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场本就在宫外, 一条直路往着万寿宫去, 走得很快。
路上柔淑和谢冲一直在说话,他们彼此熟络,议论起宫里的人和事就停不下来。
元宁在旁边默默听着。
一则她搭不上话,二则她也不太想搭话。
方才上马车时,谢冲弯腰给她掸灰的动作一直在她眼前晃动。
谢冲是懵懂少年, 但元宁不是。
她明白像谢冲这样的公子会弯腰替另一个人掸灰意味着什么。
也并不是现在才明白的, 以前打了主意要嫁给他,虽未主动去讨好他,却一直由着他靠近自己。
但现在却不可以了。
姐姐是一定要嫁到卫国公府的,姐姐嫁了,她自不可能再嫁。
元宁心中不觉得失落, 只是暗想当初觉得嫁谢冲是权宜之计, 如今看来谢冲真是一个不错的人选, 顽劣的外表下也有温柔的举动。
可惜他们无缘。
趁着谢冲还小,没什么明确的想法, 应当早些疏远免得麻烦。
马车里备着茶果,元宁拿了一块蜜饯, 慢慢啃着, 等啃完了,马车也停下来了。
原来是有人拦了马车。
“这边的路不通,工部正在修缮万寿宫, 你们绕路吧。”
只听车夫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敢拦柔淑殿下的马车!”
对方并没有被柔淑的名头吓到, 瓮声瓮气喝道:“我们也是奉了皇后娘娘的旨意行事,魏公公也派了人在这边守着,公主要是想进去,得拿娘娘的对牌才行。”
柔淑在马车听到是皇后的命令,顿时露了怯。
“要不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我去看看,你们俩在这儿等着。”谢冲不信邪,起身跳下马车。
“你可别闹事!”柔淑赶紧道。
元宁在马车上微微挑开车帘,顿时捂住口鼻。
远远就看见万寿宫正在修缮中,工人们正在忙着做工。虽然还刚刚立春,冷得不行,但工地上许多人都是赤膊做事,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木料和油漆味,又混合着一种汗臭味。
是她原先想简单了,这种地方不适合姑娘来,更别说还拉上公主了。
元宁放下车帘,静静等着打道回府。
柔淑见她有些低落,安慰道:“你也别急,离着一月之期很近了,等你哥哥回家,我让你出宫跟他好好聚几日。”
“嗯,公主说的极是。”
柔淑是个话唠,静不下来,停了一会儿,又跟元宁说起先前在马场上的事。
“……昭文姐姐这次回来,要住两个月,她说想在京城附近游玩,到时候我也能跟着出宫去玩了。阿宁,你知道宫外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一定要告诉我。”
“我自小身体不好,也不常出门的。不过哥哥姐姐常常给我带东西回来,所以吃的我还能说说。”
“那你就说好吃的。”
“要说最特别的……嗯,我特别喜欢吃德诚堂的南洋糕点,闻起来是臭的,吃起来却特别香。”
“这么神奇?什么糕点?”
“叫榴莲糕。据说榴莲是一种南洋水果,那师傅就带回来几坛子的榴莲果酱,这次吃完就得等下一次船队回来才有。”
“闻起来有多臭?”
“就是特别臭,我第一次闻到的时候差点都吐了。我哥哥吃给我看,我才勉强一试,结果真的好吃。”
“那我一定也要试试。除了这个呢?”
“我还喜欢荣发祥的核桃露,还有贵顺斋的杏仁糕,我让家里的厨子试了好多次,就是试不出那个味。”
元宁正津津有味说着小吃,忽然听到万寿宫那边传来轰隆一声,震得马车都晃了几下。
柔淑和元宁毫无防备,吓了一大跳,果盘亦摔到地毯上。
“这是地动了?”
外面的车夫回道:“回禀殿下,好像是万寿宫大殿那边有什么东西倒了。”
“什么?”
柔淑忍不住挑帘望出去。
万寿宫是皇帝最重视的工程,每开动一处都要让钦天监算了又算。要是这当口垮了岂不是天都要塌了?
元宁也跟着探出头,眼见得万寿宫那边已经引发了混乱,不过大殿似乎并没有哪里有损坏。
正张望着,谢冲从大殿那边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他方才转悠的时候碰到了魏锦派过来督造工程的小太监,行了个方便让他进去了。
“阿宁!”
见他脸上有焦急之色,元宁的心亦随之一紧:“出什么事了?”
“偏殿里的木材没有捆紧,散开了,把你大哥压着了!”
压着了?
元宁只觉得一股凉气从后背袭来,肩膀一晃便往后仰去。
“阿宁。”谢冲和柔淑忙扶住她。
元宁只觉得天旋地转,只剩下最后一丝意识在游走。
她狠狠抓住谢冲的手。
“我哥在哪里,带我去?”
“好。”
谢冲二话不说,牵着元宁的手就往万寿宫偏殿那边走去。柔淑本想也过去看看,可瞄了一眼工地上那些赤膊的徭役,决定留在马车里等。
此时的万寿宫一片混乱。
谢冲带着元宁一路畅行无阻。等到了偏殿,里面早已围了几圈人。
“古大人,你先把闲杂人等轰出去,否则等太医院的人来了,还怎么救人。”
“叶公公。”谢冲走过去拉了拉说话人的袖子。
那叶公公本来满脸焦躁极不耐烦,回头见是谢冲,又攒了笑脸。“小公子,放心吧,受伤的不是你家世子爷,这儿人多太乱了,您赶紧回去。”
谢冲站着不动,叶公公瞧了一眼泪流满面的元宁,道:“这是谁家的小姑娘,赶紧走吧。”
元宁不做声,谢冲亦踮起脚尖往里边看。
叶公公顾不上他们,跟着工部的古大人一起把偏殿的徭役都轰了出去。
元宁这才看清楚地上躺着两个人,周围好几个人扶着,地上好多血。
“哥哥。”元宁哭着冲过去。
众人抬起头来,谢檀先看出元宁和谢冲,忙对怀中的人说:“元祯,是阿宁来了,你快瞧瞧她。”
盛元祯原本已经疼得几乎晕过去了,隐隐约约听到妹妹的哭声,勉力撑起脑袋,无力地看了元宁一眼:“我没事。”然后头便歪了过去。
“哥!”元宁想扑过去,被谢檀拦住。
“阿宁别乱动,他刚刚被木材砸中,不能随便碰。”
元宁强忍着悲痛,只得忍耐。
“你放心,刚才我瞧得分明,木材压住了元祯的手臂,骨头肯定是断了,但性命应无忧的。”
谢檀的安慰对元宁来说毫无作用。
来万寿宫做工半个多月了,哥哥黑了也瘦了许多,身上穿着一身短打,哪还看得出往日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盛元祯旁边还有躺着一个受伤的人,被林家的子弟们围住。
元宁心中暗恨。
若是荣国公府的人害了哥哥,她绝不会放过他们。
“让开让开,太医院的人来了。”门口的叶公公又尖声尖气的喊起来。
他也是焦心。
他来这里,名为督造工程,实为看管受罚的打架诸人。
因着皇帝和皇后的反复交代,这些日子他虽没亏着他们吃喝,但在做工上没有一丝半毫的放水。不止盛元祯,其余谢林两家的人也是如此。
但眼看着差事要完成了,竟然闹出这么大的意外。
盛元祯也就罢了,若是林溘死在这里,他也就死定了。
太医院来了两辆马车两副担架,也来了两位太医。
谢檀和谢冲一起把元宁拉到旁边,叶公公也派人把林溘身边的人拉走,太医立马上前为他们简单的止血包扎,然后放上担架,准备带回太医院。
“陈太医,请问他们的伤势?”叶公公眼见人要被带走了,心中有些担忧,只是出了这偏殿就没有他说话的份了,只好上前向太医套近乎。
太医的表情有些凝重:“都伤的不轻,不过应无性命之忧。”
没出人命就好。
叶公公大松一口气,忙指挥着手下的人帮着把盛元祯和林溘抬出去。
元宁的眼睛紧紧跟着盛元祯,情不自禁的就追了出去。
谢檀和谢冲自然也跟着,生怕她有什么闪失。
“阿宁。”柔淑见他们出来了,忙向他们招手。
四个人乘着马车紧跟着太医院的马车往回赶。
等到两副担架进了太医院,元宁等人也跟了进去。好在有柔淑在,畅行无阻。
这件事方才已经报到皇帝皇后那边去了,皇帝派了魏锦过来查看,因此太医院这边也是严阵以待,首席江太医亲自为林溘和盛元祯验伤。
万寿宫里用的木料,都是上百年的珍稀木材,饶是林溘和盛元祯身强力壮,也经不住这巨压。
元宁瞧着哥哥因疼痛而扭曲的脸,眼泪簌簌往下落。
江太医仔细验了伤情,为他们重新上药包扎。
“江太医,怎么样?”
“林世子和盛公子的情况都差不多,一个伤了腿,一个伤了手。眼下似乎未伤及五脏六腑,但还需观察,若有吐血之症立即来找我。”
魏锦听闻性命暂且无碍,也微微颔首:“那他们的骨头伤势如何?”
“林世子的腿骨和盛公子的手骨全都碎了,这骨伤只能慢慢养着。”
魏锦正要说话,突然被人狠狠打断。
“你说什么?我大哥的腿骨碎了?”
原来皇后听闻此事,便让人将林清和林潇两姐妹从浣衣局接了出来。她们一进门,便听到江太医陈述伤情,顿时慌了神,两个人一起掉起眼泪来。她们俩想去林溘跟前查看情况,太医院的人也不让她们碰。
魏锦道:“江太医,我来的时候陛下说了,要用最好的药材救治。陛下还让我从库房里拿了两罐玉参断续膏,您看看用不用得上。”
“用得上用得上,这可是治疗骨伤的奇药,太医院里没有的。”
“我哥好好的,怎么被木材压到?”林潇看着与林溘并排躺着的盛元祯,突然气愤的吼道。
魏锦两次被她打断,心中已有不悦,沉着声音道:“林姑娘,天有不测风云,总是有意外的。没有人陷害世子,也没有人希望这样的事发生。”
荣国公府的二公子林漠上前,喊了声:“小妹。”
似乎想拉过她说话。
“陷害,对,陷害……”林潇默念了两遍,突然一个箭步冲到元宁身前,揪住她的领子,尖声道:“一定是你哥存心报复,想害死我哥,你赔我哥哥的腿来!”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到林潇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