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大哥(1 / 1)

“愚昧。”元慈闻言,秀眉一拧,登时便火了,“有没有暑气,得大夫说了算。若是早说他反常,阿宁见了他就躲得远远的,哪里会被推到水里去!”

元柔见她动了气,更加觉得羞愧,低声道,“姨娘也是为着大哥的名声着想,大哥如今十八了,中邪的事若是传出去,只怕娶妻进学都会受影响。”

“是大哥娶妻进学重要,还是阿宁的命重要?妾就是妾,见识短浅,”元慈听得直跺脚,愤愤不已,“她肯早些告诉娘亲,早些求医问药,说不定大哥已经好了,闹到如今这地步,病得越来越严重,差点还搭上阿宁一条命,真是……愚昧至极!“

大伯盛文中一直在外做知府,十年前元配夫人韩氏过世之后便没有再续弦,只是从韩氏的陪房里提了一个丫鬟柳氏做妾,虽说只有这一个妾,其实并不得宠,提起来只是为了照顾还没长大的儿女。

祖母几次想给大伯再娶一房妻子,奈何大伯心意坚决,不愿再娶。祖母只得另作安排,盛府由二房的龙氏掌家,大房的独子盛元康跟着盛敏中在书院读书,嫡女元柔则养在龙氏膝下。

龙氏掌家一向是抓大放小,大房的杂事仍然交给柳氏打理。柳氏为人老实妥当,这么多年来没出过岔子,大房的嫡出子女跟她尚算和睦,对她还是较为尊敬的。

元柔垂着眼睛,不敢再说话。

“罢了,我这气也不是冲着你,只是有些心疼阿宁。”元慈见状,略过意不去,目光落到元宁身上,见她呆呆的,以为她又想起落水的惨事,忙拉住她的手。

元柔歉疚,转向元宁,“阿宁,大哥的情况时好时坏,姨娘才一直没带他过来给你赔礼,我先代他赔个不是。”

“那是意外,大哥也不是成心的,”元宁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冲着元柔一笑,“再说我这不好好的没事吗?如今是大哥的病要紧,不知道姨娘是怎么打算的?”

元柔看看元慈,默然不语,却被元慈和元宁的目光一直探究着,只得咬牙道:“姨娘想请几个道人来家里做场法……”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元慈的火气又上来了,“怪力乱神,再这么闹下去,我非给爹爹写信不可!”

“大姐莫急,柳姨娘既然请了娘过去商议,也还算清醒,娘不会让她乱来的。”元宁笑道,起身告辞,“两位姐姐,我吃饱了,有点犯困,回房睡一会儿。”

元慈颔首,“嗯,早些回去,你现在还得多养养。”

出了正院,元宁脑子里全是大堂兄的事,只觉得疑惑。

难不成大堂兄跟自己一样,病了一场,就重生了?大堂兄老实巴交的性情,发生了这种事肯定接受不了,一时间做出什么不当之举,倒也说得通。

元宁蹙眉思索着,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流碧湖边,十日前,她就是在这里被大堂兄推到湖里。

若是没有那一出意外,恐怕她……

“谁在那里?”一道声音从湖边传过来。

声音是熟悉的,然而语气有些陌生。

元宁下意识的往后退去。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湖岸的草丛边探出了一张苍白的少年面孔。

大堂兄!

他现在……到底是正常的还是不正常的?

“大哥,是我,阿宁。”她不动声色的退到石子路上。

也不知他跑来湖边是不是又犯病了,若是再把她拖到湖里去,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少年戒备的眼神松懈了些,似乎疑惑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啊,是你,那天我把你……”他的声音低下去,苍白的面孔上有一丝歉意,“对不起,把你拖下水了。听他们说,你大病了一场。”

元宁看着大堂兄的脸,分明还是那个记忆中的长相,却又说不上有什么不同。

少年见她打量着自己不吭声,苦笑了一声,从手边拿起一个东西,“小妹妹,这是我刚做的小玩意,送你了,当是赔罪了。”

小妹妹?盛府里比元宁小的妹妹,可还有两个呢!

也不管元宁答不答话,将东西往元宁手里一塞,转身就走了。

看到他轻飘飘的步伐,似乎随时都能倒地,元宁不禁有些担心,忍不住冲他喊道:“大哥,无论发生什么事,总是要保重身体才好。”

少年原本走得很快,听到这话脚步一顿,回过头,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

他笑起来很好看,元宁见他笑了,也笑了起来,朝他挥了挥手,“落水的事情,我没有生气,也不在意。”

其实,还有点感激,能让她有重活一次的机会。

“嗯。”他没有说什么,只是重重点了点头。

见他渐渐走远了,元宁轻轻舒了一口气。眼前这个虚弱的少年,跟从前沉默寡言的大堂兄盛元康完全不同。

前世元宁与盛元康并不亲近,只记得他好不容易中了举,大伯父费了很大的力气为他在江浙谋了一个富庶州府的县丞,上任后很少回家。

“姑娘,姑娘!”

元宁回过头,见碧玉拿着一件披风,急匆匆的走过来。

站在湖边,时时有风吹着,的确有点凉,元宁由着她给自己搭上披风。

“夫人房里的弄琴说姑娘在正院用饭,我瞧着吃了许久了也没回来,就往夫人房里去寻,这才知道姑娘已经走了。”碧玉小心翼翼的解释着。

房里的丫鬟里,属碧玉这个大丫鬟办事最妥贴,丝绦那丫头,估计还在大姐院里玩桂花呢。

瞅着碧玉的模样,最初见到她时那种恶心的感觉倒也淡了一些。

心里自然是恨的。

可眼看到如今还一心为自己的碧玉,竟一时颇为感慨。

碧玉服侍了元宁十几年,元宁自认知道她的为人,前世若不是自己锒铛入狱,想来碧玉会一直在她身边服侍到老,像母亲身边的刘嬷嬷许嬷嬷那样。

只是人心,偏偏那么经不住拷打。

“姑娘手里拿的是什么呐?”碧玉见元宁今日不似那般反感自己,大着胆子问道。

元宁这才低下头去看大堂兄给她的东西。

头先只看着他塞了一团绿油油的东西过来,以为是他摘的什么花,这会儿细看了,才发现是一个用草编的手环。敢情他坐在湖边的时候,就在那编手环呢!

这个大堂兄,真是有点意思。

碧玉见她望着手环笑,却不说话,试探着问:“姑娘?”

“我没事。”元宁将手环收好,搭着碧玉的手,“回去吧。”

“是,姑娘。”

等主仆二人回到蓁蓁院的时候,果然不出元宁所料,丝绦还没有回来,元宁一阵头疼,派人去菁菁轩把人找回来,由着碧玉敲打了一通。

元宁拿着草编手环,实不知该怎么处置,这玩意放在首饰盒自然是不合适的,可到底是大堂兄送的礼物,虽说他是随手给的,直接扔了也不太好。

她正拿着那手环愁眉苦脸,目光一飘便瞅到元慈送过来给她读的那几本疏要,眉眼一弯便把草环夹到了书里。

丝绦在院子里喊起来,说是大姑娘和二姑娘房里的人送花瓶来了。

元宁将书放回架子上,便去院子里挑桂花了。

左瞧瞧,右看看,最终剪了一支大的,两支小的,分装在两个花瓶里。

“三姐姐,在摘花呐?”娇滴滴的声音从院门口传过来。

元宁回过头,便见到四妹盛元惠笑眯眯的站在门口。

盛元惠是大房柳姨娘的女儿,比元宁小三个月,平时在大房帮着柳姨娘打理事务,虽然年纪小,却颇有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主意深得很。

“妹妹快进来坐吧,厨房正好做了桂花糕。”

盛元惠笑着跟着元宁进了屋,落座之后,俏皮的吸了吸鼻子,“真香啊,这花香可比用什么熏香都强。”

“四妹若是喜欢,只管在院子里种些桂花,这花好养,插一支就能活。”元宁静静瞅着这位妹妹,知道她无事不登三宝殿,上门绝不是谈什么桂花。

果然,盛元惠抿唇:“听说婶娘要带三位姐姐去卫国公府做客?”

原来是冲着这事,四妹的消息倒挺灵通的。

元宁啜了一口茶,应了一声,“嗯。”

“三姐姐,我听说国公夫人这次请了江南最有名的戏班,我也想去见识一下,你能不能跟婶娘说一下,也带我去凑个热闹?”

元宁心下一笑。

论起来,元柔待她向来亲切,她不去找元柔说,却来找自己,显然是有把握自己年纪尚小,看不穿她的心思。

“国公夫人的帖子是给娘亲下的,她原本只想带大姐和二姐的,我也是求了半天她才答应带我,妹妹若是想去,不如去找二姐说说。”

盛元惠显然没料到元宁会拒绝自己,愣了一下,勉力一笑,“如此,那我就不打扰三姐了。”

目送着盛元惠离开的背影,元宁心中微冷。

大房的那一位姐姐和一位妹妹,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爹和娘一向没有私心,对大房的事尽心竭力,尤其在婚事上,更是毫无偏私,为元柔和元惠都谋得了好婚事。

元宁也是后来才知道,元柔的王妃位置,竟然原本是属于大姐元慈的。

虽然个中缘由她还不太清楚,可既然重活一世,就绝不会让别人再算计到她们姐妹身上。

不过,现在先要解决的,还是碧玉的事。

碧玉一向处事稳妥,饶是元宁重活一世,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唯有从她的家人那边着手了。

……

“姑娘,喝口茶润润吧。”

呦呦园里,秦嬷嬷见元柔从正院回来就不说话,看起来思虑很重的模样,便屏退了房里的丫鬟,点了一壶茶端过来。

秦嬷嬷是元柔母亲的陪嫁丫鬟,元柔没了母亲之后,秦嬷嬷便留在元柔的身边尽心照料着,虽说名分是下人,实则是当成自己闺女来疼的。

“嬷嬷,坐。”元柔见到秦嬷嬷,绷紧的小脸这才松了许多。

秦嬷嬷坐到她的身边,“方才正院来人送了不少东西,我点了一下,都是好东西。”

元柔微笑,“婶婶给的,自然是好的。只不过衣服首饰给的公允不难,可旁的事就难了。”

“可是今日二夫人说了什么?我的姑娘呀,二夫人的人品我是信得过的,你不要思虑太重了。”

“嬷嬷说到哪里去了,我自小是婶婶养大的,自然不怀疑她的人品。可世上很多事不是由人定的,我跟大姐年纪相仿,就算婶婶议亲时处事公允,她又能找得出两个条件相当的人吗?她是大姐的亲娘,无论有什么好的,肯定是要先给大姐瞧瞧,大姐瞧不上的,才会到我这儿来。”

“我倒觉得你多虑了。大姑娘处事哪像个寻常闺秀,为她择婿怕是也得择一个不一般的。”

“大姐自然是不一般,”元柔直直看着眼前的茶杯,嘴角泛起一抹嘲讽,“总归是亲疏有别。便是吃得用的,又何曾真的公允过?几个姐妹中,论吃穿用度,谁能比得过元宁?我什么都是跟大姐一样的,可那是因为大姐她不讲究穿不讲究打扮。我想跟元宁一样,可能吗?”

秦嬷嬷动了动嘴唇,一时失了声。

“大姐讲究的东西,我何曾又与她一般过?她的房里是布置摆设与我差不多,可她的笔墨纸砚,样样都是宫中御制,她的书架子上,都是历朝历代的孤本善本。我这房里最宝贵的,便是那套文房四宝,前年二叔回来的时候,那四宝也是先搬到大姐的院里,隔一日才送过来的。”

听得元柔这番话,秦嬷嬷的眼中已然有了泪意:“若不是小姐去得太早……”

“这与母亲去得早不早并没有什么关系。”元柔的声音渐渐凉下去,眸子里一片冷静,“盛氏出了二叔这样的惊世之才,与他一母同胞的父亲首当其冲受其害,一辈子被压制得死死的。”

本朝开国已有两百余年,皇权稳固,无论是后宫选妃,还是前朝选官,都有严格的规定,譬如五品以上官员之女进宫不得封为五品以上妃嫔,又譬如二品以上官员在任期间,亲兄弟不得担任四品以上官职。

当年盛文中、盛敏中两兄弟同期赶考,盛敏中高中探花,盛文中亦是点了庶吉士,皆是意气风发,一同进了翰林院。

等到盛敏中在翰林院崭露头角,连升三级官居二品时,盛文中便被外派充任地方官了,即使后来盛敏中辞官离去,盛文中亦再无起复的可能了。

秦嬷嬷素日里见元柔安安静静的,不过是绣绣花、弹弹琴,没想到竟然想得这样多,这样深,一时间既心疼、又欣慰。

“姑娘,不然我给舅老爷写一封信吧,请他帮你也留意着,念着小姐的情分,总归是多一分照拂,也多一条路子。”

元柔默然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主仆二人一时无话,门外的绿柳敲了敲门。

“何事?”

“姑娘,四姑娘来了,说是有事。”

元柔眉梢一动,“就说我睡下了,请她晚些再过来吧。”

“是。”绿柳应声退下。

秦嬷嬷道,“四姑娘也是个主意多的人,姑娘不必紧着她。”

“我晓得,嬷嬷,她若是再来你替我打发了就是。”

秦嬷嬷伺候着元柔更衣,慈爱的替她盖上被子,这才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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