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东海之妻曾氏出自名门, 家世显贵,风光大嫁入方府后,她一连生下三个儿子, 公婆满意极了,可谓底气十足。
外人皆传方东海夫妇恩爱:成亲数十载, 做丈夫的既不纳妾, 也不收通房, 甚至连贴身丫鬟也没有。因此,方府并无庶出儿女,只有三位嫡公子,其中长子次子已顺利成家,现于京城为官, 幼子今年刚中了举。
如此丈夫、如此儿子,临城媳妇们怎能不艳羡曾氏?
美满的曾氏难免得意,一得意便过了几十年。但此时此刻, 她却很有些不愉快。
她斜倚柔软靠枕, 右手搭着雕花矮榻沿, 翠玉手镯油润亮泽, 与耳坠配成一套, 贵气逼人,唇紧抿,神态疏离, 隐约流露不喜之色。
同为女子, 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翻涌。乔瑾腰背挺直, 诧异暗忖:奇了,初次见面,这老人家为什么讨厌我?
“你就是乔瑾?”曾氏微笑开口,语气淡漠,笑意丝毫未达眼底。
乔瑾回神,也礼节性地微笑,清脆嗓音柔和答:“是的。前两次来拜访时,恰逢老夫人在忙着,直到这次才有幸给您请安。”
“唔。”曾氏语意不明的应了声,眯起眼睛,浑浊的眼神幽深,反复端详亭亭玉立的少女:高挑的身段玲珑有致,明眸皓齿,肌肤白皙无暇,眸光清澈明亮,落落大方,不卑不亢,美貌惊人。
原来,这就是云竹的模样?听说,东海年少时不顾一切想娶云竹为妻,不惜与众多长辈反目,闹至寻死觅活,沸沸扬扬……最终被公婆强硬制止,改娶了我。曾氏百感交集,她虽头发花白,但女人之常情,或多或少会忌惮,故对酷似云竹的乔瑾实在喜欢不起来。
“你多大了?”曾氏不由自主地抬高下巴。
乔瑾始终站着,脸上挂着得体微笑,清脆答:“十五。”
“及笄了?”曾氏舒适地靠着矮榻。
乔瑾答:“四月份的生辰。”
“哦。”曾氏颔首,又问:“哪里人呐?”
“英州西岭镇。”
“家里还有什么亲人没有?”
乔瑾垂眸,轻声答:“都不在了。”
曾氏叹了口气,怜悯地说:“可怜见儿的,果然是个苦命的孩子。”
果然?难道老伯向你谈过我?乔瑾生性聪慧细致,心思一动便转出好些念头。
不等对方回应,曾氏继续问:“听说你如今没在谢府做丫鬟了?”
既已猜定方东海与妻子聊过自己,乔瑾泰然自若,平静答:“我已经离开了。”
“在经商?”
乔瑾点点头。
“哦。”曾氏不冷不热,换了个坐姿。态度与其说闲聊,不如说审问。
乔瑾暗感不悦,心想:方老伯的妻子,性格与他迥异,并不好相处。
曾氏摸了摸抹额,悄悄隐忍无名火——少女越是秀美娴雅,她越是不自在,浑身莫名不舒坦。
沉默片刻,乔瑾见对方不耐烦,便想告辞,歉意道:“贵府办赏花宴,老夫人想必是忙的,不如——”
“无妨,老身不忙。”曾氏回神,瞬间变得和颜悦色,夸道:“罕见像你这么温婉俏丽的小姑娘,闲聊解解闷多好,就怕你嫌老婆子无趣。”
“哪里!能陪老夫人闲聊,是我的荣幸。”乔瑾笑盈盈,恼怒不形于色,暗忖:无茶,无座,忽冷忽热,这算什么待客之道?
曾氏眼神复杂,感慨道:“外子是出了名的古板书呆,一生醉心于钻研学问,终日闷在书房里,用起功来,那是真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废寝忘食。他去岁告老,我们还乡渡晚年,闲暇时,他经常上书铺逛悠,不仅搬了大量新旧书回家,偶然间还认识了你。你们也算是有缘。”
一谈起方东海,原本礼节性微笑的乔瑾立刻变得开怀,笑意深达眼底,欣然赞同道:“老先生德高望重、学富五车,有缘与之相识,小女子简直三生有幸!”
曾氏矜持淡笑,既骄傲又防备,极力克制着,不疾不徐地说:“你有所不知,外子一再地夸你呢,夸你好学上进、聪慧灵敏,并且怜你父母双亡、被迫自立谋生。”
乔瑾一听,感动之情难以言表,只能叹道:“老先生谬赞了。其实,我只粗读过两本书而已,实在称不上‘好学上进’。”
“小姑娘过谦了,须知外子一向不苟言笑,能得他亲口赞赏,你必定有过人之处。”曾氏告知。
“您说得我愈发羞惭了,愧不敢当。”乔瑾谦逊垂首,觉得渴了,因为她走出家门后还没喝上一口水。
“唉。”曾氏苦恼叹息,开始絮絮叨叨,有意无意地抱怨道:“你们只知外子‘学富五车’,却不知他恰因痴迷学问而不通人情世故,心血来潮时,总闹些令人哭笑不得的事儿。譬如,前两日他忽然起了个念头,说想认你做女儿!”
“什么?”乔瑾震惊,瞠目结舌。
“呵呵呵,你也觉得荒唐可笑,对吧?”曾氏漫不经心,乐呵呵,以看待离奇怪谈的态度发笑。
乔瑾一怔,瞬间被对方近似嗤之以鼻的态度刺伤了,激动起伏的澎湃心潮迅速平复,略一沉吟,正色答:“真想不到,老先生竟仁慈至此,实在令人敬佩!此前,我得了尊长好些教导,受益匪浅,铭感五内,已是心满意足了,万万不敢多给您们添麻烦。”
“嗯?难道你不愿意?”曾氏愣住了,倍感意外。
聊至此刻,乔瑾确定老人对自己怀有敌意。她郑重其事,诚恳答:“认干亲非同小可,我怎能明知自己身世坎坷、却不管不顾地带累府上运气?此事大不妥。”
“你当真不愿意?”曾氏狐疑皱眉,目不转睛。
乔瑾眸光坚毅,冷静答:“并非不愿意,而是确实不妥。承蒙老先生抬爱,可惜我没福分,还请您谅解。”
“这……”曾氏若有所思,腰一挺,慢慢坐直了。两人对视瞬息,她突然一拍扶手,不满地责怪丫鬟,“你们愈发懒惰了,怎么还不给客人上茶?”
一直安静捶腿的丫鬟立刻起身,恭顺答:“奴婢知错了,求老夫人宽恕。”
“还不快去?”
“是。”
训完下人后,曾氏又指了指椅子,和蔼道:“小乔,坐呀,一直站着做什么。”
“好的。”乔瑾落座,随后接过热茶,终于喝上了此次踏进方府的第一口水。
半个时辰后·梅园
“如此美景,可惜正钦没来。”方泽棠背着手,惋惜叹气。
乔瑾解释答:“他父亲身体欠安,实在走不开。”
“谢家最近不太顺啊,依我看,正钦该常去南普寺烧香拜佛、以祈求诸天神明多多保佑。”荣达严肃提出。
为心上人担忧的乔瑾想了想,赞道:“好主意!”
“早听说谢伯父病了,但我只探过一次,没敢频繁打搅。他好些了吗?”方泽棠很是关切。
荣达摇摇头,凝重答:“且得踏踏实实养一阵子呢。”
方泽棠叹了口气,不便深谈谢衡的遭遇。
梅花盛开,冷香沁人心脾。乔瑾手拈一朵落花,不时轻嗅,余光瞥了瞥方泽棠,欲言又止。
方泽棠立即察觉,止步扭头,温和问:“姑娘想问什么?尽管开口,千万别见外。”
“没、没有。”乔瑾忙摇头,吃惊于对方的洞察力。
荣达抬掌劈向梅树,震下一片花瓣雨,戏谑问:“小乔,你是不是想问他为什么也没上京赶考?”
“为什么?”乔瑾讷讷接腔,委实不解。
方泽棠莞尔,坦率答:“我虽中了举,但名次靠后,心里没什么底,不敢贸然赴春闱。否则,落榜倒罢了,怕就怕落到三甲,同进士,名声多难听。”顿了顿,他继续道:“因此,我打算再用用功,下次和正钦结伴去考。”
乔瑾恍然大悟。
“同进士,如夫人,是难听了些。”荣达生性洒脱,愉快表示:“嗳呀,幸亏我没中举!免除了无数烦恼。”
乔瑾险些当场笑出来,急忙憋住。
“不止我,周斌也没中,我和他都不是读书的料子。”荣达拍拍手,撇撇嘴。
周斌?乔瑾愣了一下,才想起周斌是谢钰莹的丈夫。她诚挚道:“日后有的是机会,荣公子一定能中的!”
“哈哈哈,你太看得起我了。”荣达爽朗大笑,顺势嘱咐:“承蒙姑娘看得起我,今后别称‘公子’了,叫大哥吧。”
乔瑾尚未回答,方泽棠已摇头,提醒道:“错了。你若是真想认妹妹,就该是四哥,而非大哥。”
“此话怎讲?”荣达困惑皱眉。
“因为我是三哥,而你比我小,自然是四哥了。”方泽棠友善望着父亲的忘年交。
原来他也知道老伯想认我做女儿?霎时,乔瑾手足无措。
夜间
“她明说不愿意吗?”方东海着急问。
曾氏点点头,无奈答:“我又劝又哄,可小姑娘倔得很,总说自己身世坎坷、不愿带累他人运气。唉,真是个好孩子,可惜做不成咱们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