大人,前面城门似乎被封锁了。”突然,马车外有人低声禀道。
闻言,曹操转头,看向禀报的侍从:“出了何事?”
“似乎是凉州太守下令封城,要寻人。”那人禀道。
“凉州太守?寻人?”曹操若有所思地回头看我一眼,随即淡淡地掉头看向城门口。
果然,城门两边尽是铁甲侍卫,过往行人皆要盘查。
透过掀开着的车帘,我看清了站在城门边的人,竟是樊稠。
“见过此人吗?能够提供线索者,重重有赏。”几个面熟的侍卫走上前,拿着一张画像。
是董卓帐下的。
曹操身边一人接过画像,看也未看便抱拳道:“这是典军校尉曹大人,有要事返回洛阳,望兄弟行个方便,开城门放我等通行。”
那些侍卫面面相觑,略有迟疑,此时,不远处的樊稠已经是走上前来,见过腰牌之后抱拳行礼:“见过校尉大人。”
曹操伸手扶起,笑道:“不敢,劳烦兄台开个城门。”
樊稠点头,随即扬了扬手,城门便已大开。
侧身靠在郭嘉身边的我急急地看向樊稠,樊稠却只是淡淡扫过我,便转过身去,竟是没有认出我来。
此时的我身着郭嘉的青灰长袍,左脸被紧紧包裹着,认不出我来,也是常理之中吧……轻颤着闭上双眼,心里渐渐变得冰凉,我无力地靠着郭嘉。
“唉,小姐分明已经坠河而死,大人他一连几日封城寻人,弄得人心惶惶,而且挟持太守……”一旁有侍卫小声说着,被人呵斥着噤了口。
“董大人。”那声音微微带着惧意,轻颤着开口。
我猛地睁开眼,董卓?他来了?!
透过车窗,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看到了一双微褐的眼睛,只是……他鬓发间竟为何染了丝丝白霜?
如何会……一夜白头?那该是怎样绝望而深刻的哀恸?
心里蓦然变得空洞,我眼里却逐渐变得温热起来。在这个总是一脸狂傲的男子面前,以前我在演艺界学到的所有生存法则都化为乌有,没有利益,不计得失,只是纯粹的宠溺,纯粹的疼惜……
董卓面无表情地看着城门,始终未下马,似乎眼中并无曹操这个典军校尉一般。半晌,他缓缓低头,看向手中的画像,冰寒的褐色眸子才注入了些许的温暖,只是一瞬间,便是灭顶而来的哀恸……
明明是站在人潮之中,但他的身影却仿佛一人身置荒漠,那般孤寂;明明是站在阳光之下,但他的身影却仿佛一尊千年冰雕,那般寒冷。
城门大开,曹操转头看了我一眼,缓缓抬手轻扬。
车轮渐渐开始滚动,我眼睁睁看着马车渐渐往前,与董卓侧身而过……
不!我猛地剧烈挣扎起来,我要下车!董卓就在车下,董卓就在车下啊!他在找我,他在找他的笑笑!
可是……拼尽了全身的气力,我却连站起身都做不到,只能揪着郭嘉的衣袖直打颤。
郭嘉却是被我吓坏了:“别动啊,你的伤口裂开了,在流血!”
如溺水者攀到一根浮木般,我紧紧揪着郭嘉的衣袖,困难地仰头,看着他的清澈如水的眼睛,我轻颤着双唇,嗓子却是仿佛被火炙烤过一般,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颤抖着双唇,我的嘴一张一合,仿佛离了水的鱼儿一般,连呼吸都费力,却是什么话都讲不出来……只感觉到左颊上牵着着撕裂一般的疼痛,有液体自脸颊上滑下,温温热热的。
长发披面,我狼狈不堪,车子一寸寸往前……如同从我的心上碾过去一般。
我不要放任他继续孤寂!我不要……让他一人背负着天煞孤星的骂名……纵使,我是他所谓的克星……
凉州城远远地被抛在身后,泪水终是夺眶而出,在脸上肆意蜿蜒,流到伤口处钻心的疼。
“啊……”张着嘴,我只能发出一个无意义的单音节字,声音如从地底深处传来,那般的嘶哑难辨……我低头俯首在郭嘉胸口,一动不动,仿佛死了一般。
直到郭嘉轻轻扶我躺好。
“看你,伤口都裂开了。”郭嘉锲而不舍地清理我刚刚因挣扎而裂开的伤口,如水的眼中有着淡淡的疼惜。
我只是怔怔地任他摆布,半点反应也无。
“董卓要找的人,是你么,小神女?”曹操不知何时进了马车,扬了扬他手里刚刚从守城的侍卫手中拿来的画像。
双手微扬,他轻轻展开画像。
眼神微微闪动了一下,我缓缓侧头,看向曹操手中的画像。
图上所画的是一个女孩,一个如笑春山的女孩,眉眼间的笑意仿佛能够把天底下最寒冷的冰山融化。
那画功很粗劣,可见并非出自专门的画师之笔,只是那一笔一画之间极其认真,女孩的神韵竟是跃然纸上。
曹操缓缓伸手,修长的食指带着温暖轻轻划过我冰冷的脸颊,避开溢着血的左颊,他拂开遮避在我右颊上的长发。
光洁无痕的右颊,一模一样的眉眼,与那画纸之上的女孩别无二致。
只是此刻的我形容枯槁,满面泪痕,哪有半分笑笑该有的模样。
定定地看着那画像,我几乎可以想象董卓一人坐在那喜庆至极的新房之中,搜寻着脑海里十五年来所有的记忆,一遍一遍地画着我的模样。
笑笑的眉毛是弯的,但有一点点上挑,有半分英气,半分可爱;笑笑的眼睛是弯的,因为她总在笑,是难以形容的漂亮;笑笑的鼻子很秀气,小小巧巧的,每回做了坏事被捉,他总只能无可奈何地轻点着那小巧的鼻头,不舍得罚她半分;笑笑的嘴唇红润润的,很漂亮,诱人犯罪的漂亮,所以他才禁不住诱惑,抛去了所有的坚持,覆上了那唇,就算万劫不复,他也甘之如饴……
痴痴地盯着那画像,我如同着了魔一般,轻轻扯动了一下唇角,漠视左颊撕裂的疼痛,我终是轻笑,眼底眉梢,全是笑意。
只有这样的我,才与那画上的笑笑一模一样;只有这样的我,才不负笑笑之名吧。
见我不哭不闹,竟是蓦然间浅浅一笑,那双狭长深邃,总是自信笃笃的眼睛有些错愕地看着我,曹操微微一愣。
“乖,不要笑了。”一手覆上我的眼睛,让我不看那画像,郭嘉如水的眼中有着清楚的心痛,“你的脸在流血。”
眼前终究化作一片黑暗,如堕入了万丈深渊般,麻木的身体再无知觉……
昏迷,清醒;再昏迷,再清醒……这便是这么多天来我生活的全部内容。当然,也不会忘了某个以救我之名行害我之实的家伙!
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我猛地睁开双眼,汗水涔涔而下。直到看清自己置身于马车之内,才略略松了口气,心下轻松了一些。
刚刚,在那噩梦之中,我双手持剑,满身是血。而那剑端,竟是刺入董卓的胸口……腥甜的鲜血溅了我满头满脸……然后满脑便都是王允温和得可怕的声音。
“克星……董卓注定因你而死。”
马车静止着,看来曹操他们都安营休息了,车外有阵阵蛙叫蝉鸣,衬得这夜晚愈发的宁静。
有阵阵凉风袭来,拂开车帘,我侧头看向车窗。
窗外,明月悬空,竟是满月。
下意识地坐起身,我讶异地发现自己的身体竟是意外地听使唤,天可怜见,看来郭嘉那家伙的折腾倒有些功用。
“师父……小毛别跑……”一阵呓语突然传来,我微微低头,这才发现那始作俑者趴在一边睡着了,睡得还很是香甜。
月光下,他微卷的睫毛随着呼吸轻轻颤动,稍嫌单薄的肩靠在矮桌旁,瘦削清秀的脸颊在月光下愈发的清冷如玉,只是睡得却像个孩子。
或许,他本来就是个孩子吧。
低头看着自己身上那不合身的淡青色儒生袍,衣袖处还细心地卷了几卷。
没有再迟疑,提了衣摆,我蹑手蹑脚地下了马车,好不容易这身体才重归我管,我得尽快赶回凉州。
那个我一心想回去的地方,我和董卓的家。
只是一跳下车,我便傻了眼,四周竟是一片荒凉,这是哪儿?
我到底是昏睡了几日啊?!
微微转身,我看到马车停在江边,一旁有几处火堆,将士们三三两两围着火堆睡着了,还有几个正坐着守夜。我下意识地躲到了车后,避开他们的视线。
背靠着马车,我面对着波光粼粼的江面。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这江边夜色竟是出奇的迷人。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矣,江月年年只相似。”仰头望月,我低低地念。
同一个月亮,古往今来,有多少人看过?
宁静的夏夜,我孤独一人站在异时空的江边,望着天空高悬的明月,心下不由得戚戚然,会不会明日一早醒来,我才发现其实一切都只是黄粱梦一场?
喜也是梦,悲也是梦。
那样,我究竟是该哭,还是该笑呢?
“文采不错。”一个声音冷不丁地在耳边响起,我吓了一跳,后退一步,才看清站在眼前竟是曹操。这个家伙何时发现我下马车的?
感觉有什么东西轻轻拉扯着我的衣袍,我低头一看,嘴角忍不住地抽搐起来。我当曹操无所不知,却原来是某头无毛小驴正站在我身后,没剩几颗牙的嘴叼着我长袍的下摆,明摆着向众人宣示:马车后面藏着人!
真是头记仇的驴子……
不就是当年信口开河让你没了毛嘛,冤有头债有主,剃光你的是你主子郭嘉,又不是我……
好吧,我是始作俑者。
“想逃吗?”见我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他又笑道。
收起了脸上的惊愕,我微微一笑,从容开口:“大人言重了,大人救了小女子一命,小女子尚且感激不尽,又如何会逃?”微微顿了顿,我仰头看他,笑容加深,“除非……大人救人是别有所图?”
曹操但笑不语,半晌才点头:“果然是个有趣的女人。”
看着眼前这个紫衣男子一脸的高深莫测,我脑门上的青筋隐隐跳动,这个形如鬼魅,走路没有声音的家伙果真是曹操吗?
那个有着“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宏志的曹操?
“大人图什么呢?图财?我身无分文;图色,我已是形同夜叉。”伸手抚了抚尚且被包裹着的左脸,我道。
“有没有人你告诉过你,你的眼睛很有意思?”他笑着,直直盯着我的眼睛看。
“没有。”微微垂下眼帘,我抿唇。
“明明很害怕,却还要逞强,我从来没有见过可以武装到眼睛的女人。”伸手勾起了我的下巴,他逼近了我,看着我的眼睛,道。
被迫看着他的眼睛,我心底微微一颤,这个人,当真危险。
“我与大人并无半点交集,但对大人之名却是如雷贯耳,像大人这般人物,自是不会同我这般无知的小女子计较吧,不如大人高抬贵手,放我回凉州,董卓也会对大人感恩在怀。”看着他的眼睛,我放缓了心里的惧意,如站在镁光灯下演戏一般自在地开口。
“哦?”淡淡应了一声,似乎对我的提议不甚感兴趣似的,他松手放开我,抬头望着夜空,不再作声。
月色如银,倾泻于他一身明紫色的长袍之上,竟透出几分遗世独立的感觉。
我也不再开口,只抬头望月,心里揣度着他的心思,却是半分也摸不透。
他,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竟会为了一双眼睛去救一个人,又因为一双眼睛而任性地将一个几乎是陌生的女子强硬地留在身边?
不知不觉间,天空已经微亮,失去了逃跑的机会,我干脆转身,准备回马车上继续休养生息。
“喝药了。”刚转身,便见郭嘉不何时已经熬了药,一手拿着医书,一手端了药碗。
那碗黏稠而刺鼻的汤药是我所深恶痛绝的,是我噩梦的根源!更让我呕血的是,他居然每次都仗着我动弹不得而强行灌食。
如今本姑娘我能跑能跳,又岂能乖乖就范?
“臭书生。”从鼻孔里轻哼一声,我转身便上马车,虽然碍于身体原因,不便大吼,但这一哼也能充分表达我的意思。
“呀,你不但能够下榻,也能够开口讲话了?”迎接我的是郭嘉一脸的惊喜,“师父果然没有骗我,书果然是好东西。”
我狠狠磨牙,瞪着眼前一脸欣喜的郭嘉。半个月,半个月啊!谁能想象得到我遭受了怎样非人的折磨……真是闻者伤心听者流泪。
我发誓,那种药,打死我也不喝了!
“喝了它吧。”郭嘉将药碗递到我面前,一脸认真地看着我。
我嘴角抽搐了一下:“不喝。”
看你那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能奈我何!
郭嘉为难地看了我一眼,清秀的眉头微微皱起,如水的眼中有着些微的困惑,但我没有被他无辜的神情给骗了,要知道,他可是强势地灌了我半个月的药!
“孟德兄。”缓缓张了张口,郭嘉一脸求救地看向站在不远处的曹操。
“你怕苦?”冷不丁,耳边有人轻语。
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垂,我吓了一跳。这才发现曹操不知何时竟然已经走到我身后,拍了拍被吓得活蹦乱跳的心脏,我觑了一眼一脸无辜的郭嘉:“是啊,我怕苦。”点头,我老实承认。
激将法对我一点用都没有。
拜托,那碗药的恐怖已经不是“苦”所能够形容的!
“怕苦也得喝。”他扬扬眉,趁着我怔忡间,竟是抬手从郭嘉手中接过那碗黑漆漆的汤药,倒进了我的口中。
被他贴着鼻子灌药,实在不雅,我只得抿唇咽下口中苦如悬胆的药,回头狠狠瞪了郭嘉一眼。
见我一副柿子挑软的捏的怂样,曹操哈哈大笑。
被他笑得心头火起,我甩袖回到马车内,倚着车窗坐下,心里盘算着该如何才能回到凉州去。
“神女。”郭嘉跟我上了车,在我面前坐下,“你是不是气我将你带出了凉州?”
看他一眼,我淡淡挑眉,知道还问?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你便是小神女,但孟德兄拿了画像进来时,我们已经出了凉州城。若我们再回头,董卓必然会心生误解,当时你重伤未愈,又不能开口辩解。届时,以他的个性,我们必然开战。”说着,他轻轻解开我的衣带,替我换药。
“男女授受不亲,臭书生,我快被你看光了。”淡淡地看他一眼,我无从反驳,却又是心有不甘,便咧了咧嘴,有些恶质地道。
清秀的脸庞腾地一下变成红色,仿佛煮熟的虾米一般,全然没了平日里那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医……医者父母心。”有些结巴地,他反驳。
我耸了耸肩,没有再糗他。
“不……不用担心,伤口已经结痂,过几天就好了。”低着头,他红着脸,竟是说不出的可爱。
都换了半个月的药了,现在才来害羞,会不会太后知后觉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