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槐君一瞬不动的盯着秦深看,他试图从她的眼底,寻找到半分可继续逃避下去的理由。
可惜,他找不到。
仇恨,母亲,温琅琅。
这些他仅剩的、珍惜的,也快随着他的自弃,一点点远离与他。
秦深的血滴在他的手背上,殷红而又炽烫,从皮肤的肌理渗透了进去,在骨头上刮出一道道伤痕,提醒着他——痛为何物,悲又为谁?
他原以为,那三日过后,他已经再也体会不出奔溃和悲恸的感觉了。
可事实并非如此,越选择逃避,这份伤痛将会越深,回想起来的瞬间,才会更加无法接受。
他忍了半月的眼泪,此刻终于夺眶而出!
男儿有泪不轻弹,父亲从来不允许他落泪,只这次,一滴泪等同一滴血,他放出周身的鲜血,也抵不过心中想流的眼泪。
秦深手一松,沾染着鲜血的豁口残碗,摔落在了地上,咕噜滚到了一边。
她伸手揽住了他,让他依在自己的肩膀上,放声将所有的悲愤和痛苦,尽数宣泄了出来。
他其实不说,她大抵也能猜的出来。
卫家军誓死不降,他们放弃成为建州人优待的俘虏,宁愿拼至最后一口气,也要将榆关守到最后一刻,凭着榆关的守军,即便守不住关门,可若有必死之心,也绝不会让建州人轻易的踏马入关,必定也要舍得一身剐来,长则半月,短则十来天。
可霭凌风抓走了卫槐君三日,榆关便破了,没有俘虏,却也没有负隅顽抗。
她想,一定是建州人拿卫槐君做了人质,威胁了卫家军——卫戚已死,他为大汉守了几十年的边疆,身已不得好死,将士们如何再忍心见其香火断绝?
况且,他们了解卫戚并未通敌叛国的真相,就再无投降苟活的机会了。
亲眼看着卫家军,为了自己放下刀枪,卸下甲衣,被建州军铁骑砍杀的场面,是个人都会奔溃的,况且他还是个从小长在军营里的孩子。
“……毛叔叔喊着告诉我……叫我闭上眼……别看……”
“没事的,都会过去的。”
秦深揽着他,不停的安抚他的后背——他的眼泪已经浸透了她的衣衫,那份刻骨的悲伤,也死死揉碎了她的心肠。
这样的卫槐君,无论他日后干了什么错事,此刻的她也再恨不起来了。
……
力气哭竭了,他才停了下来。
沉默很久,他撕下身上衣服的布条,替秦深把手腕的伤缠了起来。
“不忙——你先去吃些东西,伤口我自己来处理,里面说不定还有碎片渣子,你这么一包就长在肉里了。”
小槐君颓然松开了手,这一番发泄大哭,到了这会儿他又有些不好意思。
秦深浅淡一笑,解开了缠在手上的布,一点点挑出了伤口中的碎渣,淡然道:
“你个小屁孩,老把自己当成大人干什么?我在你这个年纪啊,摔了一跤还得哭个老半天,非爹妈抱抱,哄着吃糖才肯歇的,你才不丢人呢。”
“丢人。”
小槐君的嗓子已经哑了,他淡撇撇的丢了下一句,见秦深疑怪的对上了目光,才又添了半句:
“说你丢人。”
“……”
秦深很无奈,虽然见他郁结已抒,算是渐渐回到了原来的样子,可怎么听他说话,又这么不窝心呢?
罢了罢了,谁叫他是卫槐君呢!
卫槐君开始恢复饮食,只是他胃口不佳,每次也吃不了多少东西。
虽然人不再虚弱无力,但瘦棱棱的架子还是不见添肉,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烦的秦深每天变着花样给他做东西吃,见他喜欢吃辣,特意套路建州兵,去给弄了许多辣子回驿站。
除了煮辣菜开胃口,营养方面,她也是想尽了办法去弄食材。
好在他也配合,即便不怎么愿意吃的东西,看她辛苦弄来,又在灶房煮了半日出锅的,硬着头皮他也会吃下去。
大约又过了两月,边境处也渐渐有了春意,京城的消息才传到了边境驿站。
建州军大破榆关后,入关九州之地,一路势如破竹,杀入京都。
京城守军早被奢靡的日子腐蚀成了软脚虾,他们抵抗了三日后,无奈弃城投降,汉室君主在霭祖尔攻入御门的当日,与寝宫**而亡。
大汉亡国,大殷而兴。
霭祖尔自封为太祖皇帝,定都汉朝旧都,改朝为“殷”,定年号为“启元”。
建朝后,他当即大赦天下,敕封有功将领——封了李丞为平北候,赏金万两,良田千亩,封了‘卫戚’为陇西王,赐西境属地,异姓为王。
在京城宴饮半月后,陇西王便启程返回封地,这意味着秦深他们也要动身去陇西了。
春风拂面,绿草茵茵。
建州士卒们已牵来了马车,摆好了上马凳,只等着家眷上车启程,赶往陇西。
秦深收拾好了东西,一点点搬挪上了马车,从这里前往陇西,起码要三个多月的时间,一路茶饭炊饮,都要提前准备。
她抬首——
看着沈柔和卫槐君,正站在高高的土坡上,瞭望远处的榆关,她逆风而伫,并未出声打扰。
士卒等了片刻,想上前催促一番,却被她伸手拦了下来。
并未扭头,她的目光也未曾离开过那座巍峨的榆关,只淡淡开口:
“都是行伍之人,只是立场不同罢了,给一些时间吧,我们虽然没有守住榆关,却依旧想要带走留在这里的回忆,陇西苍莽蛮荒,怎么比这里的草长莺飞?”
士卒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风势疾劲,吹着身上的氅衣猎猎作响。
等到黄昏日傍,夕阳泛红,她才走了上去,缓声开口道:
“走吧,天色晚了,赶不到下一处可落脚的驿点,我们便要露宿野外了,乍暖还寒,你我的身子都经不得折腾。”
沈柔回头看了一眼秦深,螓首微颔,她抚上了小槐君的肩膀,轻拍了拍:
“岁月方长,我们总会再回来的。”
卫槐君点了点头,眸色沉着,风过脸骨——
削去了本该属于他这个年纪的青涩和幼稚,杀伐磨砺,生死大悲后,他的心境亦如这沉默苍凉的边关高墙,疮痍满目,却似铁坚固。
车队启程了。
车轮辘辘远行,抛下了执着和怨念,唯留下了两道车辙印儿,一路绵延至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