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拉德克知道,只有在课堂上他才是利昂的对手,除了下棋,不管玩什么游戏他都敌不过这位朋友。作为庄园地界的舒查拉河是他们游戏场的边缘。春天钓鱼,夏季游泳,隆冬河水结冰后,他们就穿上木制冰鞋在冰面上互相追逐。这时,弗劳伦蒂娜往往坐在河岸上焦急地警告他们哪里冰层最薄。但是,乌拉德克根本不在意她的话,所以掉进水里的总是他。利昂生长迅速,发育强壮,跑步游泳都是好样的,他好像永远不会疲倦和生病。乌拉德克第一次意识到美貌和体魄意味着什么。他清楚,不管是游泳,赛跑还是滑冰,他都没有与利昂并架齐驱的希望。更糟糕的是,利昂称作“肚球”的那东西,在利昂身上几乎不存在,而乌拉德克的“肚球”却从臃肿的腰身处向外挺撑着,难看极了。乌拉德克经常一人把自己关在寝室里,默々地对着镜子长时间琢磨他的身体,尤其令他迷惑不解的是,他身上为什么只有一个乳.头,而所见到的所有赤膊男孩子的胸膊上都长着两个,这好像是人体对称美的最起码要求。有时,躺在床上没睡着时,他的手一触到胸膊光溜々的那一侧,眼泪就唰地流淌到枕头上。入睡前他总要祈祷:但愿早晨醒来时那里能变出一个乳.头来。可惜,他的祈祷毫无效用,只是枉然。
乌拉德克每天晚上特意抽出一点时间进行体育锻炼,但不能让任何人看见,甚至包括伦蒂娜。他要促使自已的个子长得再高一些。他锻炼双臂和腿部,用手抓住房梁悬吊身体,期望这样做能把个子拉长。可利昂呢,即使是在睡觉,他的身高也在增长。乌拉德克终于无奈地接受了残酷的现实:他将永远比男爵的儿子矮一截;什么力量也不可能帮他再生出那只失却的乳.头——绝无希望。他对自己的身材烦透了,但利昂一向不评论朋友的体貌,从不让他愁上加愁,他要把乌拉德克与其他孩子区别开来,因为他爱他,不愿挑他的毛病。
罗斯诺夫斯基男爵也越来越喜欢这个刚烈的黑发男孩,他已经顶替利昂的小弟々的位置——由于男爵夫人难产,母子俩同时丧命,利昂当时曾痛不欲生。
每天傍晚,这两个孩子都要与男爵同坐在巨大的石壁餐厅里共进晚餐。摇曳的烛光照射着四周悬挂的动物头像,在墙壁上映出一个々可怖的阴影。仆人们端着银制的大托盘和金碟子默々地走进走出,送来烤鹅、火腿、龙虾、美酒和水果。有时还有当地小吃“麦煮沥稞”——这后来变成乌拉德克一生中最喜爱的食物。晚餐过后,夜幕降临,餐桌四周变得更加昏暗,这时,男爵便令伺候的仆人退去,开始给孩子们讲述波兰的历史故事,并允许他们呷上一小口格但斯克伏特加,酒杯盛酒后,底部的小金叶子便在烛辉映照下闪发出美丽的光芒。乌拉德克只要有机会就求男爵再讲々埃德乌什?柯斯丘什科将军。
“他是伟大的爱国者和民族英雄,”男爵回答,“他是我们波兰人争取独立斗争的最高象征,他是在法国接受的训练……”
“当我们终于懂得应当憎恨俄国人和奥地利人之后,我们对法国人民就更加崇敬和热爱了,”乌拉德克补充说,他兴趣极浓,能随口即出地添加各种历史知识。
“乌拉德克,是听你讲,还是听我讲?”男爵笑道,“……后来,他去美国参加独立战争,与华盛顿一同作战,争取自由和民主。1792年,他指挥波兰军队参加杜边卡战役。后来,卑鄙的国王斯坦尼斯瓦夫?奥古斯特背叛波兰投降了俄国,柯斯丘什科便从国外回到他热爱的祖国,为挣脱沙皇的枷锁奋战疆场。利昂,他在什么地方打了个大胜仗?”
“腊克拉维策,父亲,接着解放了华沙。”
“很好,儿子。后来十分不幸,俄国人聚集了重兵,终于将他打败,他作了俘虏。当时,我的曾祖父的祖父也在柯斯丘什科将军手下作战,他后来加入东布罗夫斯基的军团为强大的拿破仑?波拿巴效力。”
“由于他对波兰所作的贡献,便获得了罗斯诺夫斯基男爵的头衔。你们家庭将永远承袭这一头衔,以纪念那些伟大的日子,”乌拉德克豪壮地说,好像这头衔有朝一日会传给他似的。
“是的。那些伟大的日子一定还会再次到来,”男爵默々地说,“我只祈求上帝能让我活着再看到那一天。”
这年圣诞节,庄园里的雇农纷々携带全家人到城堡来为圣母玛丽亚祝寿。圣诞节的前一天要从早到晚举行斋戒,孩子们都扒在窗口上盼等着第一道晨光的出现——这是欢宴即可开始的信号。男爵用拉丁语以深沉优美的声调做饭前祷告:“感谢各位贵宾光临,感谢你们把仁慈和宽容带到这里。”大家刚一就坐,贾西奥?考斯基威克斯就狼吞虎咽起来,令乌拉德克难堪得无地自容。十三道菜每上一道他都要争先恐后地一头扑上去,从“拔丝赤汁”汤到葡萄干糕饼一样也不放过。他一定会像去年似的,走不到家就病倒在树林里。
欢宴之后,乌拉德克高兴地从挂满蜡烛和水果的圣诞树上取下礼物,分发给惊喜的农家孩子们——其中索菲娅得到一个洋娃娃,约瑟夫得到一把猎刀,弗劳伦蒂娜得到一件新衣——这些礼物是乌拉德克首次向男爵提出要求的结果。
“果然不假。”约瑟夫从乌拉德克手里接过礼物后对母亲说,“阿母,他真的不是我们的兄弟。”
“是的,”她回答,“但他永远是我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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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这年冬天和1914年春季,乌拉德克的体力和臂力均得到长足增长。后来突然间,德国教师在七月悄悄离开城堡,不辞而别,两个孩子都不知何故。他们从未想到,他的消失与弗兰茨?斐迪南大公在萨拉热窝被一名无政府主义学生暗杀的事件有关。剩下的那位教师用无限庄重的语调向他们描述了那次事件的经过,并告诉他们奥地利已对塞尔维亚宣战。男爵开始闭门不出,两个孩子莫明其妙。使他们摸不着头脑的事还有:他们喜欢的年轻仆人们也鬼使神差似地一个接一个跑掉了。—年过去,利昂又长高了许多,乌拉德克也长壮一些,两个孩子都变得更加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