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罪赎
死寂而压抑的短暂时刻,很快被一阵骚动打破。
血流遍地的观礼台就像是骤然形成的飓风风眼,整个帝国广场已完全陷入了恐惧的风潮区域。仍能保持镇定的军官开始指挥部队疏散数万名民众,面对着突然演变成死亡之剧的加冕仪式,除了皇帝的安危以外,他们不约而同地考虑到了维护君权的尊严。
尽管,它早已被无情践踏。
“父亲!”玫琳姐妹的凄声惊呼划破了静默。
“保护陛下,杀了那个刺客!”男宾席位间数十名高级将领在嘶声怒吼,其中亦包括了各大军团的军团长。经过了缜密而隐晦的重新洗牌之后,他们之中已经十有八九为新面孔,年轻,并且拥有着绝对的忠诚。
“洛佩兹,你疯了么?!”穆法萨纵出坐席,惊怒交集地大喝。
阿鲁巴闷雷似的咆哮同时远远传来:“小心你的左边!!!”
……
所有的声音凝聚成了一道奇异浪潮,在洛佩兹的耳边拍拂着,流动着,逐渐低沉下去。最终所剩的微响,便是那尖锐的气流割裂声!
就在电光火石的瞬间,法丝亚手中已出鞘的窄剑犹如狞然游出洞口的毒蛇,冷冷刺破空气,在他胸前盛出七朵凄艳血花。
每一剑的刺入拔出,刃锋所携的青色气芒都会爆出深而庞然的伤口。避无可避的洛佩兹终于在直挑向咽喉的第八剑疾探右掌,牢牢地扼住了剑锋!
“喀嚓!”
乌黑锃亮的马靴凶狠而直接地撩踢而上,法丝亚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自身下颚炸裂的脆响,上下牙床之间的猛烈撞击使得所有牙齿尽皆粉碎,与被轧断的断舌混为血肉模糊的一团,再不分彼此。
巨大冲击力之下,他整个人高高向后飞起,一蓬血箭从变形的口鼻中喷洒而出,于半空中曳出道长而凄惨的赤色弧线。
那曾经艳绝无伦的面容已经不复存在,每一寸颅骨都于叠骨牌似的震荡触撞后碎裂开来。在重重坠下地面的刹那间,法丝亚隐隐约约地听到,对手正在狞笑。
随即而来的黑暗,将这冷傲而强大的年轻人直接拖入混沌的虚无中去。残存于脑海中的唯一念头,却是深深的困惑。
他无法分辨,那与已对战的,究竟是个人,还是头野兽。
自四面八方齐袭向洛佩兹的各式攻击,都被一层遽然生成的光晕阻隔在外。呈椭圆形罩落的魔法屏障内部,除了普罗里迪斯与洛佩兹以外,盈盈站立的,是飞掠而来的卡娜。
方阵中的机组士兵与宫廷魔法师俱是沉默地相互对视着,显得茫然无措。没有人能够料到洛佩兹居然会再次刺杀如今的皇帝,在他们看来,这样的举动无异于飞蛾扑火。
远望着突兀动作的卡娜,裁决队长布兰登低低冷笑:“又是一个不怕死的……”
旁侧的爱莉西娅面露不忍之色,轻扯了扯他的衣角。周遭几名女法师闻言均是怒目而视,立于后排的阿鲁巴却充耳不闻,獠牙暴突的狞恶脸庞上尽是难以决断的焦躁,一双黑毛丛生的大手只捏得骨节“噼啪”连响。
“维丽亚,你做什么!”观礼席位间,摩利亚首席魔导士麦迪布尔倏地站起,语声中急怒交织。
“我只是想做回自己。”卡娜遥遥对他欠下身去,宛若自语般低声道。
麦迪布尔怔怔半晌,方自坐回椅中,神情隐现黯然。
始终如若无事的普罗里迪斯将视线从洛佩兹脸上移开,望向魔法光罩内的女法师:“就连你,也要背叛我了么?”
来自外界的魔法打击不断考验着光罩的坚韧程度,卡娜周身魔力波动直如潮水般毫无保留地全力涌出,死死支撑着这个独立而狭小的空间体。面对着摩利亚皇帝温和地质问,她无声地偏过头去,痴痴注视着身边已是摇摇欲坠的洛佩兹,目光中爱怜横溢:“陛下,我又怎么敢背叛您。只不过……我是想为他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而已,没有别的。”
普罗里迪斯沉默片刻,反手至背后缓缓拔出斩马,以回复术施上并无血液溢出的伤处。一系列动作之后,他的脸色更是苍白得可怕:“你爱上了他?!”
卡娜神情大变,颤抖着嘴唇似是想说些什么,胸前白骨森森的洛佩兹却于此时怒豹般蹿起,挥掌直斩摩利亚皇颈侧!
普罗里迪斯带着丝欣赏的神色向后侧退去,妖异的颤吟声中,他手中的长刀陡然疾旋,硬生生挣开了掌控,于空中刃锋倒转,直劈向他的头颅!
两根不带半点烟火气息的手指探出,一路折进,轻盈触上斩落的刀体。清脆的裂响立时传出,斩马锵然断为两截,相继坠下,斜斜插入坚硬的石板地面。
“可惜了。”
普罗里迪斯低声叹息,指端金芒乍现,竟是由单纯的一点光体分化出无数丝痕,流转盈动,瞬间将洛佩兹的躯体扎得千疮百孔!
大滴大滴的鲜血自那无数个细小孔洞中挣出身躯,“扑扑”纷落于尘。所有试图摧毁魔法屏障的法师与武者俱是呆若木鸡地望向几已不成人形的洛佩兹,顿住了各自的动作。
直至此刻这些救援者这才惊觉,他们竭力想要护卫的皇帝,从一开始就不需要任何形式的保护。
“孩子,就像是这柄断刀。再锋锐的利刃,也得掌控在顶阶武者手里才能够发挥出它应有的威力。这些年以来,你不止一次地证明了自身的价值,比如说现在,我的六名近卫,在你手下死得只剩了两个。这批人都是那片血炼之地里走出来的强者,很显然,当面对着你的时候,他们和待宰的羊羔毫无区别。”普罗里迪斯直视着洛佩兹,道:“你一直都是最好的,只有我,以及这个国家做你的强大后盾,未知的道路上才不会有任何东西能够形成威胁与阻碍。”
“回到我的身边来,一切都还来得及。毁灭与创造,只在我的一念之间。”普罗里迪斯轻描淡写地挥手,卡娜凝成的“圣光防护”顿时消弭于无形。回复术的光芒已然散尽,那致命处的伤口如同从未形成过一般,再无微痕。
大部分观礼的名媛千金都在军士的搀扶下,面无人色地逃离了这块血腥之地。愣愣坐在席位间的薇雪儿紧攥着衣角,明眸一眨不眨地望向场内,泪水不断地涌出眼眶,无声掉落下来。而旁边的玫琳神色却依旧冷漠,似乎是由于畏寒,她的一双柔荑不知何时拢回了袖筒中,目光所向,赫然便是那犹自挺立不倒的黑发年轻人。
洛佩兹抬头,喘息着低笑道:“我不是一把刀,要不是为了查清父亲的死因,又怎么会像具傀儡一样听你摆布?你所说的那些或许很适合别人,但对于我,从来就没有产生过半点吸引力。”
“这十年里,我给了你所有的全部,如今得到就是这样的答案?就算是你的父亲,也不可能付出更多!”普罗里迪斯深邃的眸子里第一次有了怒色,“你又怎么知道,所谓的真相不是那个叛逆者编造出来的谎言?”
“你吃过人肉么?”洛佩兹虚弱地喘息着,大量失血产生了强烈的眩晕,眼前的人影正在变得朦胧而重叠,但他的话语却依旧清冷如冰,“我饿极了的时候,在那些木屋里就曾经吃过。从那以后,我觉得自己更像是野兽多一些。野兽是不会说话的,它们用直觉去感知周围的一切。我的确不善于分辨人言的虚假或是真实,但是眼睛会出卖一个人的灵魂。所以交谈的时候,我学会了去看,以精神去触碰对方隐藏着的情绪,这就是我的直觉。”
普罗里迪斯不易察觉地微变了神色:“你得出的结论是?”
“是你杀了我的父亲!”洛佩兹沙哑地低吼,摇晃着纵起身躯。他的步履已跄踉不堪,似乎是随时便会摔倒,但那张野性而硬朗的脸庞上,却布满了令人胆寒的凶戾杀机!
此时此刻,就是这样一个重伤的年轻人,几乎已使得每颗心脏都在由于恐惧而无法遏制地产生战栗。
若干年以前,在某处遥远的边陲要塞,一群铁血汉子以同样疯狂的悍野的蔑视死亡的方式,在杀戮中换回了唯一的生存希望。
现在,那个曾经纯稚善良的孩子,早就蜕变成了真正的嗜杀恶魔。他在群敌环围中孤战,在绝境中拼命,甚至因为要达到目的,而漠然格杀了最后一名亲人。
灵魂正在沸腾的血液灼烤下厉声嘶叫不已,洛佩兹在剧烈的颤抖中纵跃着,双眸俱化作了狰狞的血红色。
他想要得到的东西并不仅仅是复仇的快感,还有公道。
边云的公道!
“看起来,你还是没能理解我的意思。个人的力量再强大,也只不过是个人而已。”普罗里迪斯缓慢地摇头,向后不急不徐地退去,“又有谁,会像你这样鲁莽地站在国家的对立面?其实这不是英勇,而是毫无价值的愚昧。”
无数道魔法光芒和弩箭齐射而来,形成了一面密无间隙的死亡牢笼。洛佩兹宛如在暴风雨中逆流划行的孤舟,极为迟钝地闪避着袭向要害的攻击,很快就淹没在茫茫的箭雨光瀑之中。
“我操你妈的!干吧!还等什么!!!”沉默的方阵中,一名机组士兵忽然反手脱下制服掷在地上,精赤着疤痕累累的上身,跳着脚吼道:“你们这帮没卵蛋的就眼睁睁地看着他死?谁他妈有种站出来说一句没被洛佩兹长官救过命的,老子立马就抹了脖子!”
低低的骚动中,阿鲁巴阴沉着脸走近,大力几个耳光把那士兵扇倒:“洛佩兹对我说过,就算是把你们的腿都打折了,也不能让任何一个废物添乱!站在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怕死的,可是上去真的有用么?就算是能干掉几个狗畜生,你们的家人又怎么办?!”
“老子从小就是孤儿,怕个鸟毛!”那士兵倒吼回来,“管他什么皇帝贵族,老子打仗拼命的时候,他们在哪里?长官虽然废话不多,但一直是把我们当亲兄弟看的。老子大字不识半个,只知道帮着兄弟打架捅人他妈的天经地义!”
阿鲁巴高举的手掌顿在空中,咧开大嘴怔怔说不出半句话来。他所处的整齐队列里,已经有数十道狼一般的目光森然掠向了方阵边缘的警戒部队。
悄然间,普罗里迪斯的脸上掠过一道惊愕神色。远处,麦迪布尔清澈的眼眸里渐渐蒙上了层阴影,整个人竟似瞬时苍老了几分。
空间里那道异常的魔力波动还未散去,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掌就从龙卷般呼啸交错的羽箭曳光中探了出来,紧接着,洛佩兹先后跨出了双腿,前倾身躯,怒吼着激射而出!
高速掠行中,清晰可见他躯体上的每处伤口都在疯狂地回复愈合,一支支深扎于体内的箭矢正缓缓地被新生肌肉迫出,相继坠落地面。那后方紧随袭来的道道魔法光芒居然难以追上他的身形,那肉体所能达到的速度极限,正于此时被全力迫发出来!
“救赎之术。”端坐如山的北方枢机主教微现讶然,低低道:“摩利亚的宫廷法师团果然是名不虚传……”
他身后侍立的雷奥佛列弯下腰身,恭谨地问道:“大人,请恕我愚昧,这难道不是只有祭祀才会使用的顶级再生系魔法之一么?”
“你说得不错,看起来他们在这方面很是下了一番心思啊!”主教微眯了双眼,望向场中那个优雅如故的身影,“神秘的王者,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雷奥佛列动作平缓地整了整身上的执事银装,静静站定。深蓝色的眼眸里,隐隐耀起毒蛇般的阴狠光芒。
一连九道光盾无声生成于空中,继而相继碎裂。洛佩兹那双无坚不摧的双手已是鲜血淋漓,但却稳定依旧。普罗里迪斯就在三丈不到的位置上站立着,后方,便是观礼席位。
他已无路可退。
“洛佩兹哥哥,你……你为什么要杀我的父亲?”空空如也的席间,薇雪儿茫然地问。
玫琳紧咬着嘴唇,自袖筒中抽出柄匕首,一声不作地行向洛佩兹。后者根本连眼角也不曾瞥来,只是死死地盯着普罗里迪斯,如野兽扑食般逐渐俯低了身体。
“陛下,您的心,仿佛变得软弱了。”麦迪布尔悠然站起,单手巧妙地变幻了六个截然不同的术印。
严密齐整的石板忽然深陷,数十道混合着矿物的泥沙流体恶蟒似的蹿出,把已经纵起的洛佩兹硬生生拽回地面,并迅速将他的下半身层层裹死,凝结成一团坚若精铁的褐色固体。
“您现在已经是摩利亚的统治者,打打杀杀的事情,还是交给我来做罢。”大魔导士浅浅欠身。
普罗里迪斯苦笑,行到玫琳身旁,携了她冰冷的手,望向麦迪布尔道:“老师,请不要难为这个孩子。无论他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我都可以尽力去谅解,这一点永远也不会改变。”
围堵的近卫和军士已将整个区域团团围住,所执机弩俱是机括大开,丝毫不敢懈怠。
魔导士默然行到高台另一侧,横抱起一具枯瘦干瘪的躯体,放至洛佩兹身前的地面上,冷冷地道:“这就是你想要的?”
难以动弹半分的洛佩兹垂下目光,眼前这满脸皱纹横生,已是奄奄一息的衰弱女子,正是卡娜。
“你做了什么?”洛佩兹艰涩地问。隐约间,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卡娜颤抖着抬起枯如鸟爪的手掌,轻挽覆于脸颊上的垂发,轻笑道:“我不能背叛陛下和老师,要帮你,就只能用这样的方式。”
“她以救赎之术抽取了自身全部的魔力和精神力,然后贯注在你身上。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很简单,你能够继续所谓的复仇,而她则丧失生命。”麦迪布尔不无讽刺地道。
“为了我,不值得。”洛佩兹口中忽涌起一阵甜腥热流,眼角剧烈地抽搐起来。
卡娜黯淡无光的眸子里忽然亮起一抹骄傲神色:“在我的家乡,女孩总是会为心爱的男人织上些什么,有时候是手帕,有时候是寒衣。我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去了魔法行会,所以什么也不会织的。现在我也算是为你做了些事情,虽然帮不上大忙,不过心里真的很开心了……”
“老师,请您解了他身上的术,我想……我想让他抱抱我。”女法师气若游丝地请求,颊边渐渐现出微弱嫣红。
麦迪布尔面沉似水地转身行开,拢于袖袍内的右掌迅捷连动,洛佩兹躯体上所凝固的沙石立时迸裂,化成碎屑簌簌散落。
双臂之间,卡娜的身体轻得像是片秋天的枯叶。她凝望着洛佩兹,猫儿般偎上他的胸膛,欢喜地轻叹了口气:“我比你大上很多,可是就是管不住自己。刚开始时,我很怕很怕你的,到了后来,这感觉就慢慢地变了。就连修习魔法的间隙,也会常常会想起你的样子来,我是不是很傻呢?”
洛佩兹极缓地摇头,那早已忘却的疼痛感觉正一点点地自心底复苏,在又一次的别离时刻,他唯有咬牙承受。
“你低头下来,我有话说……”卡娜轻唤,望着那张满是血迹的年轻脸庞越来越近,她费力地仰首,冰冷的嘴唇颤抖地触了触洛佩兹的额,细细地道:“现在的你,根本就没有可能复仇,陛下有多么强大根本就是你无法想象的。放弃现在所做的一切,活下去,洛佩兹。答应我,一定要活下去……”
女法师爱怜地抬起手来,似是想要轻抚他的面颊,臂身却于半途无力滑落。那眸中瞬间凝固了的神情里,犹自带着些许笑意。
“杀戮只会带来无休止的毁灭。到了现在,你难道觉得还不够么?”普罗里迪斯在远端平淡地问。
洛佩兹放低了卡娜,脱下残破制服,轻柔地盖上她的身躯。垂首凝视良久之后,他直起了身:“只要你还活着,就永远不够。”
连串的魔法火球遽然自台下怒袭而来,周围的百余名护卫顿时仆倒大半,剩余的诸人纷纷回身还击。登时空中魔法辉芒纷闪,箭矢尖啸穿梭,一场混战已然爆发!
“凭着这些胆大妄为的叛逆,你以为就能改变一切?”麦迪布尔冷笑,挥手间在观礼台前布下宽硕的防护屏障,“他们都会死。而你,年轻人,不要再考验我的耐性。”
“啧啧,小洛佩兹,你还不上去踢他的屁股,难道在等奏乐么?”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极远处大刺刺地道。
洛佩兹微怔,转首望向再无半个围观民众的帝国广场。
默克尔正拄着根破破烂烂的法杖晃悠行来,依旧是吊儿郎当的惰懒腔调:“他妈的,你那点钱想打发谁?大半个晚上就被老子花得干干净净!嘿嘿,不过睡在二十几个喀什雅最当红的小妞中间,感觉倒也真是不错……”
麦迪布尔的脸色忽然煞白,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卡卡洛特?!”
老默克尔远远大笑道:“没想到居然还有人认得我,你又是谁?”
大魔导士犹豫了片刻,恭恭敬敬地欠身道:“宫廷法师团统领麦迪布尔……”
“到魔导中期了罢?还算是凑合了。”老默克尔鬼魅般一步跨入虚空,再出现时已是护在了洛佩兹身前,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后,他索然无味地道:“那些妞还脱光了衣服在床上等着,你是立即自杀呢,还是要我老人家动手?”<>