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正钦自知不妙, 便趁着清醒向至亲交代了一些话。
对方的神态十足像临终诀别,看得乔瑾心都碎了,肝肠寸断, 哭倒在榻沿。
“怪我不好,对不住你。”谢正钦竭力开口,劝慰说:“别哭了。”
乔瑾咬咬牙,迫使自己冷静, 倏然抬头, 三两下把眼泪擦干,故作气愤,啜泣质问:“你既心知损了我的清白, 竟不打算负责?叫我将来怎么办?你真是可恶!”
“乔——”许佩兰昂头欲呵斥,却被其丈夫抬手阻止。谢衡如梦初醒,理智回笼,低声道:“无妨,让她说。”
“这丫头,太放肆了。”许佩兰愤愤然。谢衡却道:“她是对的。只盼她能激起钦儿的斗志, 力争一口气, 奋起压倒伤病。”
数名大夫纷纷赞同地颔首。
谢正钦一听,果然加倍愧疚,哑口无言。
乔瑾见状,狠狠心, 继续质问:“原来你从前所说全是哄人的?诺言尚未兑现, 就不想管了?若是这样, 我绝不原谅你!”
谢正钦微微摇头,急欲反驳,却因虚弱而无力反驳,憋得眼里焕发神采。
乔瑾气呼呼别开脸,起身轻声问:“药呢?”
谢衡忙一叠声地吩咐上药。
须臾,张诚端着刚熬好的药汁入内,乔瑾忙接过,匆匆搅动着吹凉,返回病榻。
谢衡绞尽脑汁地请名医、寻珍药,无奈未能压住儿子病势。他五内俱焚,束手无策,小声嘱咐:“小乔,你刚才做得很好,就该那样儿地照顾正钦!”
“嗯。”乔瑾耳朵里“嗡嗡~”响,并未听清对方所言。
谢衡又道:“哄劝也好、刺激也罢,只要能让他振作起来,你尽管放心大胆地责骂!谁也不会怪你。”
“好的。”乔瑾点点头,焦急赶回榻前,板着脸提醒:“公子,该喝药了。”
谢正钦见了,不由得担忧猜测:糟了,看样子,她生气得很,想必在怪我。也难免,我之前太逾越了,不仅她存在心里,别人也看在眼里。我若是一死,她的终身该依靠谁?
“来,喝药。”谢衡亲自拿软枕垫高儿子头部,动作生疏笨拙。众目睽睽,许佩兰一把从丫鬟手中抢过帕子,轻轻为继子擦汗。
谢衡坐了圆凳,乔瑾便坐榻沿。第一次,她不再瞻前顾后、不再察言观色,旁若无人地喂药,说道:“前天我张贴了招聘告示,还精心出题设了一份考卷,结果你猜怎么着?”
谢正钦咽下一口药汁,挑眉以示不解。
“简直笑死人了!”乔瑾白着脸,指尖剧烈哆嗦,匙碗相碰叮当脆响,浅笑告知:“我离开时,共有七人登门应聘,其中四人不识字,根本看不懂考卷。第四个年纪太小,第五个勉强适合,却张嘴就要每月十两工钱!太贵了,供不起。第六个声称在首饰行当过三年学徒,通文墨、会答卷,基本手艺却一概不懂,但嘴皮子利索,外行估计会被蒙骗。后来铺子里的王婶反复质疑,他才承认自己撒谎。”
谢正钦半睁着眼睛,从头到尾只关注乔瑾抛头露面了,这令他昏昏沉沉之下,仍极不悦。
为了驱散愁云惨雾,谢衡强打起精神,狐疑问:“一窍不通的人,他如何能答考卷?”
乔瑾颇为意外,扭头答:“大人英明,一问便问到了关键。那人确实不懂,但也确实能答卷。后经查问,才知道那个要求十两月钱的人是他亲叔叔!”
许佩兰稍作思索,忍不住“扑哧”一笑。
谢衡了然颔首,拈须道:“这就对了。那做叔叔的先应考,把考题背得滚瓜烂熟,回去透露给他侄子。”
“就是的!”乔瑾吹了吹,又喂给谢正钦一匙药,忿忿道:“哼,那对叔侄实在荒谬,定是欺负掌柜年轻不懂行,小小考试,居然作弊?我算是开了眼界了。”
谢正钦剑眉紧皱,再次微微摇头,恨不能立刻起身——带人去把铺门关了!不,索性拿砖砌门、彻底封闭,一了百了。他始终反对乔瑾经商,因不愿惹对方伤心,才暂时按捺住了,原计划慢慢说服,谁知突然遭了致命意外,令其万分懊悔当初没能强硬处理。
喝了药缓一缓,又开始喂粥。
所有人都看出乔瑾一直颤抖,但谁也没吱声,皆装作若无其事。期间,送粥进来的陈嬷嬷见了谢正钦奄奄一息的模样,当即落泪,转头便挨了谢衡一顿训斥:
“哭什么?正钦好好儿的!”
“吩咐下去:谁也不准哭!谁再敢哭到我面前来,就是讨打!”
“是,是,大人息怒。”陈嬷嬷大气不敢喘,火速传令,方渐渐驱散笼罩南院的愁云惨雾。
乔瑾坐在榻沿喂稀粥,眼睁睁看着谢正钦脸泛红、额头越来越热。她惴惴不安,后背衣衫已被冷汗浸湿。
片刻后,谢正钦晕眩极了,忽然偏头,把才咽下的食物一口一口吐尽。
“公子!”乔瑾再也无法假装平静,吓得把碗一扔,慌忙起立,把位置让给抢步上前的大夫。
“正钦!”谢衡捶胸顿足,整个人晃了晃,“这、这是要我的命呐。”话音刚落,他眼一闭,直挺挺往后倒。
众亲友齐齐惊呼,纷纷伸手搀扶,七嘴八舌地叫嚷,里间顿时乱成一团。
与此同时·南院门口
“你慢点儿,当心摔着老大夫!”
风雪里,若干小厮打着灯笼,簇拥着救兵。
荣达背着一名须发雪白的老者奔跑,喘吁吁答:“不、不能慢,必须快,赶着救命呢!我昨天亲眼见了,划伤正钦的铁耙脏兮兮,还生锈,伤口恐怕难愈合。”
方泽棠搀扶其父亲尾随,困惑问:“怎的忽然受了那么重的伤?”
“不清楚。他人看着很不好,血一直流,可把我吓住了,抢着跑去南普寺请你们帮忙。”荣达高声答。
方东海几乎是被儿子和小厮架着走,他一边咳嗽,一边扼腕道:“实在不巧!我们恰好赶赴主持大师的禅会,又遇大雪阻路,生生耽搁了。”
说话间,一行人赶到紧闭的院门口,张家下人仍堵在阶上拍门。
“那是什么意思?”荣达焦躁皱眉,大吼:“哎,让开让开,赶紧开门呐,大夫来了!”
门里门外的小厮对喊了两句,忙开门相迎,一径把救兵们送去上房。
被拒之门外的张明琏趁机入内,混乱中谁也懒得理睬浑人,他也猜到危急,不声不响地挤到病榻前,定睛细看,心里猛“咯噔”一下,暗呼糟糕。
乔瑾举目一望,诧异唤道:“方老伯?”
谢衡已喝了盏参茶,自行狠掐虎口,勉力撑着迎上前,拱手道:“晚辈见过老大人。不知这位长者如何称呼?”
方东海歉意答:“老夫来迟了。这位是黄大夫,京城名医,不如让他给正钦看一看?”
黄一水慢条斯理捋顺被风吹乱的胡须,气度不凡,摆摆手,谦逊道:“岂敢称‘名医’?只是混口饭吃的郎中罢了。”
“世叔,”荣达嗓门洪亮,插嘴告知:“黄大夫在太医院待了半辈子,老当益壮,近几年云游四海,日前才抵达临城寻方老大人叙旧的。”
“啊?”
“竟是太医!”
“难怪有如此气度。”众亲友肃然起敬,赞不绝口。
谢衡眼睛一亮,瞬间满怀期望,深深躬身,含泪拱手道:“多谢老大人关爱犬子!大夫,您请,犬子的性命,就拜托您了。”
乔瑾兴奋雀跃,激动睁大眼睛,有心旁观,却不敢影响大夫诊治,随拥挤人群一道退了出来。
“哎哟,差点儿累死我。”荣达大汗淋漓,挥袖扇风,扭头安慰道:“有名医出马,姑娘不必哭了,仔细雪风一吹、眼睛肿成核桃。”
“让公子见笑了。”乔瑾忙抬袖拭泪。
荣达昂首阔步,突然停下,严肃问:“我和你们公子自幼相识,他的身手我很清楚,怎么会跌进自家荷花池?真是奇了!”
牵涉谢正钦外祖家,乔瑾不予置评,含糊答:“我也觉得奇怪。”
荣达斜瞥一眼,明显不信,但并未追问。
老太医驾到,其余人难掩欣喜,除了许佩兰。
她借口安排茶饭,偷空回西院,原想去卧房小坐,却听隔壁传来婴儿欢笑声,母亲天性,不由自主地改道了。
李小姗低眉顺目地跟随,毕恭毕敬。
一进门,暖意扑面,水声哗啦响,奶娘丫鬟们正合力为谢二公子沐浴。
许佩兰迈进里间,听着儿子无忧无虑的稚嫩笑声,扼腕叹息。
“夫人。”丫鬟们忙起身。
“小公子,您快看看是谁回来啦?”奶娘笑眯眯,从热水里抱起光/溜/溜的婴儿。
许佩兰弯下腰,含笑问:“善儿,洗澡呢?今天乖不乖?”
“小公子可乖了,不哭不闹的。来,穿衣裳喽。”麻利照顾婴儿的奶娘答。
谢二公子至今未取大名,小名阿善,长得白白胖胖,藕节似的腿灵活踢动,抱着手,咧开嘴咯咯笑——他的右胸口,生来便有一块指腹大小的黑毛痣,痣毛长约半寸。
婴儿皮肤细嫩无暇,令这颗黑毛痣十分刺眼。
李小姗盯着那痣,看一次乐一次,极度畅快,笑眯眯赞道:“哎呀,夫人快看,小公子越发有劲了!瞧,他都能拽动毯子了。”
许佩兰自是欣慰,慈爱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